第二章 琴弦

时值常夏（六月）便是雨水之季，自从搬到御所西已有两年。最开始阿弦还会暗地里偶尔抱怨一下自己被冷落至边缘的处境，甚至在寄去家里的书信里都有提起说“过去在御台所[1]身边时，京都的雨都是灿烂的；而如今御所西怪冷清的……“诸如此类。

不过现在倒是每天都过得很清闲，尤其是现在还能悠悠哉哉地远观当地人顶着小雨准备修缮御所外墙，这种事在过去是万不可想的。过去的她身为近卫夫人的侍女，虽然低微得不足多说，但从黎明鼓响到日落都不得有一丝放松。但现在这位殿下不一样……说是这么说的，但她很多时候都觉得闲得发慌。

怕真的是生来就是劳苦命啊。阿弦每次觉得太过无聊时都会在心里小小地自嘲一句。

她的出身并不能说是好，可以说是寒酸。父亲隆真过去是幕府所属中尾城的步卒头目，后来中尾城被三好家攻破，好不容易捡回一条性命的隆真便回到奈良乡下务农了。如今阿弦已离开家里已有近七年，只是从他人口中偶尔听得自己的父母还有妹妹在奈良老家过得还算好。

突然想了这么些事，莫非梅雨亦是乡愁？阿弦挑了挑眉，长舒一口气，暂且甩开这些杂念，赶紧回去看望屋中的殿下——那位让她变得如此清闲的“罪魁祸首“。

“殿下，我来检查下屋里。”阿弦跪在门口，恭敬地用合适地音量提醒着这位目前尚沉醉于书中的殿下。

殿下从书里抬起了头，模样有些呆滞，好似没大反应过来，就那么有些迷茫地看着门口等候的阿弦。也就那么稍许，殿下赶紧回过神来，扶着桌案站起身来，一边整饬下衣衫，迈着脚步走近，一边冲阿弦点头示意让她进来。

“请您不要在意就是，在下只是想来屋中检查下是否需要特别打理的物事。“阿弦见这位殿下客客气气的，看这架势似是要来迎接自己，赶紧拦住了她，“方才见外墙已经有人开始修缮了，所以来屋里看看有没有那里受潮了。”

“……那辛苦你了。”被阿弦用眼神拦住了的殿下乖乖地停了下来，杵在离门七步远的地方。

阿弦进了屋，伺候这位殿下坐回去读书后便开始对整间屋子的整理清查。所幸，这几日雨点不断，屋子仅仅是沾了点潮气，这也是难免之事。收拾完里屋的起居间后，阿弦跪坐下来，守在殿下的身旁，看着这位殿下面无表情地沉溺书中，一点都没注意自己的动静。

这位殿下性情温和安静，这是让阿弦无数次感觉自己十分好运的事情。若是遇见那种有点脾气的，甚至说是一点都不明事理，行为乖张的，那才真是够吃好几壶了。每天都只用帮殿下打理好起居、每日收拾书籍笔墨、有时准备棋子棋盘、定期打理庭院草木、平日注意宅邸的修缮情况，以及，偶尔还能陪着去附近的寺院……虽说整个宅邸的事务都是她一手包揽，但大概她真的是最轻松的侍女。

殿下爱好不多，大多流连于书籍之中，有时兴起会按着棋谱棋局作乐以及定时拜访母亲与近卫夫人处。虽然也就七岁，做得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阿弦总觉得这位殿下过得实在是太清淡了，像个隐士。

而且之所以让她能放肆地认为自己太过清闲，也是因为这位殿下的性格实在是——太不像武家小姐了。每每想到这里，连阿弦都觉得着急。

“……殿下？”坐在旁边任凭脑海里思绪连连的她有些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喊了声眼前的殿下，见殿下抬起头看向自己，方才继续小声说，“在下检查好了，没有什么大碍。”

“哦……好……辛苦你了。”在阿弦听来的，殿下这句话的潜台词（她自己私下里定义的）就是“今日又无事，好生歇息便是”。阿弦干笑了一声，有些无奈。

“在下好几次跟您说了，您不必对我说些客气的话，在下会很惶恐的。”

“……抱歉，我……”殿下说到这里神色黯然，阿弦心里一揪，感觉自己说错了话。

“唉……我不是责难殿下您。只是殿下您实在是……太没脾气了，就连在下都会忍不住……看不下去的。”和你平起平坐，这种话她说不出口，只好转了个弯儿。

“……“殿下正想再来一个道歉，又被提早看出来的阿弦赶紧制止下来了。现在她也流露出不解与迷惘，阿弦这番话弄得她都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阿弦也看出了殿下的为难神色，叹了口气，慢慢地向她开解道：

“殿下您也知道，我只是一个小小奴婢而已，您是公方大人的堂妹，若对我客气也是有失体面的。”她见自己这番话后，这位殿下还是疑虑重重的样子，只好接着问，“殿下您有什么疑惑吗？如果可以，尽管告诉在下便是。”这番光景之前曾发生过[2]，让阿弦有些恍惚的感觉。

“……其实我一直不太明白。”沉默半晌后，殿下才用着她那标志性的慢吞吞、软绵绵的说话方式慢慢拿出自己心里的疑惑给摊出来，“我不大明白……为什么这么对阿弦就是不体面的事……”

只是单纯地想不通罢了，觉得没有道理到找不到相反的道理来反驳。更何况，自己明明只是半道进了足利氏，明明之前也是所谓的“不足挂齿”之辈。打从心里就没有认为自己是所谓的武家小姐、幕府殿下，又有何颜面仗着势头摆出高高在上的样子呢？就算是，也还是会觉得想不通，这种难受的感觉就像是心里变成一口大锅，锅里应该有水却一滴水都没，不仅如此，还被丢在火上烧着，好像要逼出什么东西一样。

阿弦没有说话了，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殿下，她有些震惊。这还需要明白什么吗？难道不就是身为殿下的她就应该对自己使唤来、使唤去，这种事难道还需要怀疑？阿弦自己都要怀疑自己了。她此时应该振振有词地说，在下应该听从您任何一句话的，这不需要怀疑，这是理所应当的——她说不出口，又一次说不出口。她还是十分震惊，但稍稍的……有些变化。

良久，她才出声，妥协了一步说：

“……那小姐您就按您认为对的做就好。”

看到面前的殿下方才一直因为思考着心里的重重疑惑而紧皱的眉头如今舒展开来，阿弦心想自己这下应该没有做错什么了。

[1]“御台所”在此处指足利义辉的正室，近卫氏（也就是前文提到的“近卫夫人”）。也称为“御台盘所”。“御台”是指身份高贵之人的食台、“台盘所”则是宫中贵族宅邸的配膳室。镰仓幕府的初代将军源赖朝的正妻北条政子即为“御台所”，后来室町幕府、江户幕府沿用这一称呼于将军的正妻。

[2]第五章中关于昫的回忆里有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