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天选之女
“愿你的灵魂得到永恒的安息。”真正的刺客大师在取人性命的时候,都会有一句祈祷语。既是死亡的前奏,也是对死者灵魂的救赎。
因为刺客袖剑所及之处,必是有罪之人。
日大人仿佛看见死神披上了白袍,那位刺客大师虽然离她还有几十步,可是迫人的气势已经向她压了过来,那人步履轻捷,可是每走一步,却像是踩在她心头,如同擂动的鼓声。可是她必须挺直腰杆,她要维护大阴阳师的尊严,要有面目去见死去的爱人,还有……她要护住身后的三个孩子。
尽管她能护住的可能性很小。
就在刺客大师离日大人还有十步的时候,身后的纸门突然被拉开,一个幼小却矫健的身影冲出来,挡在日大人身前,那孩子长发及腰,随风飘拂,大声叫道:“不许伤害日大人!”那声音随稚嫩却充满气概,正是平时沉静内敛的姬宫千歌音。
看到千歌音冲了出来,相马和姬子也跟着跑了出来。他们不知道眼前的人有多么可怕,只知道千歌音做的,一定是正确的。
日大人急道:“你们跑出来干什么?你们快跑,快跑!”
千歌音却毫无惧色,直面着刺客大师:“你要杀我恩师,先杀我吧!”
刺客大师反倒退了一步,她并不是被这孩子的勇气压倒了,而是略带不悦地说:“怎么还有孩子?”
日大人讥讽道:“看来刺客大师也有情报不准的时候。”她口中虽不认输,但心中却是暗暗恐慌,这三个孩子,恐怕保不住了。她只希望能够在接下来的一战中拼尽全力,给这几个孩子赢得逃生的机会。
这是她听见刺客大师的冷笑:“你如此疼惜自己的孩子,可是对那些无辜的孩子却痛下杀手,真是令人齿冷!”
日大人心中一凛,她面对的刺客大师,能读出她心中所想,是狐耳!
她只觉得全身无力,勉强辩解道:“那些是魑魅魍魉……”
“住口!”刺客大师厉声道,“死到临头,还要狡辩!”她也没有多话,兜帽下的那双犀利的眼睛扫视一遍那几个孩子,千歌音他们只觉得脸上如同被利刃割过,隐隐生疼。此时却听见她的声音转向柔和:“刺客之刃,不加诸无辜人之颈。我不会杀孩子,这是刺客的信条。至于你……”她转向日大人,声音又如同寒冰,“你杀害无辜,罪无可逭。我现在给你三天时间,安顿好这些孩子,三天之后你若自裁,我不会再追究。可你若贪生怕死,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亲手为那些孩子讨回公道!”
说罢只见袖剑滑进衣袖,她便转身而去,不需要对方回答,仿佛她说出的话,便是铁律,已成事实。
想不到胆大气盛的相马冲着她的背影大喊一声:“你不杀我,就不怕我找你报仇么?”
日大人急忙掩住相马的嘴,生怕这鲁莽的孩子会激怒刺客大师,让她改变主意,去而复返,对这几个孩子痛下杀手。不料大师哈哈大笑,脚步毫不停留,只有她清朗的声音如同钟磬般动听悠长,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你尽管来报仇,只要不伤及无辜,你杀了我,恩怨就此了结。我等着你。”
一阵风吹过,刺客大师的声音连同她的身影消失无踪,神社外的布满落叶的土地上甚至都没有她的脚印,仿佛她从未来过。
三天之后,亲手给姬子和千歌音穿上日之巫女和月之巫女的巫女服,交托信物之后,第四十八代日之巫女自尽于天火明神社。
第四十九代日月巫女升座,年方九岁。
“我永远不会忘了那一晚,忘不了仇人,也忘不了那个叛徒!”姬子将那张纸交还给千歌音,手写的东西,会比打印稿能容易查出蛛丝马迹,“这几年我一直在组织人探查叛徒的消息,想不到他竟然自投罗网,重回日本了。我马上联络人手,是时候要出动围剿了。”日月巫女是日本圣殿骑士——阴阳师的最高领袖之一,敕令所到,莫敢不从。
“这次我不便出面,你准备启用谁?难道是退魔四家?可退魔四家明争暗斗,处处掣肘,我很不喜欢。近几年最高大师急功近利,对组织疏于管教,他们争权夺利,为所欲为,越来越不把组织的信条放在眼里了。”
姬子看着千歌音的眼神多了几分担忧,她尽量委婉地说:“小千,你太恪守信条,这会让我们在和刺客的斗争中不利的,你就不怕最高大师责怪下来?就像这次杉浦碧的事情,你明明在场,可为什么没有……”
千歌音不为所动:“刺客尚有信条,阴阳师若是行事为所欲为,何以服人?又谈何维护绝对的秩序,那和魑魅魍魉有什么区别?杉浦碧想要扩充阴阳师的势力,本来无可厚非,可是她以此为名,竟然杀人越货,我万万容不得她。那天我看穿水野蓉子的布置,特意赶到那里,就是准备清理门户,如果她不自杀,我也不会容她苟活于世。如果这样的人也能呆在阴阳师组织里,那组织岂不是藏污纳垢之所!”
姬子不再说话,她知道千歌音秉性清正,拥有着王者般的尊贵和骄傲,如同传说中的骑士王。这是她极爱慕的,也是她担忧的。所以最高大师那里,她会帮千歌音去弥缝,有些暗中的敌人,她会帮千歌音除掉。她的小千,她会好好守护。
所以姬子只是问道:“那么,你有什么好人选?”
“我建议你启用环境省自然环境局超自然灾害对策室。”
姬子摇摇头:“五年前,超灾对策室连一个几乎是废人的谏山黄泉都抓不回来,至今让她逍遥法外,你还信任他们?”
“使功不如使过,正是给他们将功赎罪的机会,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不敢不拼命。我也想给土宫神乐一个机会……”说到这里,千歌音清冷的蓝色眼瞳有一丝温情,“她这样的天才,我不想她因为谏山黄泉的事而就此沉沦。”
姬子想到在警视厅那次看到的土宫神乐,忆起她忧郁的双眸:“你觉得可以么?谏山黄泉是她的病根,病根不除,她又怎会痊愈。”
“那好办,我相信我会很快抓到谏山,然后送到土宫面前,让她一刀杀死,也就药到病除了。”说到杀人,千歌音的语气仍然像刚才关怀土宫神乐那样轻柔,因为谏山黄泉这样叛出组织的人,在阴阳师眼中,不过是妖魔鬼怪,必除之而后快。
就像此刻,姬子也同样并不在意谏山黄泉的性命,她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千歌音,柔声道:“小千,你总是这么心软。就像……”说到这里,她眼神陡增一丝阴霾,“就像你为恩师报仇之后,却偏偏没有斩草除根,还留下那个孽种!”
“那个刺客当年没有斩草除根,我也不能违背这个信条!”千歌音执拗地说,“而且我们没有完全的证据……”
“又是信条,证据……这些算什么!我只知道是日大人和月大人把我从继父的虐待中解救出来,把我从小抚养长大,视若己出!”性格温柔的来栖川姬子,只有提到这个话题时,会失控般的激动,话语也会情不自禁地变得尖锐,“对你来说,她们不过是认识三年的老师,而对于我,她们是我的母亲!”
“姬子,姬子,不要这样。”千歌音上前,将激动的姬子揽入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生性羞怯温柔的姬子,只有在恩师之死的事上永远无法释怀。她也曾经自嘲,若不是如此,恐怕软弱的自己,是无法燃起斗志,作为大阴阳师和刺客兄弟会缠斗到底的。
可是千歌音知道,看似柔弱的姬子,并没有辜负恩师的期待和日大人的名号。她一旦下定决心,便一往无前,比起自己,似乎更有着强大的内心。自从成年后,她们担负起围剿刺客的重任,她在外,而姬子在内。在血与火中,她看到姬子被锤炼得坚毅成熟。比起少年时的莽撞,现在的姬子更多了一份缜密的心思。就像上次解决佐川连环杀人案,洞悉了案情的姬子授意幸仁在网上发布消息,再以被动牵连的形式去警视厅作证,既揭露了真相,也不会被任何人瞩目。
真正了解姬子之后,千歌音有时候会怀疑,如果不是自己身具超凡的异能,是否还值得被冠上月之巫女之名。
是啊,这些念头在她心中往往是一闪而过,却是不可磨灭的——她的异能是上天赋予,拜入阴阳师门下是母亲的愿望,成为月之巫女是恩师的嘱托,进入警视厅警备部是父亲的安排——她这二十多年的人生,有多少真正是自己的选择呢?
恐怕除了……爱上静留。
是她这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真正主动爱上的人,所以这份感情中的甜蜜、酸楚、痛苦、期待、煎熬……她都无怨无悔。
“姬子,对不起,是我惹你伤心了。”看着姬子眼角的泪痕,心中想到的却是静留,千歌音心中又多了几分歉疚。姬子连忙轻声解释,却被千歌音轻轻摇手止住。她举手投足,都有一种潇洒温文的贵气,微笑道:“我怎么不明白你,你在我这里又何须解释?”
千歌音又交代姬子联络土宫神乐等人要注意的事项,说罢便下山而去。
姬子在神社的高地,看着千歌音的汽车最终消失在山路的尽头,心中满是怅惘。千歌音无需她的解释,可若解释的人是静留,她相信千歌音会用最温柔的神情,仔细听静留的每一句话,将静留每一抹微笑尽收眼底。
她永远不可能成为千歌音注视的那个人。
可是她还是必须打起精神来,因为阴阳师和刺客的千年决战,再一次拉开了序幕!
而千歌音则在路上接到了副手的电话:鸟居江利子找到了。
“是你们找到的?”千歌音的问话总是一针见血。
果然,副手气短地嗫嚅:“不是……”
千歌音默默地按掉了车载通话键,也许有些东西,比她想象的更复杂。抬头看山路的前方,一团阴云慢慢从地平线上升起。
明天,不知道是什么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