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你是我的世界

鸟居江利子提着行囊，站在一幢庭院门前。好像久在外漂泊的旅人，马上就要跨进温暖的家。

这里曾经是东京最美丽的宅院之一——庭院绿草如茵，是几个孩子儿时玩耍的好地方；从昭和初年就建起的西洋式建筑，坚固到挺过了战争年代；还有那厚重的黄石台阶，台阶上那扇古朴的木门，木门里的家……

可是九年的时光，似乎比战争年代的轰炸还要凌厉无情。原先豪宅的风雅迷人，现在已经被雨打风吹去，早已剥落成一座废墟。庭院里精心种植的花木已枯萎多时，只是生满了荒草，房子的玻璃窗被打碎，像是一个个黑洞洞的眼睛，窥探着门前的离人。

这是她的家，是她曾经的家！

是她再也进不去，却又离不开的家！

九月下午四点的阳光，在这里都有几分冷意，从西边照过来，将江利子瘦削的身形笼罩在大宅的阴影下，也盖住了她脸上浓重的忧郁。

“江利子，你在这里！”身后传来蓉子清润的声音，像是一道温泉，冲淡了这里的萧条。江利子转过身，看到蓉子向这跑过来——昔日的莉莉安红蔷薇大人似乎忘了，淑女的首要原则，就是不能奔跑，不能弄乱裙子，不能让发型散乱。

端庄优雅的红蔷薇大人，一时间违背了三条淑女的戒律。

“你在找我？”

蓉子没有回答，脸上带着愠怒，反问道：“擅自出院，你知道这有多严重么？”

江利子扬起一抹笑容：“不严重啊，至少我证明了我的体力已经恢复了，至少可以走到这里来。”

“可是你完全没考虑到……”蓉子突然断下后面的话。因为医生告诉她，真正威胁江利子的，是随时可能发作的毒瘾。

可她又怎么说得出口。

蓉子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是她看见江利子的笑容由明媚慢慢变得凄凉，像是早已经听见了她内心的声音。

“原谅我，我只是想回家看看。”江利子把视线重回到眼前的那所熟悉的大宅，“可是回来之后才发现，有些东西只应该存在于想象。我在这儿站了很久，几乎连路人都没有碰到，这座废墟就像是瘟疫，没有人会接近。想不到你来得这么快，我是不是该说公安部的效率果然很高，实在太放心你们保护国民的安全了。”

蓉子没有在意江利子语气中习惯性的调侃：“我没有动用公器，是我自己找来的。”

“哦，真难为你能想到这里。你怎么会想到我在这里？”

“因为，我的心在你身上，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

蓉子只是平平淡淡地说了这句话，连她的表情也如同寻常，没有那种说情话时应该有的酝酿已久的深情和隆重的仪式感。她的神情态度就像在说一个天地间早已存在的公理——水野蓉子的心在鸟居江利子身上，这是事实，就这么简单，没有任何人能怀疑、能推翻。

蓉子是这般的平静，江利子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撞了一下，身子晃了晃，以至于蓉子赶上前去，扶住了她瘦弱的胳膊。江利子注视着蓉子，平静如镜的眼睛渐渐湿润，却掌心被温暖了之后，默默地挣脱了蓉子的手：“你不应该这样的。”

“为什么？”

“我站在这里很久，我想进去，可是最终还是没有。我不敢，我不能。蓉子，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江利子看到蓉子似懂又非懂的表情，苦涩地笑了，“这是我的家，是从前我死去的家。可是站在这里，我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这个家没有死，它仍然活在这扇门里。九年前我们家的最后一天，还活在里面。那是我们家最后一个周日，爸爸和妈妈在家整理花木，浩二哥哥不用在医院值班，健一哥哥会提前结束工作，去电视台接录完综艺的修三哥哥，这时候小利应该在楼上房间打电话，打给她亲爱的蓉子……”说到时隔九年却历历在目的一切，江利子依然在笑，眼泪却滴滴落下，落在废墟的长草中，落地无声，“所以我怎能进去啊，我是陌生的闯入者，他们会惊讶地看着我，然后这美好的一切，会瞬间化为尘埃……”

“不，不是这样的，小利，这是你的想象，不是真实的。”蓉子从背后紧紧抱住江利子，生怕被毒品侵袭得脆弱不堪的爱人会被回忆缠绕得神智混乱，“当一切消失，你有我，我是真实的。”

“蓉子，你不明白。我们都一样的。就像我心中的家是那个九年前已经死去的家，你爱的小利，也是那个一直活在这座废墟里，九年前就已经死去的小利。”她终于转过头，用那盈满泪水的眼睛直视着蓉子，也在直视自己的心，“蓉子，你不应该来的，我已经决心离开你，你不该来动摇我。就像我无法推开那扇门，我不能毁掉我对这个家的念想，我也不能毁掉你的爱情。你爱的是九年前的小利，她已经死了，你现在面前的，只是一个游荡在人间的孤魂。如果你爱小利，爱那个聪明、骄傲、勇往直前的小利，就让她活在你心里，不要因为我的存在，让她在你心里再死一次。而且，像我这样不清不白的人，在你身边只会害了你，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蓉子，我不想有一天你想到鸟居江利子，想到的不是美好而是怨恨。所以，蓉子，为了我们昔日的感情，你放开我，让我走吧！”

夕阳的余晖穿过晶莹剔透的泪水，有一种哀怜动人的光芒。蓉子慢慢地松开了自己的双手，后退了一步。江利子也退了一步，刚刚还紧拥的两人，之间的距离，登时远到了可以容纳下一棵树长长的影子，还有那萧瑟的风。毕竟是快到秋天了，太阳落下，温暖消逝得那样快。日落时分，注定是告别之时。江利子低头苦笑一下，提起简单的行囊。

可就在她即将和蓉子擦身而过之时，却不提防被蓉子扯住肩头。她怔了怔，抬头看向蓉子，却挨了一个清脆的耳刮子。

“蓉子……”

江利子原本会迎来蓉子的怒气勃勃，却没料到看到的是那凄恻的面容、泛着绯色的眼角和鼻尖。

“蓉子……”江利子的心颤抖起来。她好想伸出手去，去抚摸蓉子的脸颊，抚平她受的伤。在她们相恋的好时节，端庄大方的蓉子极少会露出戚容，可若是有了，她便是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来去填平蓉子的伤口。可是她又怎么能伸出手去，明明要走，又怎能停留？

“我打你，因为你明明应该最懂得我，却不想去了解这九年的我、现在的我，那为什么凭空臆测我的爱情？我可以允许你自我满足地扮演爱情悲剧中的女主角，可是你为什么要强迫我成为愚蠢而薄情的女二号！”即使伤心也从不输阵的水野蓉子，声音终于哽咽起来，“我从来都是明白自己的——当年的水野蓉子爱的是当年的小利，九年来孤独的水野蓉子爱的是自己的爱情，而现在，水野蓉子爱的就是眼前这个孤寂、挣扎、痛苦却从来没有放弃希望和努力，仍然在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勇往直前的鸟居江利子。”

“蓉子，你觉得我们会怎样呢？”勇往直前的黄蔷薇，听见自己软弱的声音。

蓉子抬头看着天边的云翳，还有身边越来越冷的风：“我不知道明天的天气，我不知道未来如何变更。可是当你身处险境，当你被抢救的时候，还有我一路找寻你的时候，我知道我爱你，我不能失去你。最冷的时候，我希望你的体温来温暖我。哪怕周围都是黑暗，我也想找寻一丝光线，为了能多看你一眼。人生苦短，我只愿你是那个最后和我相拥的人。鸟居江利子，我今天找到了你，我就不会放开。”

风吹动蓉子的头发，几缕散落在蓉子白皙的面颊，让向来神采奕奕的警界新星竟有了几分憔悴的味道。江利子心中一痛，她知道她必须认输，做出艰难的决定，一定要离开的决心，在蓉子的深情面前崩溃得不成样子。

就这样吧，前路茫茫，把未来交给命运吧。蓉子能在这样荒僻的地方，在她拔足离开的前一刻找到她，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蓉子，哪怕明天就是末日，我今天也要贪恋你的温暖！

“蓉子，那么……”江利子看着蓉子的眼神闪着光，是泪光，也有发自内心的光彩，“我是你的什么？”

“你是……你是我的挚友……”蓉子不容江利子再做他想，继续说道，“你是我的知己、我的姐妹、我的亲人、我的伴侣、我的爱人！你是我的一切，我的整个世界！”她深深地注视着江利子清澈的褐瞳，那里只容纳着她的影子，“小利，我爱你！”

终于，她不是其他的什么；但是，她也是所有的一切——鸟居江利子是水野蓉子天上天下、独一无二的爱人！

“蓉子，我也爱你！我一直爱着你，从来没有忘记！”

她们没有多说话，用忘情的吻代替了一切。在这片废墟之前，在荒草之间，她们的爱情历经劫难，背负着沉重的过去和未知的将来，可是冷月无声，也会照耀真挚的爱情，荒原开出的花，会更加顽强娇艳！

蓉子抢过江利子的行囊，扔进自己车的后座。从此以后，她的爱人哪里也不许去了，她在哪里，哪里就是小利的家。

江利子也笑了，乖乖地坐到蓉子的身边，至少在现在，她的时间空间只愿意和蓉子分享，容不得其他人。

可是再美好的爱情，也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当她们快要行驶到通往千代田区的高架，电话如同不速之客打了进来，看到屏幕上警视厅的号码，蓉子也只能抱歉地笑笑，接通了电话。

电话里助手急促的声音紧张得断断续续：“藤乃……玖我……在警察病院被刺客袭击……生命垂危……”

蓉子和江利子惊愕地对视一眼，她看到江利子脸色突然煞白，不过她也无暇多想，毫不犹豫地强行转弯，轮胎在地面尖利地摩擦，留下黑色的印记，向中野区的警察病院疾驰而去。

绚丽的落日被天边涌起的阴霾遮掩，一如她们此刻由晴转阴的心情，不知道迎接她们的，是不是秋风秋雨愁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