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天下痴情人

“夏树？夏树，你在哪儿呢？我怎么找不到你？”

静留身处一片黑暗世界之中，这个世界一片寂静，没有声音、没有光亮、没有空气，只有凝固沉重的黑暗，让她难以转动，难以迈开步子去寻找。

夏树，你在哪里啊，你快回来吧，我需要你！

也许是心中的执念太过深切，那泥浆一般沉重的黑暗和绝对的寂静如同潮水一般开始退却。渐渐地，静留的眼前开始出现的白茫茫的光感，她听得见自己艰难的呼吸和身边人低声的抚慰：“静留，别怕，我在这里！”

那声呼唤像是神奇的咒语，让所有那些缚住静留的无形的绳索顿时绷断，静留如同浮出海面，大口大口地喘息，心脏一阵阵地紧缩。

“静留……”静留身边的人扑到她的床头，一边轻抚她的胸口，一边用手帕给她拭去满头满脸的冷汗。“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那声音清澈温柔，微带哽咽……

不，不是夏树！

夏树呢？夏树在哪儿？

尚未完全恢复神智的静留，像是被电击一般，拼命地想挣扎起身，可是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的她，又怎么起得了身？

“夏树她没事，夏树她没事！”身边的人连忙一叠声地说。她真是善解人意，反应敏捷，体贴地抱住静留，“静留，你冷静一下。她没事的，她活过来了。”

“千歌音……”静留终于睁开了眼睛，映入她眼帘的，是千歌音苍蓝色的眼睛，含着泪，含着笑，含着无限柔情。

“你放心，夏树在ICU，有人在好好地照顾她。而你现在，是要好好地照顾自己，才能帮到她。”没有人比千歌音更体贴静留所想，也没有人比她更加光风霁月。用这样的话语来安慰所爱之人，即使她心胸宽广，说出来也会心酸。可是又怎样呢，她那样的爱静留，只要是为了静留好，自己的感受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是，我想去……看看她。”静留撑起身，可是又跌落枕上。

千歌音见状，连忙扶住她，语气温柔中带着三分严厉：“你知道自己的病情么？你休克在手术室，被送到急救室，昏迷了两天才醒过来。你差一点儿……”她摇着头，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当她赶到医院的时候，静留刚刚脱离危险。可是当主治医师告诉她，静留一度衰弱到几乎心脏停跳，她真的吓坏了。这两天千歌音衣不解带地随侍在旁，提心吊胆到现在，终于可以稍稍松一口气，她再也不能允许静留出事了！

若是平时，静留怎能不明白千歌音的一片真情和苦心，可此时她满心满念只有夏树——为她挡刀护她周全的夏树，倒在血泊里昏迷不醒的夏树，在手术台上生死一线的夏树……她怎么能不去看一眼心爱的人？否则思念和牵挂会把她折磨死的。

千歌音注视着静留的眼睛，静留眼神中的固执和脆弱让她不得不妥协：“好吧，我陪你去。可是你只能在外面看一眼就回来。你必须让自己好起来，才能更好地……陪在她身边。”

静留没能听到千歌音话语中小小的停顿，还有停顿后无声的叹息。可就是听到了，她此时又怎会在意？

尽管手指触在冰冷的玻璃上，可是静留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夏树脸颊的肌肤。透过ICU的玻璃，她看到浑身插满管子的夏树依然昏迷不醒，可是生命体征还算是平稳，让她能稍稍地放下心来。

“医生说最凶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自从她的心脏复跳后，都没有出现过太大的波折。”千歌音在静留身后轻轻地说。她一手托着静留的肘部，另一手揽着她的腰，让静留倚靠在自己的怀中。“医生还说，她的生命力很顽强，像一个斗士。所以她一定很快就会恢复过来的。”千歌音扶住静留已经摇摇晃晃的身体，“我们回病房吧，你需要休息了。”

“让我再看看。”静留的目光留恋地注视着夏树，她多想现在就进去陪在夏树身边，可是她也知道这太不现实。她清楚自己现在有多虚弱，已经昏倒在手术室一次了，再次昏倒在ICU，造成混乱，会影响生命脆弱到极点的夏树的。

“回去吧。”千歌音耐心地劝说，“这个时候夏树的朋友会来探望，你可不能在她的朋友面前失态啊。”

夏树的朋友，是舞衣、小命和千绘，或许还有八千代婆婆吧？静留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千，我怎么没有看见水野警视正和江利子呢？”

“这个案件是刺客所为，蓉子在警视厅负责搜查，已经两天不眠不休了。至于你说的鸟居江利子……”提到这个名字，千歌音的眉头无法掩饰地蹙起，“我来的时候，就没有看到她，一直没有。”

静留随口答道：“是么？”原先还想感谢江利子，也有好多疑问想要问江利子，可是这并不是多么着急的事。现在所有的事情，都统统让位于夏树的平安。

此时她的体力也难以支撑，头晕目眩。千歌音在第一时间觉察到静留的虚弱，她来不及叫护士推轮椅，微微弯腰，便将静留打横抱起，柔声道：“你靠在我怀里，我送你回病房。”

静留无力地靠在千歌音肩头，尽管已经分手，千歌音仍然是她最信赖，最值得托付的人。正当她轻吁一口气，准备合上眼睛，让千歌音送她回去，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声音，冲击着她本已有些昏沉的头脑。

那如同一声厉啸，带着强烈的憎恨和怨怼！

静留猛地睁大双眼，朝走廊的那一头望去。在离她们很远的地方，走廊尽头强烈的光线让她原本就尚未完全恢复的眼睛看不清楚，只能分辨出两个影影绰绰的轮廓，是一男一女。

虽然那种令人恐惧的感觉很快过去，可仍让静留心惊肉跳。她不由得求助似的看向千歌音，那是她心中最为安稳平和的所在。可是她发现千歌音也正看着同一个方向，眉头深锁，目光冷冽，某种复杂的情绪在千歌音眼中燃烧，而伴随着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危险气息。

“啪！”

大神相马和来栖川姬子上了相马那辆停在警察病院停车场的大JEEP，像往常那样，相马凑过身来，准备帮姬子扣上安全带，却冷不防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姬子，你怎么？”相马惊愕的目光在接触到姬子的眼睛里的怒火后，身为军人的他，竟然有一种畏惧之感。

虽然已经早就知道青梅竹马的姬子早不是幼时的羞怯柔弱，而是心怀城府、气度威严的日大人，可是平日里总是笑容和煦如阳光的姬子，第一次发怒，竟然是如此让人惊惧。

姬子咬着牙，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仿佛是从喉咙深处逼出来的：“为什么要杀藤乃？”就在相马想要开口辩解，她紧接着补上一句，“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个飞刀杀手克洛维，是你从欧洲秘密调过来的新人，是五年前覆灭的索尔达的精英，阿尔蒂娜的亲信。你用新人来刺杀藤乃，就是不想让我和小千知道是你下的手。”她向来温和的眼眸此时如同紫色的火焰，二十年的巫女生涯带来的宁静大度的修养，都压不下此时的愤怒，“你不用否认，也不要在我面前玩弄什么小伎俩！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相马被姬子最后的话语刺痛了，外表风度翩翩的他，其实从小就热血冲动，此时他再也忍不住，叫道，“我是为了你！”

“为了我？”

“藤乃和小千分手了，可这个女人却像阴魂一样占据小千的心。只有杀了她，小千才会彻底死心，才会接受你的爱。”相马握住姬子单薄的双肩，“姬子，我知道你有多爱小千。所以为你的幸福，我做什么都愿意！”

姬子一时间张口结舌，她的思维完全混乱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震惊于相马疯狂的想法，还是他对自己那无怨无悔的一往情深，甚至在巨大的震惊之后，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辛酸——她对面的这个男人，愿意为自己杀人，愿意把自己的幸福当做幸福，愿意将自己推进千歌音的怀抱——可就像自己从未在意过他的想法一样，千歌音的怀抱，又何曾接纳过自己？

能够让千歌音敞开心怀，紧紧拥抱的，只有藤乃静留。

那个该死的藤乃静留！

可是这不代表藤乃就真的应该被杀死，如果藤乃死了，小千会多伤心呢？小千是那么爱藤乃，她是那么深情的人啊！

来栖川姬子宁可自己一辈子不幸福，一辈子尝不到爱情的滋味，也不愿小千爱断情伤，一生伤怀。

姬子对千歌音的爱，像极了相马对姬子的爱。

而千歌音对静留的爱，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们都是如此的终于爱情，可是在情路之上，却都是南辕北辙的痴情人。越是痴情，走得越远，也许终生都不会相逢。

“你疯了。”姬子喃喃地说，可是她自己难道不疯？她和相马都是为爱痴狂的疯子，没有人有资格说谁。

相马态度依然坚决：“我是疯了。我会向小千承认，这一切都是我这个疯子所为，只要她愿意珍惜你……”

“不。”姬子苦笑了一下，看着相马的眼神慢慢软化了，“我不会告诉小千，可是你……”她正想说“你必须停手，否则我不会原谅你”的话，就听见车外一个人冷冷地说：“你们不告诉我，难道我就看不穿么？”

有一双眼睛几乎什么都能看穿，那就是鹰眼！

车前站着一个人，身长玉立，气度卓然，而此时盯着他们的眼睛，冷如冰寒如雪，没有丝毫的感情。

“小千！”姬子定了定神，“你听我说。”

千歌音并没有给姬子解释的机会，她只是用冷厉的目光横扫了姬子和相马一眼：“我只是来告诉你们，如果谁想伤害静留，首先从我身上踩过去。”她声音虽低，却如同一颗颗钉子一般钉进姬子的骨头里。说完，她转身就走，不做丝毫停留。

“等等，小千。”姬子连忙跳下车追过去，“我从来没想过伤害静留。”

千歌音连头都没有回：“我不想听什么解释。”

“小千！”相马也追出车外，高声叫道，“一切都是我做的，你不要迁怒姬子！”

“我从未迁怒于人，就像我从不会以爱之名滥杀无辜！”千歌音依然不回头，用话语传达她的愤怒。

可相马仍然不放弃：“可是你不要忘了，你不应该爱藤乃。”

“爱上谁是我的自由！”

“你是月大人，必须遵守阴阳师的信条。”

在阴阳师的世界里，日月巫女必须终生守护彼此，不得心有旁骛。

千歌音终于回过头，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两位和她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一起并肩作战的战友：“我会遵守所有的信条，我也会……”她突然停下，不再说话，快步离去。

千歌音想说的是，她会遵守所有的信条，也会誓死捍卫仅有的自由。可是她倦了，不想再解释，解释了，又有谁能懂？

从六岁拜入阴阳师门下，九岁被推上月之巫女的尊位，她一生中唯一的自由，就是爱上藤乃静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