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安希早醒。
空調與來回轉動的風扇緩緩地吹動著白色的窗紗,像白色的波濤在窗邊和緩地拍打。
側過身,她看著睡在一旁的戀人,嘴角彎起一抹柔軟的弧度。
那個說要被抱著睡的人,半夜一定又擅自離開她的懷抱。
手臂沒有傳來意料中的不適感,而她所深愛著的女子雖然就在她身旁,幾乎與她相貼,卻不在她的臂彎裡。
因為擔心她會不舒服,所以半夜醒來,讓自己離開了原本的位置嗎?
她看著牆上的時鐘,短針停在六的位置上,長針剛走過十二沒多久,時間還早,店裡十點半才營業,扣掉梳洗與通勤時間,早飯在路上買帶到店裡吃的話,她們還能再睡三個小時,就算安希堅持要在家裡做早餐,也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
悄聲地爬下床,將不透光的窗簾拉上,調好鬧鐘,歐蒂娜重新潛回戀人身旁,很輕很輕地將淺眠的人抱入懷中。
「嗯......幾點了?」
柔軟慵懶的聲音,半夢半醒地問著,讓她忍不住輕輕地收攏雙臂,想讓彼此貼得更緊。
「剛六點,再睡下吧。」
她在安希的額角留下淺淺的一吻。
「......鬧鐘已經調好了。」
「嗯......」
安希往歐蒂娜的懷裡挪了挪,很快又進入了沉沉的睡眠中。歐蒂娜的唇瓣細細地親吻著安希的髮絲,漾著笑,想著等下自己發麻的手臂可能會惹得某人不怎麼開心。
「其實,我也是個很小心眼的人啊。」歐蒂娜在安希的耳邊,很小聲很小聲地說。
就和過去的每個星期六一樣,若葉只要當天沒有其他事,就會晃到歐蒂娜與安希和開的花店,步入職場兩年多,說經歷社會的快速洗禮,讓她迅速蛻變成精明幹練的社會人士還是誇張了些,但也脫去了稚氣,成為能笑談曾失敗的單戀、嬉笑怒罵地論說著夢想與現實的差距的女性,有著今天哭完明天照常簽到上班的強韌神經。
「總有一天我會成為抱著那唯一一張夢幻頭獎彩卷,把世界來回環遊好幾次的人!」若葉穿著短橘色扭結上衣,白色哈倫褲,踩著與褲子相同顏色的休閒鞋坐在她的專屬座位上,雙手放在胸前交握,無限神往地說。奇奇則坐在她身前的玻璃圓桌上,忙碌地啃著安希招待給她的餅乾。
「首先你必須要會去買彩卷才行。」歐蒂娜搬著花盆從她的身邊路過,輕飄飄地說。今天她與安希改穿較輕便的淺藍色寬鬆襯衫,再搭配米白色的九分褲,而圍裙則與昨天相同,深褐色連身長擺款式。
「你太不懂上班族的心了。」若葉的視線追上歐蒂娜。
「前一陣子你說要釣個金龜婿。」
「那只是牢騷、牢騷。」
「上次你來還問安希有沒有神奇的花的魔法,愛情咒語之類的。」
歐蒂娜說完,彎下腰把花盆放在工作檯旁,安希則站在檯前包著花束,這些是客人們前幾天就訂好的,約好今天下午會來店裡收取的貨品。
若葉垂下肩膀,像洩了氣一樣,幽怨地看著兩人。
「結果沒有......我們都能重遇,結果愛情魔法竟然沒有!我們還上了同一所高中、大學!」
「......我說,那是兩件事吧。」
「我們的大學是可以從高中部直升的喔。」安希從花朵中抬起頭來,笑著說。
「也要通過入學考呀......」若葉噘著嘴。
「本校學生有加分。」歐蒂娜說。
「你們真是太傷害我的心了。」
當年她差點通不過入學考,整個高三幾乎每天綁必勝布條,沒日沒夜地惡補才勘勘通過門檻,而等到隔年輪到歐蒂娜與安希時,兩人不知道是走了什麼好運,還是遲了一年續讀真的能有效幫助腦內建構神秘的記憶模型與加深各種關聯,總之兩人輕鬆地通過考試,成為了大學生,再次成為了她的學妹。
「喏,傷心人這是你要的花語大全。」歐蒂娜右手吃力地抱著安希包好的幾束花,另一手從圍裙口袋中取出一本手冊,輕輕將它拋到若葉坐著的圓桌前。
「啊!太感謝你了!」
「不過你為什麼會對花語感興趣?你也要開花店?」
「拜託,誰會跟朋友搶生意。」
若葉翻了個大白眼給歐蒂娜。
「最近辦公室流行養盆栽,辦公室裡面的人都知道這間花店裡的老闆們是我的多年好友。你看,要是她們問我花語怎麼辦?我要準備準備。」
說到這,若葉滿臉滄桑地停頓幾秒,作下結論。「這叫辦公室的應酬。」
歐蒂娜站在三層式的擺放架前,將手上的花束一束束擺到架上,頭也不回地說:
「那你要準備的應該是如何栽培花草這類的吧。」
「唉呀,種花種草這些,她們沒有辦法的啦。花語,只有花語才會是她們的目標。」
「你剛剛說你們辦公室流行養盆栽。」歐蒂娜想也沒想地提醒。
若葉坐在座位上,癟著嘴嫌棄地搖頭,一副再也無法跟這人溝通的表情。
這時,安希抱著兩束花,從工作檯處走了過來。
「要不要先跟你說室內常種的花草的知識?」安希問。
「啊!」若葉開心地從座位上跳起,「果然還是安希可靠!」
一把拿走安希手上的花,塞給剛從擺放架前走回的歐蒂娜。
盯著被好友塞到手上的花束,歐蒂娜一臉莫名。「我怎麼覺得我被厭棄了......我什麼也沒做吧。」
「哼哼。你不懂少女的心。」
歐蒂娜沉默幾秒,用不太確定的語氣重複。
「...... 少、少、少女?」
若葉盯著歐蒂娜,伸出兩隻拳頭,示威性地轉動,一副如果對方說不出合她心意的話,那就後果自負的樣子。
「好吧,好吧......」被厭棄的人敷衍地應和著,「......少女。」
店裡陸陸續續來了客人,歐蒂娜與安希逐漸忙碌起來,暫時沒事做的若葉百無聊賴地翻看著花語大全手冊,一一對著店內的花朵、草木叨唸。
「桔梗,永恆的愛、絕望的愛。
天堂鳥,自由、幸福快樂。
向日葵,沉默的愛。
紅薔薇,熱戀。
粉薔薇,愛的誓言。
仙人掌,堅硬堅強......
咦?你們怎麼準備這麼多茉莉?嗯......這應該是茉莉吧?有需要這麼多嗎?」
站在不遠處的安希聽到朋友的自言自語,從帳目間抬起頭,微微一笑後重新投回數字的加減計算裡。
就在快要接近中午的時候,學妹如約前來。
這次只有她一人。
安希走到花店員工休息室內,將一墨藍色印有白色雕花的亮面提袋從冰箱裡取出,裡面放著款式相同的蛋糕盒,想了想,她走到一旁擺放著各色緞帶的櫥櫃裡,取出一段閃耀著內斂光澤的酒紅色緞帶,輕巧地在蛋糕盒右上角綁上簡單大方的蝴蝶結。
在將提袋交給歐蒂娜前,她剪下茉莉花的枝椏,上頭白色的花朵正綻放著,花柄處結著幾顆含苞待放的花蕾。
將提遞地給歐蒂娜時,她把茉莉插在歐蒂娜左胸口前的襯衫口袋上。
這舉動讓歐蒂娜一時間頓住了。
「茉莉的香味蠻好聞的。」安希說,「去吧,別讓學妹等太久。」
歐蒂娜轉身走了幾步後,突然走向一邊,像在找尋什麼東西似地左右觀望,接著從各式花朵間捧起一大束有著鮮豔紫藍色的花材,星星點點的白色花朵在一叢叢紫藍色中若隱若現。
捧著鮮艷的花材,歐蒂娜緩步向安希,兩人四目交接,她將手上的花交給安希。
「花瓶裡的向日葵放得有點久了,換上這個吧。」她說。
安希笑了起來。「好呀。」
撫摸著歐蒂娜遞給她的一束星辰花,安希看著對方走向門口處,輕聲低語。
「願總有一天你的心意能傳達到......這一次,沒有辦法再這樣對人說了呢。」
——也是讓不了的。
「這是我跟我的伴侶一起做的回禮,也是千層蛋糕,裡面是水果所以不能放久。」
歐蒂娜接過兩把雨傘後,將提袋遞給一頭半長髮的女大生。
「謝謝你們一直以來對我們的支持。」
她愣愣地看著歐蒂娜,顫慄從內在無名的深處向四肢百骸蔓延,包覆她的全身。
歐蒂娜與姬宮學姐看懂了她的意圖,沒有戳破,而是兩人親手做了一份與她相似的回禮,告訴她“謝謝支持,只會是如此而已。”
千層蛋糕很容易,也很難,簡單的配料要反覆煎上好幾次,才能堆疊出具份量的糕體。每一片薄薄的蛋皮都要拿捏好火侯與大小,不容疏忽地小火細煎,就像維繫感情一樣,一點一滴,層層疊疊,細水長流累積成一起過的每一天。
所以她才會選擇千層蛋糕,選擇用這種方式訴說她對歐蒂娜的心意。
站在庭院裡,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花店,右手上掛著的提袋,似乎比裝了長皮夾錢包、鑰匙、手機、保溫杯、雨傘的背包還重。
無果的單戀終於被明確拒絕。
她該要哭鬧嗎?或者追問不休?
可是,她憑什麼?
憑一份經年累月的單戀?還是憑一份無雜質的純粹愛慕?
她又有什麼立場呢?
在一場連配角都算不上的正劇裡,她就像走錯片場的黑白默劇演員,連顏色都失去,誇張的肢體語言也被壓縮成合理的表現。
自始至終——對方看的都不是她,更不可能為了她聆聽,連語言都被剝奪。
也許,有的時候,要的只是一個結局,而不是開始。
也許,她等的只是一個沒有理由的理由。
她沒有勉強自己撐出笑容,回望一眼花店後,慢慢地走入街道,再轉入有著熙攘人群的鬧市中......
店裡。
就在歐蒂娜與學妹交談時,若葉整個上半身趴在圓玻璃桌上,雙手打直,視線黏在歐蒂娜與女大生身上。
「那個親衛隊隊長又來了呀?」挑著單邊眉,「哎,她喜歡歐蒂娜吧。」
等了半天,若葉都沒有聽道安希的回應,她轉過頭,加重語氣。
「你都不怕歐蒂娜被搶走的嗎?」
安希餵了一片餅乾給奇奇。星辰花占據了桌面的一角。
「她是客人。」安希說。
「她現在才是客人,大學的時候你就應該要警告她了。你們真的在交往的吧?那些人這樣接近歐蒂娜,我都沒有看過你去捍衛主權過。」
她實在受不了了,連畢了業都要追過來糾纏,眼前這人怎麼還可以雷打不動,要不是因為知道安希討厭麻煩,不喜歡節外生枝,她才不會陪她坐在這裡,老早就去「明示」歐蒂娜鮮花有主了。愛情裡的獨佔欲什麼時候演化成了心胸寬大?還是這人腦袋裡還是古代那套穩坐正宮即可,不在乎另一半情人成群?
安希狀似認真的思考後,替兩人各倒了一杯紅茶。
「也蠻多人來接近我的。」
若葉噎了噎,半晌後才蹦出一句:「......你這是在炫耀嗎?」
安希微微地點頭,在若葉就要爆走前,將若葉的茶推到對方身前。
「她會處理好。」
「不行,我不能接受。」若葉搥著桌子喊道。
還好只倒了半滿,安希心想。
執起紅茶杯,看了一眼激動的友人,優雅從容地繼續啜飲杯內剛泡好的錫蘭紅茶。
這樣的反應讓若葉變得有些頹喪,如果連本人都不介意,那充其量只是好友的她,死死纏著這件事不放,怎麼也師出無名,總不能跑去潑歐蒂娜或那個學妹一杯水吧。說到歐蒂娜,她可還記得中學的時候為了安希甩了她好大一個巴掌,雖然她也不甘示弱地回敬就是了。
不過,就算是當時與安希發生不愉快的事而心灰意冷的歐蒂娜,也會為了安希而摑了她一巴掌,那如果她現在朝歐蒂娜潑一杯水,安希會......
想到這,她莫名地覺得心頭一陣發涼。
「店裡是不是冷氣開太大了?」她搓著手臂喃喃自語。
「嗯?」
「哎,沒事沒事。」若葉甩了甩手,要安希忘掉她說了什麼。
之後,接著追問「話說回來,你不會是真的不介意吧?」
「嗯......當有人想追求我時,歐蒂娜她也沒有抱怨過。」安希說,「如果為了這種事生氣,不就顯得太愛吃醋跟小心眼了嗎?」
若葉忍著衝動,強迫自己不翻白眼。
「她就是一個木頭好嗎?」
安希用眼神指向歐蒂娜。「喏,你說的木頭回來了。」
聽到自己被稱作木頭,送走學妹,從門口處走回的歐蒂娜一派無言地看著兩人。
木頭不是指在感情上木訥呆愣、不解風情、不懂情趣嗎?
她覺得這些形容與她沒有什麼關聯性啊,而且,還蠻多人說她有"王子力",既然都能被貼上"有王子力"的標籤,那又怎麼可能是木頭呢?再說,若葉可是"王子大人、王子大人"地稱呼了她好幾年。
因此她決定不要與若葉計較,她可贏不了越來越擅長胡攪蠻纏的“少女”。
明哲保身才是正途,假裝聽不見是為上策。
但很快她後悔了......
若葉從座位上跳起,豪放地勾著她的肩膀,拉得她一陣踉蹌。「你老實說,你們是不是——」色瞇瞇地看著她、不懷好意地壓低聲,「房事不順?」
歐蒂娜呆了呆,立刻往兩旁看去,確認店裡只有她們三人跟奇奇後,眼角顫了顫,想要駁斥好友亂七八糟的揣測跟八卦。
沒想到這時,安希卻......
「說起來,昨天我誘惑了她兩次,都沒有下文......」安希輕咬著食指,「果然,我很沒有魅力呢。」
歐蒂娜張大嘴,一度無法發出聲音,好不容易嚥下錯愕後,連忙抗議。
「喂、喂!明明就是你——不對......」
她生生打住後續的話,單手撫著額,十分無奈地提醒自家戀人:「這種話不是在這種地方講的吧.......」
若葉霎時矇了,睜大眼,以為自己聽錯。
喉嚨管不住地發出「呃——」的驚訝聲。
這人也太大膽了吧......
她的臉頰燒紅。怎麼也猜不到安希竟然會回應她的調侃,而且更讓她吃驚的是,歐蒂娜竟然能坐懷不亂!她趕緊把裝了紅茶的杯子、花語手冊拎過來,低頭喝茶看書,假裝什麼都沒聽見。
啊!喝茶、喝茶、喝茶。
等膨派的情緒緩和一些後,若葉突然想起兩件讓她當下有所狐疑的事。
她偷偷用眼角餘光瞄向站在一旁,貼得很近的兩人。
茉莉還插在歐蒂娜襯衫左胸前的口袋上。
星辰花取代了原先的向日葵,正在店裡最大的一只花瓶裡——她的眼前——綻放。
為什麼安希要往歐蒂娜的襯衫口袋插上茉莉?她左瞧右瞧,怎麼都得不出個所以然。
而且,明明向日葵還很鮮豔,就這樣隨手換成星辰花也太浪費了吧......
她搖了搖頭,這種氣氛下,她實在不好意思去問她們。
而當若葉翻開手冊的下一頁時,她有了答案。
茉莉,花開於夏,盛花期於七至八月,花語——你是我的。
星辰花,又稱不凋花,花朵凋謝後艷麗的花萼仍留於莖上,永不凋謝,花語——永不變心。
——你是我的?
——永不變心?
——這、這兩人也太悶騷了吧!
若葉的臉皺成一團,滿是怪異。
這哪裡是不吃醋、不小心眼跟木頭呀......她恨恨地搶過奇奇圈在身前的餅乾,重重地咬下。
今年,她一定要交到伴侶!
番外《向日葵、茉莉、星辰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