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要下雨了。”
与阳光明媚的弗里生郡不同,莱茵切斯特的天空中堆积着沉重的灰云,空气里弥散着清晰可闻的潮湿。阿格尼丝跳下火车,来到埃莉丝身边:“虽然好像没什么希望,但要是能早点完事,赶在下雨前回家就好了。”
在到达火车站之前,阿格尼丝和埃莉丝并未想到,班扬警探口中的“立刻”,是指在车站有一辆已经等待她们四十分钟之久的专列。能够直接调配专列的命令层级,以及配得上这么迅疾手段的事件,都让两位警官疑惑而又审慎。她们本想从班扬警探口中问出些线索,但他只是摇摇头,说自己有保密的义务。
“请问是巴克警督和德拉库尔警探吗?”
一位陌生的高个儿绅士来到她们面前。这位绅士身穿奢侈的黑色细羊毛礼服和法兰绒裤子,系一条花纹繁复的丝绸领带,擦得锃亮的皮鞋上套着浅灰色的鞋罩。他用戴着黑色油皮手套的右手摘下高筒礼帽,向阿格尼丝和埃莉丝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家主人派我来迎接二位,请二位随我去乘马车。”
那是一辆格外气派的马车,车厢上本该刻着家徽的地方搭着一块黑色的绸布。绅士替她们打开车门,待她们都上车后关闭车门,自己坐到车夫旁边的位置。
“我还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待遇。”阿格尼丝伸手摸了摸车窗旁用绸带系起的窗帘:“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认为邀请我们的是王室中的重要人物,并且鉴于他同时召唤了我们两个,应当是与王国和共和国都有关系的外交事件。”
“噢?是吗?我还在猜是不是内阁呢。”
“如果是内阁官员的话,专列就显得过于声势浩大了,这会成为政敌对他的把柄。但王室借用内阁来伸张目的,这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所以恐怕此刻我们要去见的……”
“是某位跻身内阁,却又立场尴尬的大臣吧。”阿格尼丝将感官从街边报童手里的报纸上收回,对着埃莉丝露出个苦笑,摇摇头:“晚报上似乎也没有相关的报道。”
“连班扬警探都不被允许告诉我们,媒体自然早就收到了封口令。”埃莉丝对此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微微拧着眉看向车外的街道:“阿格尼丝,这是哪条街?”
“这是东切克街,再往前走是贝里恩街,内阁成员们平时聚会几乎都在这一区域附近。之前因为案件的关系,都是在东区探访,西区这边你大约还没有来过几次吧?”
“是的。”
“我总想着你或许对西区这边没什么兴趣,其实应该早点带你过来看看。这边的建筑风格……”
埃莉丝笑着对阿格尼丝摇摇头。
“你的判断很对。我并不觉得这里有什么特别值得一看的东西。只不过我还在了解莱茵切斯特城市构造的过程中,想将街道和地图匹配起来。”
“要想了解莱茵切斯特全城的道路实在容易,什么时候我跟巡逻队打一声招呼,一起帮他们干两天驾车巡逻的活计便成了。”
“那么就约定在这起案件结束后。”
“怎么这么急切啊——当然可以。”
埃莉丝避开了阿格尼丝调侃的目光。
“只是不想迷路罢了。”
对埃莉丝来说,莱茵切斯特仍然是一座陌生的城市。无论知道它的名字有多早,对它的历史了解得有多丰富,甚至在记事前就随父母应酬来过,她依然感受到与这座城市深深的距离感。对于原来的她而言,这一点并无所谓,反正她最多只是个过客;但既然现在她已经决定以后留在这里,那么就应该尽快和它熟悉起来。记住每一条道路的名称和走向可以作为靠谱的第一步。
马车稳稳地停下了。绅士从外边替她们打开车门:“请。”
相比于过程的隆重,这场迎接的终点就显得有些相貌不扬了。内维尔街在三百多年前的亚当一世时期被确定为内阁办公所在地,这里的建筑即为当时所修建,后来虽经数次修缮,却一直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将它翻新成一个更为现代的模样。
绅士抬手按了其中一扇门旁边的电铃,过了好些时候,才有个老妇来开了门。
“罗德先生,晚上好。”
绅士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晚上好。大臣他们还在?”
“十分钟前刚叫我送去两份咖啡。”
绅士听了这话,便转过身来面对阿格尼丝和埃莉丝:“这里就是目的地了。接下来我不便再进去,只好麻烦二位自行前往。”
“十分抱歉,但我们仍然不知道正在等待我们的到底是谁。为了避免失礼,劳烦您预先告诉我们一声。”
“当然可以,我本来接下来也打算对此进行说明。在里边的屋子里等待二位的,是本届政府行政管理大臣汉弗莱·哈克爵士,和行政管理部常任秘书吉姆·伍列先生。希望二位能够体谅这一路的遮遮掩掩,即将托付给您二位的是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
“对于警察而言,案件就是案件。”埃莉丝打断了他:“事不宜迟,我们先进去了。祝您晚安。”
她拉着阿格尼丝走进门内。绅士惊愕地站在门外,过了好一会才醒悟过来,流露出自责的神情。
“毕竟还是一个德拉库尔。”
那位罗德先生是真的把她给惹恼了。阿格尼丝想。
彼时她们正在穿过那扇门后的走廊,去走廊转角尽头的房间见想要见她们的人。埃莉丝拉着阿格尼丝的手腕掠过蓝色的墙纸上单调地重复着的绿色蔓生植物,速度快到阿格尼丝感觉她下一步就要跑起来。
但她敲门的动作依然克制礼貌。
“请赶快进来。”一名金发男人从里边打开了门。他穿着合身的灰色西装,领带打成在公务员阶级中非常流行的那种双交叉结,手指间散发出一种好闻的墨水味。在阿格尼丝和埃莉丝进屋的那一刻,坐在屋内那张大办公桌后的灰发绅士全身剧烈地一抖,好像在最终时刻极力克制住了某种冲动,然后露出政客们用来对付选民的那种亲切笑容。
“我是行政事务司常任秘书吉姆·伍列,这一位正是本司大臣汉弗莱·哈克阁下。”
“你们好,辛苦了。”有了明确的介绍,大臣才不急不缓地站起身来,顺便拉了拉因为久坐而褶皱的衣襟。他那一头灰发大概已经两三个月没有修剪过,靠着大剂量发油的帮忙才勉力维持庄重严肃,阿格尼丝不由自主地留意了一下他是否还戴着婚戒。
埃莉丝站到壁炉旁,仰头端详墙壁上挂着的一幅《莱茵切斯特之春》。因为她背对着屋内其他人,所以说话的声音尤为沉闷:“既然知道我们辛苦,那就请开门见山吧。”
哈克爵士看了一眼守在门边的伍列先生。伍列先生深吸一口气,说:“虽然德拉库尔警探可能会认为这是毫无用处的废话,但我必须向二位再度声明,这是一起性质极为敏感的案件,务请谨慎行事。”
阿格尼丝点点头:“请说吧。”
“我想两位应该都知道四个月前,在李斯特港口,我国商船与帝国渔船发生的那起冲突?”
“仅仅在报纸上读到过。据说是因为帝国渔船在远洋捕鱼时迷了路,耽搁了归航时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港口,急于入港给家里报平安,所以才冲撞了当时也在入港的我国船只。”
“这是我们提供给各大报纸的说法,编得挺像那么回事的,对不对?但事实上,当天发生的是一起预谋已久的冲撞,是帝国方面蓄意组织的一次行动。众所周知,李斯特港口坐落于联合海峡尖端,是我国北方最为重要的对外联通港口之一,又靠近郝格军事基地,在军事上也有一定的重要性。事发当天,正值驻扎在军事基地的某支舰队出海训练,所以尽管帝国渔船只是冲撞了普通的商船,但最终干扰了那支舰队正常返航,使得它不必要地在公开场合逗留了过多时间。而几天之后,那支舰队的详细配置数据就出现在了帝国军部的办公桌上。这样的巧合暗示着帝国很可能正在谋划着某种针对我国的军事行动,因此,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我们以行政上的一次会议做掩饰,邀请了共和国的盟友来商讨相应的应对方案。我国与共和国之间一直都有盟国间的默契,所以商讨本身进行得尤为顺利,今天已经讨论出了一份比较具体的方案……但在最终整理的时候发现,一张重要的草稿纸不见了。”
“对不起,我必须打断您一下,那张草稿纸重要到什么程度?”
“它能够证明这场会议的发生——这就已经足够危险了。帝国完全可以凭借它向我国宣战。”
“那么对于草稿纸的保管从一开始就应该慎之又慎。”
“是这样的,为了达到保密效果,我们选择了一间封闭的会议室,严格管控进出人员,只要不是会议期间,相关记录纸都用特制的保险柜牢牢锁住,草稿纸也在整理完内容后立刻焚毁。可是在今天上午商讨告一段落,决定做最终整理的时候,有一台打字机坏了,需要去购买配件,于是会议暂停了一个多小时,草稿纸也就暂且留在桌上。等打字机修好,会议继续,整理文件的时候却发现,草稿纸中有一张丢失了。”
阿格尼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在休息的中途,所有人都可以随便回到会议室吗?”
“会议室的门上了锁,但守门人认识参会的每一个人,只要他们编一个理由,随时都能够进入。事发后我们立刻询问了守门人,得知有三位相关人员都在休息时间回到了会议室,但很显然,没有一个人承认罪行,而没有明确证据,我们也不能贸然对他们进行搜查。这种棘手的,又同时涉及两国利益的事件,恰巧是协同调查机构的职权范围,克拉克先生之前也向我称赞过二位的专业水准……所以我们就急急忙忙地将二位从休假中叫来了。”
“你们两位出席了会议吗?”
伍列先生摇了摇头。
“参与会议的人员,现在何处?”
“目前正安置在华顿酒店里。不过得知火车到站后,我们已经派人通知过你们即将前去拜访的消息……是不是多事了?”
短暂而深刻的停顿。
“不,暂时先保持这个状态吧。只是现在距离事发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我们恐怕得需要更多的准备来应付他们这段时间里编出来的瞎话。”阿格尼丝看向埃莉丝:“从现场开始?”
“当然是从现场开始。”埃莉丝转过身来,蓝眼睛冷冷地在伍列先生和哈克爵士身上转了两圈:“我想请问一下:是因为挂在壁炉旁太暴殄天物,所以这里才换了一幅仿制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