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夢者，陰陽師也。

竊夢者一詞最早可見於平安時代的「今昔物語」。作為陰陽師的一個支派，竊夢者的能力相對狹窄得多。迴異於正統的陰陽師，在陰陽道中五個主要範疇，亦即「天文」、「曆法」、「漏刻」、「占卜」及」「追儺」，他們只涉獵當中的「占卜」。

「占卜」的方法五花百門，有以舞蹈為預示未來的法子，也有以星象為輔的。而竊夢者擅長的，也是唯一所懂的，是透過解釋夢中景像，進以干涉而達至為權貴趨吉避凶。

只是這人丁單薄的一脈，在「源平合戰」這埸戰事下，被惱羞怒的戰敗者平氏家族大開殺戒，趕盡殺絕。僥倖不死的或是隱姓埋名，又或是避口不提。時代境遷下，由平安時代高峯的五百多人，降至現今只餘數十人。

「所以，『蝴蝶效應』一說就是源於愛德華·羅倫茲在模擬空氣流動中所觀察出來的。要是起始因子有小許的變化，就算只是微乎其微，其所得出的結果也會有極大的變——」

推門而進的聲響阻斷了講台上教授的講課。台上年過半百的講者瞄了瞄走上梯級到高層的鴉藍身影後，便收回目光。似乎也是見怪不怪了。

「咳咳因此呢，簡單一點的例子就是，要是下班跑到夜店鬼混去，記得要把黏在領子幾乎看不出來的長頭髮拿走。要不然引致的風波隨時會家變。」

台下冒起了不少的竊笑聲。不少的學生看見了教授左額上的瘀腫，似乎終於為授課一開始引起的疑問而獲得了解答。

也是呢，比起那隻還在不知名地方傻傻拍着翅膀的蝴蝶，那額上的青紫腫包似乎更有說服力點。

夏樹坐回了那個高層的角落位置，支起了下巴看着因講者一個小笑話而活躍了氣氛的課堂。偶然側轉了頭，視野穿掠而過窗戶。眼中是一顆又一顆的楓樹，兩排楓樹夾着了一條十米闊的小道。小道上散滿緋色楓葉，嬉笑的學生踏在葉上，依稀的「嗦嗦」聲彷似跨過緊閉的窗戶傳至夏樹的耳側。

悠閒的下午，還有一堂不感興趣的選修課。打個瞌睡也是情有可原的吧。夏樹嘴角含笑。

再次醒來的夏樹發現身側坐了個人。夏樹狐疑地看了看那搭在自身右肩上的手。四目對視下，微愣的赤眸很快地回復本色，收回了手。

「你是……玖我同學吧?」溫婉動人的京都腔。

誰?這下子卻到夏樹發愣了。顯然未醒的腦袋努力在運轉中。

看着對方那帶了迷糊疑惑的碧瞳，靜留首次覺得下課後還要白等一個睡得舒適的孩子兩小時，看來也是不壞的體驗。

「你是玖我夏樹同學吧。我的名字是藤乃靜留。在前些日子……」靜留從手袋中拿出一張證件「你在學校的餐廳留下了學生證。」

瞌睡蟲趕跑了的夏樹微紅着臉收回了那張小卡片，道謝的話語未出口，對方卻先開口了「作為謝意，我是否能被獲邀到附近的咖啡店來杯咖啡呢?」

於是夏樹啞口無言了。這種名為答謝實為搭訕的情況真是第一次看見。不是沒有遇過搭訕，這種難以讓人拒絕的措詞真叫人難做。

不想應邀。可夏樹還沒有白目到甩袖而去。好歹別人還替她拿回了那張不知遺忘在那個角落的學生證。

「呃……」不擅長應付這人。

看着那托頭微笑期待的優雅面容，夏樹正思考着托辭，隨意一瞄，手表上的短針正好指向6。

「啊!糟糕!」夏樹匆匆忙忙地收拾了桌上的文具，胡亂地扔進背包中，兩腳併作一步下樓梯，轉眼間便不見身影。

看着意料外的狀況，撫上臉頰的靜留嘆了句。

「所以我是被拒絕了嗎……」

自從那天被突兀結束的話題，二人沒再談起一句。確實地說，是二人連碰面的機會也是少得可憐，更不用說談天。

靜留和夏樹修讀的科系不同，一個是天文學，一個是商管系的。獨獨是因着這堂選修課而有了碰面的機會。可僅僅只是碰頭，大多數時候靜留都是被人圍得水泄不通，而夏樹就在高層座位上聽課，偶然會瞄了瞄人群的中心。

這種相處模式維持了數個月。很快地這選修課來到了最後的一堂。

在教授離開了課室後，陸陸續續地不少學生亦魚貫而出。只是講台下依舊是圍着一撮人。主角不言而喻，談話內容不外乎些感謝靜留在課上的指教，詢問下一次選修課會是那一科之類的。

站在梯級邊端的夏樹只是盯着中央。欲言又止，止步不前，似乎是在思考哪個時機適合插話進去。

緊盯着的視線引起了靜留的注意，只是人潮不退反有增加的趨勢，好不容易脫身了，在大冷天包得嚴實的夏樹早已不知所踪。

結果從那天後，靜留沒在大學裏碰見夏樹。其實倒也正常，畢竟二人一理一商，沒有交集正常不過。更何況靜留也沒有夏樹的電話號碼，就算有，也不見得夏樹會願意露面。

後來呢，靜留有意沒意地跑到了天文學的課上，說是旁聽，其實是想堵夏樹。結果人是沒堵着，反倒是小小的講室被堵得人潮擁擁。於是不該上課的人倒也百般聊賴地勤力上足了一整個學期的課，那本該上課的獨行俠卻逃了一整個學期的課。

說到底夏樹到底怎麼滿足了出席率，能考試不至於留級的，靜留初時是不解的。只是看着那三不五時便因宿醉沒來授課的杉浦教授，說不定那張出席率是在醉眼昏花下亂算的也不一定。

不過沒有留級真是件好事。淺笑的靜留從那張貼在佈告板上的名次表移開目光。走過了那條在秋季時以楓葉亂舞聞名的大道，再繞過在末端的風華大學地標，那座潔白的噴水池，打算難得有閒情逸志地緩步走回家。

已是四月櫻花盛放的季節，同時也是開學季，不少學會的人積極地在大門拉攏大一生。帶着道具吶雖助威的不少，強塞傳單到手中的也不少。辦法各出，卻還不如電影學會的一招高明。

她們直接弄來了投影機，把靜留難得有參與的少許電影場景直接投影到牆壁。於是那群新生看得着迷了……於是那派入會表的人手酸了。

靜留一路走來，婉拒了不少打算邀約的崇拜者，只是正門口站着了那名讓靜留有點頭痛的外國留學生友繪瑪格麗特。沒多想，靜留果斷地從側門離開了大學。拜此所托，略顯困擾的靜留只得繞一段長路才能回住宅區。

只是該怎說呢……繞一大段路的後果是能碰見那無縱無影的夏樹，此刻的靜留不禁感喟起友繪這不定因子所牽起的蝴蝶效應。

淺笑的靜留越過了在咖啡店前派傳單的夏樹，進了店內選了個靠近窗台的位置。一時錯愕的夏樹稍為回神後，繼續着她的兼職，只是不自在的動作卻是無一遺漏地落在靜留的眼內。

自從那次的巧遇後，靜留一星期數天都會跑去那間小小卻不失格調的咖啡店。次數頻密得都能觀察到夏樹值班的時間。也是這樣才推測出夏樹那日匆忙離開，也是因為早已錯過了上班的時間。

品嘗一杯泡沫咖啡的時光，是靜留每日最期待的事。

同時擔當着侍應的夏樹偶然會送餐到靜留面前。初時是沒有甚麼的交流，只有那幾句最常出現的：你的咖啡;還有一句的謝謝。

後來不知那個整天笑呵呵的鳥窩頭店長從哪裏聽來，知曉了靜留和夏樹同是風華大學的同學後，在店裏不忙時，會喚着夏樹可以和朋友聊聊天休息之類的。

打從那之後，夏樹和靜留才真正的是有溝通交流起來。

二人的交往頻繁了。熟稔得以名字互稱。靜留甚至是跑到了夏樹的家中作客，常常忽視那跨過一圈又一圈的指針，說着末班電車已開出，只得在夏樹的家中借宿一宵，要麼就只能一人孤苦伶仃露宿街頭，可憐兮兮之類的說話。

當然同睡一張牀的事，怕生害羞的夏樹還是做不出來。於是，那張牀被夏樹理所當然地讓了出去，她則抱了個枕頭去窩梳化去。

悽慘嗎?說不上。反正某人只是心甘情願地包容，儘然另一人愈發肆無忌憚。旁人確實也不好說甚麼了。

一點點相處，偶然失眠的夜裏，二人會在露台談些悄悄話。談吐間，靜留才知曉了夏樹的一個小秘密。

夏樹是一名竊夢者的事實。

「若然可以選擇的話，我從不想有探知未來的能力。」

同樣的一個失眠夜。夏樹搬了兩張椅子到露台，和那個淺眠的粟髮之人說起心事來。寧靜的住宅區，燈光無幾，反倒是夜空上閃耀的繁星更奪人注意。

「為甚麼?」靜留問。

「先不說去不去干擾更改未來，單是能從別人的夢境去預見未來便是一件不幸的事。」淡淡的語調。

「能看見好的未來，當然值得為那人高興……」夏樹頓了頓。

「只是冒出來的，是一個惡夢那又該怎辦?」

靜留沒作出任何的回應。她能感覺到夏樹這樣的說法，似乎是因為以往的經驗所引致。

「小時候啊，我老家在北海道的那名青梅竹馬舞衣，我不小心在她睡着時，碰到了她的身體，偷看到她所要面對的未來。」

「她會在七天後的大雪下，在山上失蹤，從此音訊全無。」

「所以你干擾了嗎?不讓那孩子到山裏去?」靜留根據夏樹的性格作出了推測。

「對，一心只想拯救她的我，在預定會出事的那天，拖着她玩了一整天，硬是不讓她有出門的機會。」

「成功了嗎?」

「嗯，如計劃地成功了。輕易地改變了那悲哀的未來。」

「那卻又為何……」那張臉孔是如此地落寞。

「『蝴蝶效應』。」夏樹看向靜留的側臉「我把舞衣這個起始因子改變了，引起的連串效應隨之改變。」

「舞衣的弟弟巧海代替了姐姐，把禦寒的衣物送去到山上的祖父家。」

「然後他失踪了。在那零下四十度的山上。」

靜留疊上了夏樹的手背，櫻瓣動了動，似乎是想說些鼓勵的說話。

「最後搜索隊在一個山洞中找到奄奄一息的他。只是該說那孩子意志力頑強還是甚麼了……送到醫院的他後來撐過了危險期。」

「那真是太好了。」要不然這善良的孩子肯定會把責任都攬到身上，自責一生吧。

「不過也因此，我才發現身負的能力是一件多麼駭人的事。」

「整整一年……」夏樹反握靜留的手，似乎是想藉此獲得點勇氣。鬢側數縷髪絲落在了對方的肩上。

「那段時間我都神經兮兮，連房間都不願踏出一步。」夏樹嘆了口氣「我恐懼……我不知道我所遇見的人，是否也會因我的一舉一動而改變了未來。」

「聽起來可能可笑……但一想起我或許會成為別人的起始因子，我的腿都連站起來的力量都沒有。」

靜留至此終於明白夏樹那獨來獨往，不願和她人扯上任何關係的性格是如何造成的。

「所以，我決定至死也不再用這份能力。」

「夏樹……」輕聲的呢喃讓夏樹注視着靜留「我想這份能力有與沒有……」

「其實對你來說也沒有分別的。」

「嗯?」有點玄的一句。疑惑的眼神渴求着解答。

「啊啦很快你會懂的……」悠長的京都腔融和於夜色下。

在留下了一點的疑問下，夏樹和靜留依舊相安無事地過了些日子。偶然夏樹會詢問靜留那句話的含意，只是某人依舊神神祕祕的，開着不知是認真還是玩笑的說詞搪塞過去。

夏樹問：吶靜留那句話是甚麼意思?

靜留說:嗯不想免費告訴夏樹呢。

夏樹說:那……你想要多少錢?我兼職得來的錢不太多。

靜留說:不用錢喔。

夏樹說:哈?所以說你是想要甚麼……

靜留露出了個嫵媚的笑容，點了點自己的櫻瓣，只差沒順勢摟上夏樹。於是明白暗示的某人，臉蹭地紅了，乖覺地打住話題。

這種嬉笑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多久。

直至夏樹用了那能力。

夏樹本只想喚醒在梳化小憩的靜留。只是不注意地輕輕的往肩上一拍，不可抗力地，感覺如同電流流趟而過血脈。腦中一陣刺痛後，那浮現的影象讓夏樹的後背冒了不少的冷汗。

——靜留將會從高樓墜下。

佇立良久。時隔十五年後再次迎來的難題。

想要去改變?

還是不改變?

靜留發現夏樹在躲她。咖啡店店長說夏樹想休息一段時間，暫時不會值班;撥打夏樹的電話，直接給跳去留言信箱;在公寓等她，夏樹卻就像推測到一樣，連家也不回了。

撫臉嘆息。站在教學大樓天台的靜留，意興闌珊地遙看風華市的景色。難得地不知如何是好。

收回目光轉而注視底層。身處十多層的角度來看，地上的人密密麻麻，黑壓壓一片，壓根兒分不清誰打誰。

這高度一不小心的話，或許會魂歸黃泉吧?

再次看向天台角落一眼後，靜留向着那被取下了防跌欄杆的天台邊端踏前了一步——

「靜留!」

神色緊張的夏樹從樓梯跑了上來。細汗不斷的臉容，短瞬間便聚焦到前方露了個缺口的天台。瞪大的碧瞳中是靜留踏空了一步，那半傾斜的身驅。

夏樹下意識地向前奔去。沒來得多管附近為何會有一條栓緊在石柱的麻繩，飛快地往右臂纏上數圈後，奮不顧身地向前躍去。

千均一髮之時，夏樹勉強摟緊了靜留。伴隨着底下高分貝的尖叫聲，二人凌空的身軀在地心吸力下，急速向下墜。直至麻繩完全被拉直，在四樓外牆左右晃着為止。

從天台角落轉出的十多人，走到了那缺口處。他們向下瞧了瞧，你眼看我眼，又我眼看你眼，寫滿在眼中的都是不解。

「呃……是你安排的嗎?」當中一人撓着頭。

「吓?不是你嗎?」同樣莫名其妙的人。

「所以說……」

十數人再次齊刷刷地再次看向下方半晃的身影。似乎靜留在夏樹耳邊不知說了甚麼，近乎脫力的夏樹只是鬆下手，徑直摔向底層的氣墊上。

「……哪個傢伙能告訴我這到底在鬧哪一輯啊?」

丟臉。

無出其右的丟臉。

坐在長椅上的夏樹雙手捂面，耳朵紅得像是燒着了。在夏樹身側的靜留偶然會響起銀鈴的笑聲，不用看也知心情不錯。

「不要再笑了……」已經夠丟架了，讓我冷靜下好嗎?

「所以夏樹為甚麼會跑上天台的?」稍為收斂了笑意，靜留溫聲問道。

「在走廊前去上課時，身旁走過的女生說你啊……在天台準備跳樓……」

「啊啦夏樹不知道是在拍電影嗎?」

「這……跑得急，沒來得聽後半部分……」為甚麼沒有發現到麻繩就是電影道具啊……

「而且，我看見了……」放下了雙手的夏樹，臉依然微紅「……你的夢中所預示的未來……」

「所以……所以不想無視，卻又不知該怎做……」夏樹看向淺笑的靜留。

「夏樹……」所以就躲嗎?

「記得我跟你說能力的那回事嗎?」

夏樹點了點頭。

「假設你沒有探測未來的能力，又湊巧地同樣遇見我即將墜樓，那你還會救我嗎?」

再次的點頭。

「那不就是沒分別嗎?有能力還是沒有能力……最後還不是導向了那個會救人的結局嗎?」

「那麼夏樹你說……你這不定因子所造成的反射弧，真的有那麼大嗎?」

看見夏樹在咀嚼這一番話，微微皺眉彷彿有所領悟。靜留明白到她應是已把那個善良卻總會在奇怪地方鑽牛角尖的孩子，引向了一個新的詮釋方向。

遠方的電影學會成員放掉了氣墊裏的氣，風風火火地收拾好道具後，甚至是手拉手排成人牆藉以隔離掉不少圍觀看熱鬧的學生。準備充分，貌似是為了防止又蹦跳出一隻不明就里的夏樹。

靜留站了起來，打算繼續着那未完的電影客串演出。夏樹卻拉住了靜留的手。

「吶靜留，總覺得我好像一開始就被你耍了……」

「我這麼想才發現，那晚你的語氣十分肯定……好像老早就知道這高空跳樓必然會發生似的。」

「你，難道也……」

靜留依然淺笑「想知道嗎?不是免費的喔。」

湊近到夏樹的耳畔，靜留輕輕說出了二字。

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