吶婆婆,沙漠的盡頭有甚麼?幼小的夏樹抱着年邁親人的大腿問着。
嗯沙漠呢……夏樹認為呢?
不知道……不過奈緒說可能有大怪物,因為呢那些進過沙漠的村民都沒有回來。她說他們都被吃掉了。
白髪蒼蒼的族長疼惜地摸了摸夏樹頭顱,掃了掃路邊大石上的沙子坐了下來。那天,她跟着有點傻氣的孫兒說起了風華村落一個悠久的故事——
——沙漠的彼端有着瑰寶。
二十年後,夏樹帶着那個風華村落代代流傳的傳說遙看一望無際的黃沙。裹好了遮擋風沙的面布,清點好那十多個水袋和乾糧肉片,夏樹回視身後的村落。
數十雙的瞳孔擔憂地停駐在他們年青的族長身上。
他們說:那只是個傳說,要拯救村子也用不着跨越沙漠。
那個橘髮的友人也站在村口說:從沒有人能橫渡後安然回來,夏樹你就不再想想嘛?
夏樹笑了笑後翻身上駱駝,牽隱了韁繩後右腿輕蹬,跪坐着的代步工具施施然地站了起來,拖曳地踏出了這個沙漠的邊陲村落,引向了那未知的領域。
風聲中,舞衣依稀聽見了夏樹的回答。
她說,我相信婆婆。亦相信沙漠之主。
在舉目四望皆是一地的黃沙,以及大大小小相似的沙丘下,辨別方向成了一個相當困難的考驗。那個披了麻衣的少女從懷中拿出了條鏈子,鏈子末端繫着一顆指甲大小的通透碧石。據說那小石子曾受到大地之主施加了力量,擁有引路的能力。是風華村落村長代代流傳的信物。
夏樹細心觀察着。半晌後,韁繩再次鬆開,直向前走。她想,只要走得夠遠,一定能到達彼端。
時間的流逝對沙漠中的人來說是十分模糊的。只有那日出和日落才讓夏樹知道孤身的旅途上又過了一天。沉寂的沙漠只有夜間那駱駝的呼氣聲,以及那滾滾黃沙的呼嘯。
結果在第二次日落後,一隻整天老子長老子短的話嘮子烏鴉成為了夏樹的旅伴。
他說,他的目的也是沙漠的盡頭。可以屈尊地讓夏樹這個僕人護送他。
然後在第四次太陽東昇之時,夏樹救了一隻在沙漠迷路的青蛙。他死皮賴臉地佔去了夏樹其中一個水袋,窩在了裏面說就算要死也要死在水中之類的。
他說,他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才來到這的,要是有幸的話他也想見識一下那個北端。
後來,大地之主彷似認為還不夠熱鬧,在第九天的正午下,讓夏樹碰上了一個名叫靜留的旅人。
她說,她曾看過沙漠的彼端。
也是她們一行人中唯一一個親眼見過瑰寶的人。
「所以老子我就說,那個瑰寶就是一個以金銀堆砌而成的小山丘!」
沙漠的深夜不適宜繼續旅程,她們習慣在氣溫驟降的夜空下,生起一圑柴火,依偎在昏昏欲睡的駱駝旁,取下綑縛在駱駝身上的行李,拿出些以甘麻草制成的碎餅,配着乾肉片,談論着那遙遠他方的真面目。
「不是不是不是……這和我聽來的不同。」那隻有點膽小的青蛙甩着頭,忙揮手「那裏是個閃閃發亮的森林,生長在那的植物都是永恆長青的。」
靜留喝下一口水,微笑地把頭歪向搓着手取暖的夏樹「哪夏樹你呢?你所聽來的……又是甚麼呢?」
夏樹沉吟了一會,淺笑地把目光放遠到彼端的方向「根據村落的傳說,遠方有着沙漠之主留下的恩惠。」
她說,那裏有個永不止竭的泉眼。
「啊啦還真是個相當符合沙漠的傳說呢。」靜留說。
「那靜留你呢?」
「曾看過彼端的你……那裏如何?」
「很平庸的景色呢……」
「應該只是個一般村落。」輕描淡寫的語調。
那一夜,在聽完了那個所謂的瑰寶的事實後,那隻高傲的烏鴉呿了一聲,生了一晚的悶氣,直至到隔天睡醒後依然堅持是靜留看錯了。
旅程仍然在繼續,帶備的糧食也一點點地被消耗。那隻懦弱的青蛙窩在了滋潤但稍嫌悶熱的水袋,偶然冒出個頭來呼吸一兩口空氣。而那隻烏鴉則把尖爪牢牢地抓在夏樹的肩上,有時心情煩燥便會朝着夏樹囉囉嗦嗦,說要走快點要給他水喝要給他遮擋炎炎的陽光。
用手拭去左頰上的口水,夏樹苦笑。若然把這烏鴉的口水都收集起來,這趟行程大概不用為水而犯愁了……嘛前提是她肯喝。
跨過了一個小沙丘後,坐在駱駝上的靜留從背上下了來,換夏樹騎乘喘一口氣。
這是她們二人很早就商量好的。這漫漫長路要走多久,真的只有沙漠之主才會知道。要是不交替休息,恐怕早因疲累而看不到明天的日出。
夏樹有時會在想,要是駱駝這種動物的背能再寬廣點,她或許就能在駱駝上和靜留說些沙漠的趣聞,又或是聆聽這位說故事能手的遊歷。
倒也不需隔着層麻面布,以致話語未能傳至耳畔,只餘微彎的緋眸和碧瞳偶然的凝視。
滿天繁星下,夏樹選擇了在一顆仙人掌下渡過又一個的夜晚。
餐後她們又再次打開了個話題。發言者是那隻畏首畏尾的青蛙。他想知道夏樹她們為何要踏上這個一不小心就會重歸沙漠之主懷抱的旅程。
那隻羽毛油亮的烏鴉哼了一句「這不是明擺着的嗎?老子我就是喜歡閃閃亮亮的東西,彼端的金山銀山老子我就是想要。」
「真好呢,要是我也有這種魄力,或許早就找到彼端永不枯萎的青葉……」
「就憑你?」烏鴉大笑了起來「你不烤死在路上已經算好了!而且你那腳程……要跳到何年何月才抵達那瑰寶呢?」
烏鴉伸展開翅膀,數枚如墨的羽毛隨風落到沙上。他還相當顯擺地在那青蛙面前轉了個圈,勾起的嘴角正洋洋得意。
「你有嗎?」
「老子我只是懶得動,要不然老子我早就飛去盡頭了!」
結果那隻青蛙臉鼓鼓地跳回到水袋,想了想還是心有不甘,傾刻又從水袋口露出半個頭,吐了個小舌後縮回去。挑釁的行為馬上惹起那自負烏鴉在水袋上的一輪猛啄。
啄死你這隻笨青蛙!
夏樹瞧見那兩隻吵鬧一番後,累極又窩在一起睡的動物。或許是感情好的一種表達方式也不一定。
她微笑,她亦微笑。
在那個安靜的夜空下,偶然夾雜着柴火燃燒時的焦味,她們二人肩碰肩,有一句沒一句地交談着。
夏樹提起,她從出生後便沒有離開過風華村落。從小她就喜歡跟在她的外婆身後,聽她說那些關於沙漠的故事。又或是在村落的旅館,佔上一個好位子,聞聽那些醉後高談闊論的旅人,一段又一段以汗水交織而成的歷險。
靜留以為夏樹踏上旅途的初衷便是孩童時對冒險的憧憬。可夏樹只是搖頭。已身為村長的她沒有任何任性的空間。
「我只是想找到泉眼,帶回到村子。」疲累的夏樹把木塞堆回到水袋口,防止沙漠中最珍貴的資源灑出任何一滴「我的村子啊,那個村子唯一的一口井……最近水愈來愈小。」
「從地底湧出來的水一分一分地被取走用作灌溉和日常的生活。」
「我們不是沒想過再開掘另一個水源……」
「只是,正如婆婆曾說過的,我們所景仰的沙漠之主是慈悲的,卻又是殘酷的……」
沉默良久後再詢問的靜留,目光依舊放散於閃爍繁星中。
「所以……」
「……你才以生命作賭注橫渡沙漠嗎?」
沒有回應。靜留只感到那顆鴉藍腦袋滑落到她的肩上。
稍為拉過粗麻大衣,靜留包覆着二人以防着冷。不安份的手溫柔地撫上夏樹的臉頰,細細磨挲。
「願你好眠,沙漠的子民。」一個淺吻為這個多言的寒夜拉下幔布。
曙光之後,感受着太陽溫暖的一行人繼續行程。走沒多久,很突然地,那隻青蛙為眼前的奇景而尖叫了一聲。首次,夏樹認為她們的旅程或許快到終點了。她能感到眼前比日出更為強烈的曙光。
在遠方,她們看到瑰寶了。雖然還有些距離,但確實,那他方的景色和那隻青蛙所描述的八九不離十。
於是那隻青蛙可樂了。高興得就從水袋跳了出來,手舞足蹈不住地在沙上彈跳。那管得滾燙如開水的沙子都快要煮熟他的腳板。他只想看得更清楚他那日思夜想的奇異森林。
「呿,老子我才不信!」烏鴉牙癢癢,一個拍翼振翅高飛到上方數十米,他也想看清那瑰寶輪廓。
可少見地,那囉嗦的烏鴉一言不發。頓了頓後,就朝那遠方飛去。
正當夏樹以為烏鴉終於要早她們一步到達彼端。兩個小時之後,那隻漆黑的鳥兒又回來了。還帶回了一個百思不得解的結論。
「老子我在上方甚麼也看不到。別說有甚麼森林,一株草也沒有。」
可說話的同時,夏樹一行人再次看向那北端,那個森林不是還明晃晃地閃着光芒嗎?
結果那隻青蛙生氣了,大聲嚷着「你這是在妒忌,因為那個瑰寶不是你所期待的金山,所以你就騙我們說沒有!其實你根本就是看見了!」
被這麼一罵,烏鴉也不爽了「哼老子我都懶得跟你說,老子我說沒有就是沒有!」
不擅長處理紛爭的夏樹只得先把兩隻快要又開打的旅伴分開,並沒有察見到靜留看向遠方時若有所思的笑容。
夏樹本以為這小吵小鬧過幾天就會被拋諸腦後,可這被突然瞥見的奇景卻成為了這趟還算溫馨旅途的轉捩點。
隔天後,烏鴉收拾了包袱要離開沙漠。他說這事情實在很怪,要是這樣走下去,說不定糧食耗盡也看不見那彼端。反正外面花花世界有趣的東西多得很,用不着把命都丟進去。
姿勢強硬甚至不容下任何人的挽留。
臨走時,他試圖叼走那隻水袋,那隻住了青蛙在裏面的水袋。他要青蛙也和他一起離去這個炙熱不堪的沙漠。
還氣在心頭的青蛙不斷掙扎反抗「要走你自己走!我一定要到彼方拿到那青葉!」
烏鴉看說的不管用做的也不管用,一輪擾攘後,氣得七孔生煙的他擱下了晦氣的說話,然後頭也不回地朝向南端飛去。
他說,我就看你怎麼死。
接下來的幾天,少卻了那鳥兒的多言,夏樹她們還是默默朝着矇矓森林前進。只是圍繞着她們的氣氛怪極了。那隻青蛙自是不用說;靜留則經常駐步回望南方天際,注視夏樹和森林時的臉上會閃現些神祕的笑意;至於夏樹呢,她看着駱駝漸漸健步起來,她眉心的坑紋卻刻入一分。
為甚麼?因為走得輕快全是身上的負擔減少了。
糧食耗盡了。吃掉最後一口肉片的夏樹不禁煩惱。瞄了一眼打着呵欠的駱駝,空空如也的水袋隨着他的動作而在身上晃着,晃得夏樹的一顆心七上八下。
該說那隻鳥還真不愧是烏鴉口……還是有先見之明才對呢?不是沒思考糧食會見底,只是沒想到旅程會添了數名的旅伴……要是能在沙漠找到甘麻草,那麼胡亂塞進嘴數口,好歹也能再撐些時間……
事情向着糟糕的方向發展。
不知過了多少個星辰,飢餓疲倦的夏樹把鐵重的眼皮子向上一抬。放眼開外的全是荒涼的細沙。她能感到五感十分模糊。
以往呼嘯的狂沙,炙熱如焰的陽光,鞍上獨有的皮革味和動物的膻味,一切都好像在腦後。韁繩的粗糙難以感測,雙腳有點發麻……
咚。夏樹從駱駝身上跌下到黃沙。
走在前頭的靜留回視向那已失去意識的地上身影。拉下了臉上麻布,神奇地,多日沒進食下面色依舊紅潤。靜留扶起沙上的夏樹,目光穿透向夏樹後方的森林,那個早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不見的遠端。
「善良純樸的孩子啊……沙漠不是你所能踏足的地域。」
吶靜留,為甚麼那個彼端和你所說的不同?
夏樹你所指的瑰寶,從來就沒有一個固定的景色。可以是森林,可以是綠洲,也可以是金山銀山。我則習慣稱呼為「蜃市」。
蜃市?不……慢着,所以說有可能是金山嗎?你怎麼不早說?知道那個事實的話那隻烏鴉或許便不會走了……
他終歸會離開的。作為一個旁觀者,我看得太多了。就連那隻青蛙也將如是。
不會。我不認為會。比起那隻缺乏恆心的烏鴉,儘然青蛙實力不濟,我相信他仍會踏步向前。
天真的孩子,但凡每一趟的行程總是會伴隨危險。此刻他不走只是看不清眼前的虛實。
靜留你知道嗎?有時候我覺得你的話很難讀懂。
那隻青蛙不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裏。再過不久,他就如我以往所見的旅人一般,要麼是走,要麼就是為了生存而作出那些你不會在旅館有所聽見的,那些在驚心動魄歷險下所刻意隱瞞的不堪事實……
夏樹,你知道……吃人到底是一種甚麼的滋味嗎?
猛然睜開雙目的夏樹。昏迷到醒轉中間的時間過去了多久,她根本無從判斷。目光所及的環境下,除卻了那隻早已不會從水袋探頭的青蛙,代步的駱駝也不知所踪,就連靜留也……
沒來由的一陣悲傷。
或許奈緒說得對,沙漠真的有怪物。都被吃掉了。
「啊啦醒了嗎?」
夏樹回頭。靜留半蹲倨在沙上。後頭數十米開外的是夏樹所熟悉的風華村落。她能看見她友人從村落跑着過來。村落裏人聲噪雜,在此處亦略能聽聞。
「這……到底是哪裏?」醒後思緒仍舊混亂的夏樹,想了想終究是冒出了最直接的問題。
靜留笑了笑「沙漠彼端啊。」
「彼端?」
「嗯彼端。」
於是夏樹的頭腦真的打結了。難不成我走着走着時拐了個彎,回頭走了不成?
「要喝點水嗎?」
靜留看着夏樹急促地點頭,於是她把右手掌心的水湊到了夏樹的嘴邊。她能感到夏樹的雙手緊拴着手臂,使得手腕動彈不得。
夏樹喝完一口又一口,直到肚皮都要撐破開來才停下來喘一口氣。突然地,她直覺地感到不對勁。她再次看向靜留的掌心。
清水從她的掌心不斷湧出。源源不盡。
愣了愣夏樹想到,或許靜留從旅程的一開始就跟她開了個玩笑。
她說,她曾遙望沙漠彼端。
她說,她亦凝視沙漠彼端。
然後,她們於彼端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