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二到十四是苗人的中元节,桑家祭祀先祖,一连三天,风俗和中原很不相同。叶家以往都在十五过节,所以七月十五这天,叶流芳带了香烛纸钱上苍山去祭拜母亲,酉时才回到山下。桑清没有陪她一同上山,而是和父亲去了崇圣寺看望母亲。
桑敬言疼爱女儿在大理是出了名的。实际早在几天前,他就独自到过崇圣寺。他生怕家里厨子做的点心妻子已经吃厌,专程到街上买了各式各样的精致糕点,亲手提了送去。桑夫人一见丈夫这副殷勤的模样就知道有事发生,而且定跟自家女儿脱不了干系,又见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不住地搓手,心里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们已做了十八年的夫妻,彼此之间还有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桑敬言也知道妻子的心思,于是一咬牙一跺脚,终于鼓起勇气把事情都给交代了。
谁知桑夫人听完后,脸上半点不悦的表情都没有,反倒是说:“清儿小时候总说她想做个女侠,那时候我就想,可完了,她真像你家的人。从那时起,我就没指望她能安心嫁人,做个普通女子。果然,她自回来后,成日舞刀弄剑,又在外惹是生非,谁敢喜欢她?可她又自幼多病,要不是叫那道士带去了山上,恐怕这会儿已经夭折了,命都是捡来的,你我是管不住她的。只是我没想到昔儿她也——是了,月初她来找我,向我学苗绣,我只当她心里藏了个苗族小伙,没想到竟是清儿!我还撺掇她做个荷包送给人家,你可见到清儿身上有个这样的荷包?”说着便细细描述了一番。
桑敬言拍手叫道:“确实是有!”
桑夫人便感慨道:“咱们清儿半点女红刺绣也不会,亏得昔儿竟能看得上她。”
桑敬言听了这话,佯装不悦道:“怎么说她也是我们的女儿。难道我就比那叶正罡差吗?难道你比不过我阿姐吗?我看她们是门当户对,势均力敌。”
桑夫人温柔地倚靠在丈夫身上,笑道:“是是,你何时领着她俩再来见见我,我可有东西想交给她们。”
“到时再说吧,往后这机会多得是。”
桑清却还不知父亲在背后为她做的这些事,只道母亲还被蒙在鼓里,一路上都在想着该如何向她坦白,心中忐忑不安。桑敬言见她这副模样,心里暗自发笑,但又不想戳穿,只盼着能给女儿一个惊喜。他故意借故离开,留她们母女单独谈话,到大殿去寻方丈,打算这一回多捐点香油钱。
“清儿啊,怎么今日不见昔儿和你一起?”桑夫人捉着女儿的手,拉她坐到桌旁,递给她一碟桂花糕。
“她——她去山上祭拜姑母了,她们汉人今天才过中元节。”见母亲上来就问起叶流芳,桑清的心跳得厉害。上次跟父亲坦白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紧张。
“那你竟不陪着她去?”桑夫人调侃道,“你爹说了,你们二人平日里那可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
桑清听了这话,禁不住脸红起来。她以为母亲说的话是无心的,因此才觉得害羞,料想母亲是当她们姐妹情深,忍不住想撇清这“姐妹”关系来,于是娇嗔道:“娘,她跟女儿只是——又不是——”
“怎么不是?”桑夫人却故意理解成另一种意思,指着她腰间的荷包,忽然变换了语气,不如先前那般和蔼了,“你这荷包,是我叫她绣的,叫她送给心上人!”
“娘?”桑清大惊失色,捏紧了腰上的荷包,心里不住地后悔,她竟忘了把它藏起来。
“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桑清心里犯了难,没想到她还没有开口,一切就都被娘看穿了。以她平日里交代“罪行”的经验来看,不打自招,主动承认才是最好的,叫人看穿了指出来,那可就落了下等,显得她极不诚心。
“昔儿生性腼腆,七夕前向我来讨教苗绣,又不说别的,我猜她是想向心上人表白心意,便建议她做只荷包送给人家,怎么竟落到了你手里?你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
桑清没想到母亲竟是这样看她的,既难堪又委屈:“娘眼里的清儿就是这样的人吗?只会偷,只会抢?就不许是她主动送给我的?就不许她的心上人是我吗?”
“许许许。”桑夫人看着女儿委屈的神色,觉得自己有些过火,赶紧安抚起她来,“是娘把话说重了。可娘要不这么问,你什么时候才肯老实交代?”
“娘——”桑清瞪大了双眼。
“你爹早把你俩的事情告诉我了。”
“那——娘生清儿的气吗?”
“不生,反倒替你高兴。”
“真的?”
“真的。昔儿那么个乖丫头,能看上你这个捣蛋鬼,你自己说吧,是不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
“是是是!”桑清急忙点头,心里乐开了花。
“上回你爹来见我,我叫他早日带着你俩再来一趟,实际是有东西想交给你们。”桑夫人说着取下自己腕上那对做工精巧的银手镯,放到了桑清手中,“这是你外婆在我出嫁时传给我的,还有一整套嫁衣和首饰,都在家里头,到时也要给你们。只是这镯子能分,嫁衣可就分不成啰,你得叫昔儿自己准备去。”
桑清顿时羞红了脸,扑进母亲怀中。桑夫人边笑边抚摩女儿的后背,终于感到了却了心头大事。
回家的路上,桑敬言看到桑清手上的镯子,便明白了之前妻子说要交给女儿的是什么东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回到家就开始翻箱倒柜。
叶流芳从山上下来时,桑清就在城门口等着她,像个孩子似的,手里拿着两根糖葫芦,一见她便分给她一根,眉飞色舞地说起自己在崇圣寺的经历来。叶流芳边咬着糖葫芦边想:舅母可真有趣,和舅舅一样,怪不得他们感情这样好,清儿也这么可爱。不知如果娘亲还在世的话,会不会也像这样调侃我们。
桑清见她脸上除了高兴之外还有些惆怅,猜到了她的想法,想要逗她开心,于是故弄玄虚地说道:“昨夜姑母托梦给我了。”
叶流芳的注意立刻被吸引了:“真的?她和你说什么了?”
“她说:‘清儿呀,姑母要告诉你昔儿的死穴在哪里,你知道了,往后就换你治她了。’”
叶流芳一听就知道桑清是在胡诌,但心里又很好奇,放下糖葫芦问道:“在哪里?我自己都还不知道呢。”
“想知道?那你俯耳过来。”桑清冲她勾了勾手。
叶流芳没有多想,真的凑到桑清嘴边,谁知桑清往她耳朵里轻轻吹了一口气,然后跳开半丈远,笑声像银铃般清脆。她忽然遭了这偷袭,浑身抖了三抖,随即笑指着桑清道:“好啊,你戏弄我!”
桑清又走上前勾住她的脖子,舔舔她嘴唇上的糖浆:“可我看你被我戏弄得很开心。往后,我还是要这样戏弄你的——”
不等桑清把话说完,叶流芳就堵住了她的嘴,像是要给她的话敲个章盖个印一般。她如今早已不怕被桑清戏弄了,反觉得这是生活中必不可缺的情趣。只有和桑清待在一起,她才不至于总像个闷葫芦一样。
忽然,她瞥见桑清手上多了一对镯子,便问道:“这是叫人新打的镯子?做得真好。”
桑清先是嘻嘻一笑,随后回想起母亲今日说过的话,脸有些发红。她取下左手上的镯子递给叶流芳:“我娘给的,说是外婆在她出嫁时传给她的,所以——她是把我许给你了。”
叶流芳也红了脸,呢喃道:“许——许给我。”
“娘还叫我把镯子分你一只。可惜,她的嫁衣只能留给我一个。你都逃过一回婚了,嫁不成人了,只能是我嫁给你了。”桑清说得可谓是一本正经。虽然她俩同是女子,彼此间本就没有所谓的“嫁娶”,也不会有婚礼,用不着穿嫁衣,可这话说出来,仍是叫人觉得感动。
“可你不把我看成是你的妻子吗?”叶流芳垂下眼怯怯地问道。
“怎么会!”桑清伸手抚摩着叶流芳的脸,“我是你的妻子,你也是我的妻子。”
回到家中吃饭时,桑清最先发现了父亲的不对劲。桑敬言生性随和,虽然已过不惑之年,心态却仍然十分年轻,平日里和小辈们也都很亲近,没有半点大家长的架子,总是面带笑容,从不会摆出一张难看的脸,叫其他人难受,可这会儿他脸上竟露出了罕见的阴沉表情。见父亲这样,桑清简直食不知味。她不知父亲究竟遇上了什么事,只知道应该与自己无关,正想开口询问,为父亲分担一下烦恼,却听见他冷冷地说:“昔儿,你吃过饭后,到书房里来。”桑清心一沉,不由地感到恐慌,看向叶流芳,见她也一脸忧惧,心里更是难过。
到了书房里,叶流芳像上次那样,恭恭敬敬地垂头站着,她不知舅舅到底在为何事生气,始终不敢抬头。
桑敬言沉默半晌后,指着角落里的一只大木箱对叶流芳说道:“昔儿,那箱子里是你娘的嫁妆,是两年前我去长安探望她时,她托我捎回来的。当时我以为,她这样做只因为你是汉人,日后就是要嫁人,也用不着这些,你爹恐怕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把东西带走时,他没有阻拦。今日我见清儿得了她娘陪嫁的手镯,便想起这事,找出了这只箱子,谁知箱底竟有夹层,打开一看,你娘留了封信给我。”
“娘的信?”叶流芳暗暗吃了一惊。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留下了这么多信?她有,舅舅也有,那么父亲有没有?
“不错。你娘有许多事没和你说过,甚至连我也被蒙在鼓里。”
叶流芳听了,心里更加疑惑,但不敢打断舅舅,只默默地听着。
“我和你娘——我和阿姐自幼学过一些武功,长大后不服家里的管教,两人两马,结伴同游,闯荡江湖,没过多久,就得了一个滇西双侠的名号。那时候,你爹是有名的风流少侠,有一回,我们在途中遇见了,他对阿姐一见倾心,可阿姐看不上他,他不死心,一路都跟着我们。他年轻时身边多的是莺莺燕燕,阿姐最瞧不上这样的男人。可我当时眼里看不见这些,只觉得他名气大,功夫好,心里十分敬佩,阿姐拒绝他,我全当只是矜持。后来不久,我遇上意外,叫人废了武功,断了双腿,本来是要做个废人了,可阿姐不知从哪儿求来了灵药,把我的腿接上了,我休养了一阵,腿就好了,至今行走如常,丝毫看不出受伤的痕迹。我腿好后,阿姐就嫁给了你爹。我当时还替她高兴,问他们是怎么定情的。她说,是你爹陪她去求药,一路上日久生情,这才结了缘。”
舅舅口中的这些事情,叶流芳前几日已经有所耳闻,但当时桑清的说法和她今天听到的有些许出入,想必是因为桑清那时候年纪尚小,记忆有些模糊,舅舅是当事人,他说的话应该不会有误。叶流芳从没有听母亲提起过她年轻时的事,一直以为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上一回听舅舅说,她母亲是因为闯荡江湖才结识了她父亲,她一直都难以置信,今日再听,还是觉得有些离奇。
“我武功尽失以后,只得回家继承家业。我以为阿姐嫁给你爹,过得十分幸福。后来你出世了,我见你眉眼很像阿姐,心里特别喜欢,每次出远门,经过长安都要去看看你。你小时候,阿姐总是抱着你,可在你之前,她最疼的人是我。你六岁那年来大理,不知跟清儿闹了什么矛盾,总是吵着要回去,阿姐心疼你,就没再带你来过,又舍不得同你分开,再也没有回过大理,只能是我去看她。两年前我去探望她,她抓着我的手说,她好想家。我心里难过得很,心想她是真的再也回不来了。没想到她竟交代你在这儿给她立个衣冠冢,她是一直都想回家啊!”
“今日之前,我一直以为事情就是这样,可读了信才知道,全错了!你爹他根本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是他叫人废了我的武功,是他叫人打断我的双腿,那接骨续断的灵药是他家祖传的秘方,他就是靠着这个要挟阿姐,叫她嫁给他的!阿姐的个性那么要强,那么刚烈,她本想一死了之,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这才……他这些年在我面前装得可真是太好了,我竟一点都没有看出,他是这种卑鄙小人!都是我害了阿姐,她这辈子最疼的人就是你我,为着我们,她吃了这么多苦,可我们谁也不知道!”
叶流芳如遭晴天霹雳,猛地抬起头看向舅舅,只见桑敬言堂堂七尺男儿,竟红了眼眶,不住地抹泪。她鼻子一酸,也掉下泪来。她真的想不到,她母亲竟为着她隐忍了十八年,日日都活在她父亲的屈辱之下。她一直以为她的父母,一个是名门正派的大侠,一个是温柔贤淑的小姐,两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谁知竟全都是假的!难怪母亲给她起了这样的名字,流芳,昔儿,昔日流芳,为的是怀念美好的过去,而不是痛苦的当下。
“阿姐——阿姐还说,你爹不仅没有教过你内功心法,就连传你的剑招也都是虚招子。外家功夫好的人,用不着内功也能打遍天下,可你既没有内力,也没有招式,这么练下去,根本一点好处也没有,她最恨的就是你爹故意这样害你。可她也不敢教你,你爹的武功高强,她根本不是对手,否则以她的性格,早就带你离开了。她只敢用红线在红布上绣一些指点你的话,可不知怎的还是被你爹发现了,所以他就不许你再接触武功了,只叫你好生做个大小姐。我原以为你生性乖巧,没想到全是被逼出来的。”
“原来……原来是这样……”叶流芳一个踉跄跌坐在椅子上,已是心如死灰。她原本还想着,至少父亲在她年幼时曾经十分疼爱她,可没想到,连这仅存的一点温情也是假的。
“现在想来,你爹要把你嫁给读书人,肯定也是因为这个。若是叫人看出他叶正罡的女儿学的竟是这种花拳绣腿,他会失了面子!幸好你逃了出来。我这才知道,就凭你这身功夫,你这一路上是何等的千难万险!阿姐叫你来大理立衣冠冢,除了想家以外,也是想替你找个由头离家。她叫我一定要把你留下,好生照顾,把你托付给良人。她连嫁妆都为你准备好了啊!”
桑敬言说到这里,已是泪如雨下。叶流芳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