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才发现又有一条来自Charlene的未读消息，问我明天是否有空。我致电过去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没想到她理直气壮地说只是想约我吃一顿饭。我说没空。她追问：“你要陪小朋友去补习班还是怎样？可不可以叫她爸爸去？”我没好气地回答：“周末我要一整天都在家陪女儿，不接受任何邀约。”她只好挂断电话。碰巧Angela也发来短信问我，虽然这两天不上钢琴课，但是否有机会请我和Joy一起吃顿饭。我把手机伸到Joy眼前：“哇，你一次不去见Angela姐姐，她就超想你的，还要请你吃饭呢，妈咪跟着你沾光啦。”没有想到小家伙居然撅起嘴眼巴巴地望着我：“妈咪，我不想出去嘛，你刚刚不是还说不接受任何邀约的嘛。”我点点头：“当然啦，妈咪答应过你的嘛！”随即发短信同样回绝了Angela的邀请。这个周末我俩就是要不受任何人的打扰，明摆着在家里堕落。
本以为可以过一个惬意的双休，但是周六晚上Charlene突然打电话来，告知我周日要加班。我还以为她想诳我出门，问清楚了细节才知道是真的要临时修改方案，因为客户提了要求，还急着要成果。把加班的通知发下去后群组里怨声载道，我也发愁，因为不知该拿Joy怎么办。她得知后很懂事地说：“妈咪，那我像之前一样去Angela姐姐那里上课不就好啦，晚上你来接我就好嘛。”我拍了拍脑袋，感叹自己怎么没有想到，也想拍拍Joy的小脑袋，不知她到底在想什么，怎么这么会体谅我。我于是发短信拜托Angela帮我照顾Joy一天，她欣然答应，还开玩笑说这一天是免费的，不收钱。
隔天把Joy送到Angela家楼下，我惯例弯下腰亲吻她的额头，整理她的头发，嘱咐她要乖，要听Angela的话。虽然往日也是这样，但这次却有些不一样的感受。大约是因为觉得欠了Angela一个人情，心里有些过不去。看来之前拒绝的邀约还是要赴，但应该换成我请她才合适。
到达公司之后迅速投入工作，下午三点多就跟大家一起把新的方案搞定了。早上我和Angela约定下午五点去接Joy，同时还邀她一起吃饭，就当是答谢，没想到提前把问题解决了，中间的一个多小时我竟不知该去哪里消磨，正坐在办公室里发呆，Charlene过来敲我的门：“你还不走？等我？”这人真是天生自大狂，我的白眼简直可以翻到后脑勺去：“我等你做什么？”“人都走光了，就剩你和我。你不等我难道等鬼？”“我过一个钟去接Joy。现在没地方去。”她表情像是有点失落，点点头，但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忽然很犀利地问我：“怎么不叫她爸爸去？你加班，难道他也加班？”我被她问住，不知该怎么回答，垂下眼沉默不语，没想到她竟把这当成我婚姻不幸的重要证据：“他都不管孩子的吗？你不是说他对你很好吗？”听到她又气又急声音还高了八度的问话，我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盯着桌上的钢笔发呆。“你说话啊！”“……你这么关心我做什么？”“我爱你啊。”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知道你现在还在怨我，讨厌我，不想和我共事，也知道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改变你对我的坏印象——回到以前，因为你已经是别人的太太！我以为你过得好幸福，但现在是怎么回事？”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不是想介入你们，只是想你过得好。”“我是过得很好……”听了她这番气急败坏的告白，我已经方寸大乱，大脑差点宕机。距我们分手已有十年，她却说她仍然爱我？可当初出轨的人又是谁？“那他人呢？你把孩子送去了补习班还是怎样，他为什么都不出现？要接孩子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去？”“我……”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其实我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假话，也从没说过我已结婚，但此时竟没有勇气说出真相。见我始终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她的语气忽然软下来：“Gillian，晚上我可以请你和你女儿——Joy是吗——可以请你们一起吃饭吗？”我简直头大如斗，不知为何她总和Angela一起约我，真怀疑她们是串通好的。“我晚上已经约了别人了。”搁下婚姻问题，我终于可以正常说出完整的句子。“哦？男人还是女人？你不是要合家欢的吗？”没想到她立刻又变成斗鸡，气势汹汹，我真是怕了：“我想我还是先走好了。”她拉住我：“载我一程，我今天没有开车来。”“去山顶？”“不，我住xx。”我一愣，因为Angela刚好也住在那里。
一路上Charlene一言不发，好像和我生气一样。我一直把车开进小区里面，发现她跟Angela住的楼栋正好面对面，索性把车停在中间，坐在车里看邮件，想待到五点再接Joy和Angela去吃饭。Charlene回家后大概从阳台朝楼下瞥了一眼，发现我迟迟未动，于是发短信问我为什么又不走，我懒得回她，没想到她竟然直接跑下来又坐回了车里。“你晚上不是有约？现在不走？”我正要把她赶下去就听见有人在敲车窗，回头一看正是Angela和Joy，急忙开门下车。小家伙笑得很开心，不知道下楼时和Angela聊了什么，我一边摸着她的脑袋一边问：“今天乖不乖呀？有没有惹Angela姐姐生气哦？”Angela站在一边笑，Joy则挺起胸膛很有底气地说：“才没有呢！今天有个新来的小朋友，他好笨哦！我还帮Angela姐姐教他呢！”我大笑，发现Charlene不知何时已经从车里下来，站到了我旁边。Angela微笑着问：“这位是？”我想Charlene肯定要自我介绍，真不知她会说出什么来，于是抢在前面发言：“我上司，她今天没有开车，又刚好住这里，所以就载她回来了。Joy乖，跟Charlene阿姨问好。”我故意这样说，因为不想让Joy叫她姐姐，否则我岂不是要老她一辈？没想到Joy古灵精怪的，小小年纪竟很会察言观色，她大概是发现Charlene听见阿姨两个字后脸有点黑，于是就甜甜地说了一声Charlene姐姐好。“乖哦。”Charlene立刻绽放笑容，伸手去摸Joy的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她一拍脑袋从包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给Joy。“姐姐猜你喜欢吃巧克力，喏，请你吃。”Joy害羞地看了看Charlene手心里的巧克力，又抬头望了我一眼，明明就很眼馋，但还是义正严辞地拒绝了：“妈咪说不可以随便吃别人的东西，也不可以多吃甜食，要长蛀牙的。”我点点头，揽过Joy，转身对Charlene说：“是我们三个要去吃饭，你现在看见我约的是谁了？还有什么要问？”她点点头，神情复杂地望着我，我开始怀疑她现在是否认为我并非婚姻不幸，而是婚内出轨。
晚饭的地点选在一家Angela很钟意的餐厅，吃过后Joy也说喜欢，于是我在手机里记下这家餐厅的名字，想着下次有时间还可以带她来尝尝其他菜品。Angela是个很安静的人，有点像以前的我，不知道她又经历过什么，但我无心深究。
晚上把衣服放进洗衣机前照例要掏掏衣袋，看看有没有餐巾纸落在里面。摸到Joy的外套时发现一块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原来是白天Charlene给她的那块巧克力，不知她们两个什么时候接上的头，但也可能是她偷偷塞进Joy口袋里的，只不过小家伙没有发现，又或者根本忘记了。不管怎么样，这块巧克力被我收缴了。
生Joy之前我常有生理痛，但不是每次都这样，离奇的是，有时候我完全没感觉，有时却严重到要吃止痛药。跟Charlene还未在一起之前，有一天她忽然从背后拍我：“你生理期？”“你怎么知道？”“裙子脏了。”她递给我一件外套遮住，又跑去超市买卫生巾给我。那时候是上午，到了中午我忽然觉得腿没有力气，肚子又完全感觉不到饿，于是就没有吃饭，不想傍晚放学差点晕倒。她扶着我到医务室看校医，也是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一拍脑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你是不是肚子不舒服没吃饭？有可能是低血糖啦，吃口巧克力就会好一点。”两块巧克力是同一个牌子，十几年未变的包装，口味也都一样。从山顶上望下去的风景没有变，原来这块巧克力也没有变过。
礼拜一的午餐时间Charlene又坐到我对面：“那个Angela是谁？哪一年生的？”我觉得莫名其妙：“问人家是谁就好了，干什么还要问年龄？”“你先回答我。”“Joy的钢琴老师，跟你一年的。”听了答案之后Charlene睁大眼睛，好像立刻就要拍桌而起：“我跟她一样大，你居然让小朋友叫她姐姐，叫我阿姨？”我送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给她，没想到她竟然在纠结这种事情：“你看起来成熟一点。”“哦？就是说你现在喜欢清纯挂的啰？”“胡说什么啊？”“我没有。那个Angela喜欢你，昨天我看她眼睛一直黏着你。你是不是出轨？”我又送她一个白眼，心想她果然和我猜的一样，真的以为我在搞外遇。“没有。”她深吸一口气：“那你现在是分居？”“没有。”“离异？”“没有。”“丧偶？”“Charlene Choi，你别太过分。”“那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几时说过我结了婚？”她顿时安静下来，收敛了表情，默默把饭吃完端走，期间没再和我说一句话。
接下来几天里她也没有单独和我说过话，只例会时就工作上的事交代几句，表情也很公式化，我终于落得一个清静，开始有时间思考这几日当中发生的事情。不知Charlene心中究竟是什么想法，她回到香港难道是因为我？她说爱我，难道十年来都没有变过？现在她大概是因为感到被我欺骗，所以才不愿意理我，小孩子似的赌气，我还不曾在Joy身上体验过，倒是她，都已经三十多岁的人，竟然还不如一个小朋友心胸宽阔。我像她没来之前一样，照旧做自己的工作，过自己的生活。她的出现于我来说好似一颗被丢进大海的小石子，只激起了一次波澜。可是我心里又知道，依她的个性，事情不可能就这样结束。
以前Charlene极喜欢缠住我问东问西，我总是冷着脸不回答。谁想到她后来竟向老师申请把座位调到我边上来，理由是我数学不好，她可以义务帮我补习。我听说后自尊心作祟，暗暗下决心不要理她，就算有题目不会做也不要问她。她本来好像夏天的蝉一样聒噪，可坐到我旁边之后居然安静很多，不再纠缠我了。我反倒好奇心涌上来，几天之后终于忍不住问她为何不像平时那样来骚扰我。我主动和她说话，她又惊又喜，呆呆地看着我：“其实你也很喜欢我骚扰你是不是？”我眨眨眼睛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根本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反问。“我好想和你说话的，可是你老是不理我，我好挫败。这回我真的就只想帮你补习数学，没有别的意思。”看她表情和语气都那么诚恳，我终于软化下来，心想如果她之前的表现没有那么过分，那我们或许一早就能和平共处了。
我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可能是因为在什么环境里都呆不久，但更有可能是因为我不太爱说话，所以看起来很无趣。没有人会想主动认识这样的人，更别说做朋友和情人，除了Charlene。她那么坚持，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是她做不到的。她常常一口一个靓女的叫我，我总觉得她是在嘲笑我。现在回想起中学时期，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真不知道她那时候究竟看上了我的什么，但她说：“书上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就是觉得你最好看。”我用力瞪她一眼：“胡说八道！谁跟你是情人了？”“你跟我是不是，可我暗恋你嘛。”她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句话，我听后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她还真厉害，居然可以这么直接地说出心里的想法，我就做不到。之后才反应过来应该害羞才是，于是把头深深埋进一堆课本里，直至放学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我觉得她好像偷笑了一下午，因为余光瞥见她肩头时不时地耸动，但我的脖子犹如落枕，无法转过头去证实心中猜想。放学时她拦住我：“是我暗恋你，又不是你暗恋我，你害羞什么？”我那时真应该大喊一句流氓然后跑出校门，但我没有，反而很认真地问：“你真的喜欢我？”“嗯！”她笑得很真诚，我才发现她的脸圆圆的，上面有些小雀斑，看起来好像一张美味的pizza，完全没有之前看起来那么可恶。“可是没有人喜欢我的。”“现在有了。”她说着捉起我的手，那还是我们第一次接触到对方的身体。“你的手好凉，紧张啊？其实我也好紧张，手都发汗了，正好耶，你看我们这样多般配。”不敢相信我就是这样被她轻易骗到手的，但是想想又很顺理成章，她既真诚待我又好，除了爸爸妈妈以外，那时候没有人对我这样好。
Joy所在的小学每周五都提前一小时放学，因为教师要集体开会，我决定这周趁这个机会带她去看牙医。上周明明有空但竟然忘记，我真不是个称职的妈妈。预约到医生后我便和Charlene请假，还没有解释原因就遭遇她冷嘲热讽，问我这次又是要跟谁去约会。我气得没话说，也不管她到底同没同意，提前一个半小时下班驱车去了学校。在牙医诊所遇到一个小男孩，我觉得很眼熟，知道是Joy的同学，但记不起叫什么名字。倒是Joy，一看见他就和他打招呼：“哇，你也来拔牙！”我问这是谁，她说：“这是张至思呀！上次我们去参加过他的生日会的，妈咪你记性好差哦！”我没有印象，她的同学太多，我最记得的就是那个每次见到我都好害羞的希希。张至思小朋友还没有拔牙，只是在排队等候，他一望见Joy就立刻冲过来问她拔牙到底疼不疼，还说他好害怕。他妈妈走过来搂住他的肩膀冲我们笑，我们握了握手，寒暄几句之后坐在了一起。听小朋友聊天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他们两个竟在好认真地讨论拔牙到底疼不疼。我平时会定期带Joy来这边检查牙齿，有医生的护牙教育，牙齿第一次开始松动Joy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好期待新牙到底要怎么长出来。她问过我：“妈咪，牙齿那么硬，连骨头都可以咬，它真的是像小树苗那样一点一点长大的吗？”我觉得好难回答，只好告诉她等到真正换牙的时候就知道了。很快轮到我们，我坐在一边全程观看，这是Joy第一次换牙，值得纪念，医生把她的乳牙交给我，我拿出准备好的小盒子替她装起来。走出诊所时她回头冲张至思小朋友笑，告诉他拔牙一点都不可怕，张至思也笑，因为觉得她现在少了一颗牙齿看起来好傻。其实，礼拜一去上课时就会发现他们两个看起来一样傻了。
从诊所回家的路上会经过小学，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降低了车速沿途注意学校周围到底有没有KTV，开了一圈都没有看见，我问Joy：“Joy，你知不知道学校这边有一家KTV？”“不知道耶，我没有看见过。妈咪要唱歌吗……还是不要了吧。”我转过头瞪了她一眼，这个小家伙，居然敢嘲笑我唱歌难听，还笑得前仰后合的，我也要打击她一下才好：“哼，那你的牙齿也是真的很傻哦。”她立刻闭上嘴巴，但还是在笑，我也笑，慢慢加速开回了家。晚上我发短信问同事Michelle，为什么Charlene刚来的那天大家会提前下班。Michelle回复我说，那天他们说平时有新人来大家都会庆祝一下，但是Charlene说完全没有必要，只叫他们早点下班回家。我顿时明白原来那天她只不过是想有个机会跟我单独相处，而且她在骗我，她真的跟着我去了小学，所以才会看到Joy，然后发那样的短信给我，根本不是什么因为顺路。
我立刻打电话给她：“你是不是在气我骗你？”“是。”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坦诚，有什么就说什么。“那天你没有去唱K，你真的跟踪我，所以你也骗了我一次，我们扯平了。”说完我就把电话挂了。我并不是像她那样因为被骗所以觉得生气，我只是不满她对我生气。她凭什么生我的气，我都没有生过她的气，我只一个人默默地伤心，从来没有和她发过脾气。她连续打来几通电话我都没有接，最后干脆关机。没想到半个小时后门铃居然响了，开门一看是她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不知她如何得知我的地址，也许是从员工档案里找到的。看着她的模样我觉得好笑：“有电梯你不知道坐？我这里十三层诶。”她刚准备说话，Joy便从我身后冒出头来，我们家平时很少有人上门，她觉得好奇也很正常：“Charlene姐姐！为什么你会来呀？”Charlene一手叉腰一手抚着胸口，等到气息终于平静下来才摸摸Joy的头：“Charlene姐姐想你了，想请你吃巧克力。”我急忙把Joy往身后一揽：“不好意思，我们家人七点以后就不吃东西了。”转身又叫Joy回去继续练琴，小家伙一下子就跑得没影，下一秒琴声就响了起来。“我可以进去吗？”我退后一步让她进来，顺手把门关上，又去厨房给她倒了水端来，和她并排坐在沙发上。“突然跑来干什么？”“Gillian，不要和我闹了好不好？”“到底是谁在闹？”她双手捧着水杯低了低头：“就当是我好了——你知不知道我之前有多嫉妒？我以为你已经结婚，嫉妒有个男人可以和你当着所有人举办婚礼，得到两家人的祝福，嫉妒你们能有个小baby，嫉妒他可以做到所有我不能的事情。我简直恨不得要去破坏你的婚姻。我真的好希望你过得不好，这样我就可以趁虚而入；可是又希望你过得好——你为什么要骗我？”她忽然抬起头，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怕她一下子就看穿我的内心。我没有故意要骗她，但我真的很想报复她，要她也感受一下那种难过和无望的感觉，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想。见我不说话，她又继续：“我知道，你大概是想报复我。当年的事情是我对你不住。我也好难过，我知道自己犯下大错，但你为什么一点机会都不肯给我？我好久好久都不敢回来，怕看见你，可又好想好想回来，因为这里到处都是我们的回忆。我在国外，真的很想你。”她的声音变得含混起来，渐渐带上一点沉闷的哭腔。我也觉得呼吸困难喉咙发干，忽然很想拔腿逃跑，可这里就是我家，我还能跑到哪里去？我突然意识到，我真是个胆小鬼，有了问题从不去想办法，下意识地总是逃避，一直逃了她十年，现在她要把我抓回去，逼着我和她一起解决问题了。
“求求你，可不可以说句话。”Charlene的语气近乎哀求。我有好多年没有和人吐露过心声，因为最最亲近的人都离开我了，先是她，然后是爸妈，Joy年纪还太小，也不能和她说，只好把什么都埋在心底，常常觉得苦闷。这下终于有机会让我倾诉，我望着Charlene，不知道多想说出这些年来的怨忿和委屈，但话到嘴边又迟迟说不出口。“你是否真的没话和我说？”她摇摇头，表情像是对我失望透顶，放下水杯就准备走。我却不知为何条件反射般拉住她的手：“你好紧张吗？手又发汗了。”她立刻又坐回来，紧紧握住我的手不愿放开。被她握住手，我深吸一口气，好像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Charlene，我那时候对你真的很生气，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不能接受，觉得你背叛了我，以前的一切东西都突然不作数了。我难过到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再去爱人，因为好怕再遇到这样的事情，谁能保证呢？我原本觉得，你是世界上除了爸妈以外最爱我的人，可是连你都会这样，我真的很害怕。”“对不起，对不起。”她把我抱进怀里。“你说对了，我真的好想报复你，让你尝尝被伤害的滋味。我总觉得你好像是个不知道什么叫伤心的人——我甚至不知道分手之后你会不会难过。我以为你在那之后就跟新男友在一起，应该很幸福，所以我不知道多想让你看看我现在也过得好好。”Charlene苦笑：“我怎么会不难过，我难过得都快疯了。可是我自知理亏，根本没有脸面来见你，没有胆量和你道歉。”我坐直了身子望着她：“那你又为什么要回来？”“我三月前在加拿大遇见Joey，闲聊时她提到了你，她只说你现在过得很好，其他什么也没说。我忽然特别特别想见你，不管用什么方式，就算没有脸面也要借张脸皮来见。”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何前段时间Joey突然无端端发条短信告诉我她闯了大祸，叫我等她回来时不要把她大卸八块。“那你借了谁的脸皮来？”我被她逗乐，没想到她一本正经地说：“当然是借了pizza脸。”原来她还记得这个。以前我开玩笑说她的脸好大，还有雀斑，好像撒了芝麻的pizza，说她是pizza脸。她从来都不生气，还说脸大面子大，看在pizza脸的面子上我肯定会原谅她犯下的任何错误。她见我笑了，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双手覆上我撑在沙发上的手，身子慢慢向我倾斜，我立刻意识到她要做什么，顿时不知该朝哪里看，咽了咽口水将手抽出放在她胸口，阻止她再靠近：“Charlene，不要……”我一时间还无法接受，我想，爱过是真的，恨过也是真的，怎会这样快就忘记？我心中还有隔阂，现下只觉得我们的关系勉强算是恢复了正常，她却想要一步登天。感受到我的抗拒，她立刻收敛，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就停住：“我知道你心里还过不去，但是我会努力，只要你给我机会。”我刚想说话，余光却瞥见Joy，不知她何时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正站在走廊上看着我们。我同Charlene的姿势极其暧昧，虽然Joy只有六岁，但我竟有种偷/情被当场抓住的感觉。不知她究竟看见了什么又听见了什么，总之她皱着眉头撅着嘴巴，我想我好像猜到了她小脑瓜里的想法。“Joy——”叫她她也不理，跑回了自己房间把门关上，我只好请Charlene先回家。可她在门口换好鞋却不走，倚住门框抱着手臂问我：“Gillian，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愿不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沉默了几秒：“Charlene，机会是要自己争取的。”她听后冲我微笑，眉眼弯弯，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好像十六岁的女高中生。
“Joy。”跟Charlene告别后我走进儿童房坐到床沿上，小家伙把自己用被子包得严严实实，我扒都扒不开。“在闹脾气哦？”她不答话，只闷哼了一声。没想到Charlene虽然不和我生气了，真正的小朋友却又不高兴了。“Joy，妈咪不是和你说过吗，就算生气也不可以不理人，讲话的时候要对着人。”“可是你以后就会不理我的！”她把头从被子里探出，眼睛发红，声音也很闷。我瞪大了眼睛：“我为什么会不理你呀？”“因为……Charlene姐姐会把你抢走的。”“不会的，妈咪哪里也不去，谁也抢不走我。”“可是Angela姐姐也喜欢你，她都没有亲过你，Charlene姐姐都亲到你的脸了！”我实在头疼，顿感小朋友太早熟的确是件坏事。“Joy，妈咪和Charlene姐姐认识很多年了哦，跟Angela姐姐才认识两年而已，不一样的。”“能有多少年嘛……”Joy的小脸皱成一团，看上去委屈得不得了，她恐怕一直都认为自己是全世界认识我最久的人，总以我的所有人自居，像就要过冬的小动物看护粮食一样，生怕别人把我给抢走。我常怀疑这是不是因为她没有父亲，又或许是我不称职，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十七年。”我如实回答，这下换Joy瞪大眼睛了，她瘪了瘪嘴，大概是觉得终于遇到了劲敌，不出声了。看了她的表情变化我忍不住笑出来：“好啦，小傻蛋。我说过了，谁也抢不走我的，因为我是你妈咪。如果Charlene姐姐喜欢我，要跟我在一起，那你就会有两个妈咪，而不是一个都没有，明白吗？”她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我问她是不是困了，她立刻从被子里挣出来，抱住我的手臂眼巴巴地望着我：“妈咪，我今天想和你一起睡。”我点头答应，把她从床上抱起，她乖乖环住我的脖子，亲了一下我的脸颊，然后小声地在我耳边问：“那妈咪喜欢Charlene姐姐吗？”“喜欢。”我也小声回答，仿佛说给自己听，“很喜欢。”
晚上我从背后抱着Joy同她一起睡，她很快就沉沉睡去，连童话故事都没要我讲。我伸手轻轻拨弄她额前的碎发，吻了吻她的头顶，也闭上眼睛。好久好久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安心了，我终于把心里的话都说给了Charlene听，终于当着她的面埋怨了她。其实这些年里我后悔过好多次，不知道多想就在当时和她吵一架，好把什么都说清楚。可是十年前我没有这种勇气，认定了自己比不上William。同她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我就越明白很多东西我无法给她。她在国外独自一人需要安慰，我却没有时间去陪她；她想要个属于我们两人的孩子，可那真是完全不可能；就连像普通人一样光明正大地在一起都很困难。我现在才知原来William不过是个炮灰，可他当时却是压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一得知Charlene的出轨对象是他就立刻决定分手，就是因为知道他可以做到那些我做不到的事。况且我一直好信任他们，始终觉得他们只是朋友，怎么可能有什么意外发生。那时我拒绝她的解释，觉得她颠覆了我一贯相信的东西，践踏了我对她的信任，恨不得立刻与她划清界限。我好像忘了我们那时都已经一起走过七年一样，冷酷又狠心地抛弃她，不给她任何弥补的机会，结果我们都独自过了十年。好在后来我有了Joy，但不知这些年她在异国他乡是怎么过的。我忽然意识到，天，我究竟是个多混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