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日学校是这样安排的：单周只放半天假，周六整天都是小考，每次考四门；周日上午是自习，下午只能勉强算是放假，因为住校生不让出校门；双周的周六上午也是自习，下午学生离校，但时间只有一天，周日下午住校生就得返校。也就是说，单周沈雁回不必去老谢家补课，周日下午这半天她可以回家。高一时她总是毫不犹豫地收拾书包直接回家，但现在不太一样了，她得更努力学习才行。前一天的小考让她心有余悸，数学填空题和大题的最后一道她想了很久都没有做出来，想趁着这个下午再算一算；小说已经看完了，确实很有意思，她不想敷衍了事了，得捋一捋思路想想怎么写讲稿。

教室里只剩了一半人。有几个男生结伴去打篮球了，有的女生去其他班找同学玩，还有的人回寝室休息了。也有跟沈雁回一样待在教室里的，有做作业的，有围在一起聊天的，有在黑板上下五子棋的，有看小说的。有个女生用PSP看小说，据说本来是她哥哥的PSP，被她硬是抢来了，但她不会玩游戏，里头只剩了个看小说的软件。沈雁回没有玩过掌机，第一次知道原来PSP是可以看小说的。她前桌就艰苦朴素得多，看小说用的是步步高的电子词典，连背光都没有。课间听她说过，晚上想看的话还得钻进被窝打个手电。但在男生中间这个电子词典很受欢迎，因为自带几个小游戏，有个好像是海战棋，有个有点像《仙剑奇侠传》，还有一个是简陋版的《三国志》。据说有个男生已经用马腾统一了天下，这一年来她前桌买电池的钱都是由他出的。不过电子词典的竞争力还是不如讲台上的电脑，总有人霸占着那个位置。

沈雁回终于算出了那两道题，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撕下一张草稿纸准备罗列讲稿的大纲。谢昀忽然出现在她前桌的位置，她前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我们去吃东西好不好呀？”

沈雁回记起之前谢昀好像不在教室里，猜想她又被老谢抓去办公室了。不管怎么说，刚解出难题确实应该奖励一下自己，于是她点头答应。

学校里有家不小的便利店，能刷校园卡也能付现金，里面卖各种生活用品和零食。隔壁是一家炸鸡店，里头装修得还不错，总有小情侣在那儿约会。走到两家店门口，沈雁回问谢昀：“吃关东煮还是鸡排？”

谢昀的回答让她摸不着头脑：“我想看你吃关东煮。”

“那你呢？”

“我也吃关东煮。”

沈雁回有些无奈地笑了：“我怎么没明白？”

“就吃关东煮嘛，吃关东煮。”谢昀像跟她撒娇一样，抱住她的胳膊摇了摇。

“我都可以的呀，我没说不吃啦。”沈雁回依旧搞不清状况，但还是跟谢昀进了便利店。她挑关东煮的时候，谢昀在一旁边看边点头，弄得她心里更加迷惑。轮到谢昀挑的时候她已经吃上了，闲来无事竟开始看菜单上到底写了什么东西，看了才发现，有些东西她只知道样子，根本对不上名字。

捧着关东煮走出便利店时，谢昀对她说：“吃炸鸡吃不出什么花样啦，但是关东煮就有好多种，我想看看你会选哪些，口味跟我像不像。”

“这样的嘛？”沈雁回半个鱼丸咬在嘴里没有咽下去，愣愣地问。

“嗯哼。”

谢昀忽然快步走到了前面去，沈雁回从后面看着她。谢昀比她矮了半个头，有点瘦弱，皮肤很白，头发束起来露出细长的脖子，细细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有几绺不听话的头发从发绳里溜出来，沾了汗水黏在脖子上，曲曲折折，像《青蛇》里勾人的白蛇，沈雁回看了觉得有种别样的性感。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干干的，没有出汗。

学校里有三个食堂，俗称大食堂、二食堂和小食堂。大食堂跟二食堂在同一幢里，其实就是上下层，小食堂在隔壁自成一家。老师跟学生一样在食堂吃饭。在不知道老谢跟谢昀的关系之前，沈雁回在食堂偶遇过他们两次，心里还嘀咕这个人为什么会跟老师坐在一起。后来再遇上时，她发现他们父女俩吃饭都是用左手拿筷子的。但谢昀告诉她，其实她特不乐意跟老谢在一块儿吃饭，因为总会碰上其他老师，大人一聊起来就没完，她听着头大，尤其是当话题落到她身上的时候。可是又没有别的同学跟她一起玩，虽然大家叫她叫得亲密，但她其实没什么朋友。沈雁回大概能猜到一点原因，因为她也不大愿意跟老师的孩子走得太近，她从小就怕老师。

“以后我跟你一起吃饭好不好？”但谢昀看向她的眼神像小狗一样惹人心疼，她实在难以拒绝。

大食堂旁边就是便利店和鸡排店。自从跟沈雁回成了饭搭子，谢昀总要在饭后再买点小零食，什么鸡柳、虾片、双皮奶的。没想到她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居然还挺能吃。沈雁回不能理解她的饮食习惯：“刚吃完饭你真的吃得下啊？”

“正餐有正餐的胃，零食有零食的胃嘛。”

“牛才分四个胃。”

“那你就这样想——不是有个鸡汤说，有个年轻人去见一个大师向他求教问题，结果大师拿出一个杯子，先让他装石头，然后让他装沙子，最后还往里头倒水嘛，怎么样，记不记得这个故事？”

“所以——你是想说，你还能喝下一杯饮料？”

谢昀听了瞪大眼睛：“天呐，你知道吗，我以前跟老谢讲这个，他从来都听不懂！”

为了在语文课上做好报告，沈雁回写了一份自认为不错的讲稿，一有空嘴里就念念有词，晚上还在家对着镜子反复练习。她特别庆幸自己不是住校生，同时又好奇他们都是怎么准备的，反正要她在大家面前练习，她是做不到的。周五那节语文课上，她因为太紧张，在上讲台前先摘掉了眼镜，生怕到时候跟其他同学的视线对上。一边讲额头一边冒汗，但丝毫没有磕绊，讲得非常流畅，用老翟后来点评她的话来说就是“完全感觉不出这是背下来的”。有人带头鼓掌，望过去是谢昀所在的方向，大家也纷纷响应。她擦擦汗走下讲台，感觉总算完成了一件大事。

双周周六的中午住校生离校返家。走之前照例要打扫教室卫生，但这个差使一般只安排给走读生。班上一共有六个同学不住校，分成两拨人，轮流打扫，上次是A组，这次是B组，沈雁回就在B组。按理说三个人打扫教室绰绰有余，但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老谢把谢昀也安排了进来，听说从高一起就是这样的。沈雁回想，难道是为了惩罚谢昀在家不爱做家务？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这似乎不是没有道理，但又让人觉得滑稽，于是她一边扫地一边低头暗自发笑，嘴巴抿成一道好看的弧线。谢昀负责排课桌，回头检查时视线对上了沈雁回的笑脸：“我发现你很爱笑哎！”沈雁回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恶趣味的猜想，只是眨了眨眼，冲她无辜地笑。

平时值日沈雁回是负责擦黑板的，因为她个子高，擦起来不费力。但双周的大扫除没有具体的安排，大家有什么就干什么。谢昀得空拿了板擦去擦黑板，抻着胳膊像支雨刷一样敬业，只可惜最高的地方她无论如何也擦不着。沈雁回洗了抹布回来，在前门看见她费力的模样，一边大笑一边不由分说地抢过板擦，还不等谢昀开始抱怨就已经把顶上擦干净了。

“喂！”谢昀看起来气鼓鼓的，像一只嘴里塞满了坚果的小仓鼠。平日里沈雁回就已经觉得谢昀古灵精怪的，这会儿看她更加可爱。

“我帮你干活还不好呀？”

“哼！”

学校门口每到这个时刻总是被围得水泄不通，轿车把本就不宽敞的路面都给占了，公交车没法通行，导致拥堵更加严重。但如果轮到自己大扫除的话，干完了活再出校门会发现情况比一放学就往外跑要好很多。不过沈雁回不在意这些，她是骑自行车的，灵活得很。跟老师同学告别之后她去车棚取车，出校门时看见谢昀拎着书包乖巧地站在路的另一边，像是在等人，那个海蓝色T恤今天换了件白衬衫——沈雁回突然忘了他的名字——站在她身旁，两个人聊得好像很开心，时不时凑近说些悄悄话，样子很亲密。沈雁回看得发呆，扶着车把没有动弹，直到看见老谢从不远处开来了车把他俩一起载走，才骑上车回了家。

她到家点了份外卖，匆匆扒了几口，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就又出门去了——她得到老谢那儿补课。但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心里犯堵，像中午的校门口那样堵。路上坐了一小时公交，车上的汽油味儿熏得她直恶心。站在老谢家门前揿门铃时她觉得脑袋好重，丝毫提不起劲，嘴里还麻麻的。来开门的是谢昀，沈雁回一看见她就吐了。

她隐约听见了谢昀惊慌失措的声音，但听不清楚。中午本就没吃多少东西，这会儿全吐出来了。她先是扶着墙吐，然后感觉有人架住了自己。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老谢家的沙发上，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谢昀。

“我头晕。”谢昀替她擦嘴的时候，沈雁回说。

“怎么会头晕的呀？上午不是还好好的吗？早知道你打个电话说今天不来就好了。”

“不知道，到了以后才觉得头晕的。”沈雁回发觉吐了之后舒服多了，好像感觉没那么堵了。

谢昀舔了舔嘴唇：“你先躺会儿，我收拾一下。老谢还在楼下擦车，等下我跟他说叫你今天别上课了，让他晚点送你回去。”

沈雁回乖乖地躺在沙发上，很快就听见门口传来他们父女的对话。

“怎么回事啊？”“爸，沈雁回不舒服，今天不要她上课了好不好？”“她吐的？要不要紧？人呢？”“在沙发上躺着呢，等会让她到我房间休息好不好？晚点你再送她回去。”“行。”

老谢摸了摸沈雁回的额头，不热，认为她可能只是吃坏了东西，叫谢昀好好照顾她，自己先去给另两个同学补习了。

沈雁回躺了一会儿，逐渐恢复了元气，谢昀叫她坐起来，帮她脱了书包和校服外套：“脏了，我等下帮你洗洗吧，后天再给你。”

“不用了，”沈雁回摇摇头，“又不是你弄的。”

“不快点洗掉可不好。”看着谢昀认真的神情，沈雁回突然想到了中午那个滑稽的念头——眼前的人这会儿看起来并不像是不爱做家务的懒蛋。

谢昀把衣服丢进洗衣机，扶着沈雁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不知怎么的，沈雁回一眼就看见了上次谢昀穿过的那条浅绿色睡裙，它看上去像是刚被脱下随意丢弃在床上的。想到这里，她多看了谢昀两眼，发现她跟上午穿得不一样，换下了校服，穿着宽松的白T恤和牛仔短裤。谢昀愣了一下，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脸微微发红，上前一步揪起睡裙，把手背到身后。

“你干嘛？”沈雁回觉得好笑，看都看过了，现在藏起来有什么用。

“不许笑！”谢昀的脸更红了。沈雁回不知道原因，只觉得她这个样子很好看，心里的交通拥堵像是被疏通了。但她又想起了海蓝色T恤，她记得海蓝色T恤就住在谢昀家对门，她有个奇怪的愿望，希望刚刚自己意识不太清醒的样子没有被他瞧见。

“你要不要再躺一躺？”谢昀一边把睡裙塞进衣柜，一边回过头问她。

“不用啦，我现在好多了，也不知道吃坏什么了。”

“是啊，太奇怪了，你中午吃的什么？”

沈雁回被问住了，她竟然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自己中午吃了什么，只好老实地说：“忘记了。”

谢昀表情夸张地指指手表：“这才几点，这么快就忘记了，你怎么这么迷糊的！”

沈雁回在她的床沿坐下：“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迷糊就迷糊呗。”

“胡说八道，下次再吃坏肚子看你还迷不迷糊！”

沈雁回好像已经完全没事了，她的笑声听起来很有精神：“你说话怎么像个妈妈一样？”

“哼！”

沈雁回歪着头打量谢昀的房间。她跟谢昀不一样，不是个典型的女孩，卧室的布置很简单，没有什么装饰，硬要说的话有一个玻璃展柜，上面摆了不少模型玩具。谢昀的房间就丰富多彩一些，不过在她眼里也更乱一些，尤其是书桌，她很好奇平时谢昀都是怎么在那上头写作业的。桌上摆了一张合影，里头有她、她哥哥和海蓝色T恤。想不到他们三个关系这样好。谢昀发现沈雁回在看那张照片，于是直接把相框拿起来递给她：“看，我哥，是不是很帅？”

沈雁回点点头，上次在客厅看到时就已经觉得了，老谢家的基因可真不赖，师母真是功不可没。

“这个呢？”沈雁回指着相框里的另一个男生问道，她明知道这是海蓝色T恤。

“就我发小呀，住对门的那个，你上次还说他篮球打得好。他特崇拜我哥，像个跟屁虫一样。”

沈雁回被她的语气逗乐了：“你怎么这么嫌弃他？”

“哼，谁让他以前老是黏着我哥，那可是我哥！”谢昀撇撇嘴，看起来好像是发自内心地不爽海蓝色T恤，可他们中午不是还聊得挺开心吗？

“对啦，你有兄弟姐妹吗？”谢昀把相框放回桌面。

“没有。”沈雁回摇摇头。

“这样啊，那你平时会不会觉得孤单？”

“也还好吧。我倒是想问你，有这样的哥哥会不会觉得压力太大？”

“不会耶，大家都好崇拜他，我也好骄傲，但是换成姐姐可能就会了吧。想想看，要是有个比我好看又比我优秀一百倍的姐姐，嗯……那我不如自杀好啦。”谢昀笑得没心没肺的。沈雁回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觉得自己如果有个那样的姐姐，的确是要比有个同样的哥哥来得痛苦一些。

第一节课很快就结束了。老谢在房间外探头看了一眼两个女孩。“谢老师，”沈雁回一看见他就站了起来，“我觉得我好多啦，可以继续上课了。”老谢仔细看了看她的脸，确认她面色如常才说：“好，过来吧，下了课我送你回家。”

谢昀瘪了瘪嘴：“不是叫你好好休息嘛。”

“你啊你，别妨碍人家学习！看看人家这是什么精神，再看看你！”老谢见缝插针地数落了谢昀一通。

沈雁回捂住嘴回头看了谢昀一眼，心想，如果谢昀有胡子的话，那可真叫一个“吹胡子瞪眼”。

补习结束后沈雁回乘老谢的车回家，坐在副驾驶位上，规规矩矩地拉上了安全带。老谢露出赞许的表情冲她点点头：“我们家小谢就是不自觉，总不记得系安全带。”沈雁回笑得有些拘谨，她第一次坐老师的车，不知该怎么接话。老谢倒是挺能说的，不愧是班主任。“我看你最近跟小谢走得蛮近，蛮好的，她好像高中里没什么朋友，你们多在一起玩玩。你语文和英语好，帮帮她。她数学不错的，你有问题尽管问她。”沈雁回连忙答应。“不上晚自习是高一的时候就这样？”“嗯，高一刚开学听说只有住校生才能上晚自习，我妈蛮着急的，跟当时的班主任打了好几个电话，可能是他有点不耐烦，直接跑来跟我说让我妈不要打电话了，我觉得好难堪，就不想上晚自习了。”“嗨，老李真是的！”老谢说着拍了一下方向盘。“后来又说走读生上晚自习要有家长接送，我爸妈没时间管我，所以就一直都没上。”老谢点点头，没再继续追问，一路把沈雁回送进小区里，看着她进了电梯才离开。

沈雁回的家在一个高档社区里。她爸爸常年在国外出差，妈妈也很忙，总有应酬，家里也没有老人，谁也顾不上她，于是她十岁就学会了做饭烧菜，有时间就做两个简单的菜，没时间就叫外卖吃。她看了一眼今天中午点的外卖，默默在心里把这家店拖进了黑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