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后没多久又遇上了中秋和国庆。因为月考就安排在假期后头,老师们好像生怕大家放个假就把学过的知识忘得一干二净,卷子发了至少有二十套。地理老师还额外布置了一个任务,叫大家去书店买最新出版的工具地图册,没事多翻翻。地理老师姓柴,不知是谁给她取了个外号叫柴达木,全班人都偷偷这样叫她。
假期第一天沈雁回就骑车去了市里最大的新华书店,大家通常都在这里买辅导书,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能碰见好几个同学。这样想着,她果然看见了谢昀,但不是在卖辅导书和地图册的书架前,而是在卖音像制品的地方。她拿了地图册到一楼去结账时恰好经过谢昀身旁,但谢昀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低头看着一张专辑的封底,神情非常认真。她忽然起了坏心思,凑到谢昀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她知道如果有人这样对她,她就会痒得发抖。结果真的像她想的那样,谢昀打了个冷颤,扬起唱片作势要揍她,但却被她仗着个子高抢走了手里的东西。
“蔡琴?你喜欢蔡琴?”沈雁回有点吃惊,她一直以为只有她妈那个年纪的人才听蔡琴。
“没有啦!给我妈买的!她出差要回来啦。”
“噢。”
“咦,这个是在哪个架上的啊?我之前在辅导书那里没找到。”谢昀瞥到了她手里的地图册。
“在四楼的……嗯……我还是带你去吧。”沈雁回觉得自己找地图册的路线七拐八绕的,像走迷宫一样,不适合指路。
“好啊!”
两个人一边乘电梯一边聊天。
“上次老谢有没有跟你讲什么?”
“哪次?”
“就他送你回家的那次。”
“没讲什么——噢!他说你语文和英语不好。”沈雁回毫不掩饰地笑,她故意把这句话先挑出来讲。
没想到谢昀愣住了:“他干嘛跟你讲我?你问他的?”
“没有啊,他就说你语文和英语不是很好,让我多帮下你,还说你数学好,叫我有问题随便问你。”
“真的?”
“我骗你干嘛?”
谢昀撇撇嘴:“谁让他总是数落我,一句好话都没有。”
“他不是夸你数学好么。”
“才没有!他又不是不知道什么叫数学好!”
沈雁回一头雾水,摸不清谢昀到底是不是在谦虚。不过就快到月考了,到时候看成绩就知道了。
“对了,你政治怎么样?”沈雁回有点跟不上谢昀的思路,怎么突然又跳到政治去了?
“还行吧,怎么了?”
“我政治笔记做得超详细的啦,改天复印一份给你,你高一肯定没好好学政治,是不是?”
“是。”沈雁回心虚地低了低头,理科班的政治老师上课总是比较随心所欲,毕竟他们也不必学得太好,会考拿个A又不是什么难事。
“我就知道。你好好复习啦,我觉得肯定有好多人在好奇你的成绩到底怎么样,如果考不好那会很丢人哎。”
“嗯,晓得啦,我原来排名蛮靠后是因为当时不看文科成绩,现在应该会好点。”
“好!下次你来我家,我把笔记给你。”
“你很喜欢政治?”沈雁回忍不住发问,她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谢昀会单单把政治拎出来讲。
“谁会喜欢政治!我是因为高一第一次月考政治考得太烂,被老谢逼着学的。”
“这样。”沈雁回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觉得有个人逼着她学习,总比没有人管要来得好。但是如果她说出来,谢昀或许会表示自己更希望不受人约束。她完全可以想象她们对话的走向。她觉得,大家好像总是在羡慕别人的生活,以为别人拥有某些自己没有和得不到的东西,但如果易地而处,他们未必能过得比原来更好。她非常明白这一点。可是明白这个道理是一回事,感情无法控制又是另一回事,她承认自己真的非常羡慕谢昀。
10月3号一整天沈雁回都在老谢家里,从早到晚地做些数学练习。她特地提前写完了数学作业,问了老谢几道她想了很久也没做出来的题。谢昀把自己的政治笔记复印了一份送给她,不仅有这个学期的,还有高一一整年的。确实做得很好,内容详细、思路清晰,格式也漂亮,沈雁回几乎分辨不出那些长长的花括号究竟是手写的还是印刷的,不过谢昀说她只是在画花括号时用了尺子罢了。
午饭时间老谢跟师母带着四个孩子在附近下馆子。路上沈雁回发觉谢昀好像很不喜欢那两个男生,吃饭时也不肯跟他们坐在一块儿。她心里觉得奇怪,也没见他们有过什么接触,怎么忽然就像是结了仇一样?后来才知道,谢昀是怨他俩上次明明看见沈雁回身体不舒服,却不肯来帮忙,她完全是自己一个人把沈雁回扶到沙发上去的。沈雁回想象了一下当时的画面,觉得那实在是有些难为谢昀。
知道了整件事的始末,沈雁回感觉非常不好意思,她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自己的谢意,而且她突然记起,上次她还没有跟谢昀说过谢谢。天,她怎么连这点礼貌都给忘了?不过通过这件事她发现,原来谢昀是个好恶分明得要命的人,对着不喜欢的人,她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浪费。
吃饭时沈雁回忍不住多看了师母两眼。师母很有气质,身材瘦长,讲起话来没有老谢那种好笑的口音,是大学老师,前段时间去国外访学,顺便还看望了谢昀的哥哥。在沈雁回看来,如果谢昀不说这是她妈妈,她永远也想不到这个女人竟然有个24岁的儿子和16岁的女儿——她觉得师母看上去没有什么烟火气,一点儿也不像是当了妈的人。
下午补习结束后,沈雁回去公交车站等车,谢昀一路跟着她,于是她趁机补上了之前欠下的那句谢谢。谢昀指了指街对面的甜品站说:“你要真想谢我,就请我吃甜筒好啦。”
沈雁回乖乖地买了两支甜筒回来,一支才合3块75,她边吃边笑,说:“我的谢谢怎么这么廉价?”
谢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还嫌我太便宜你噢,那你下次再请我吃别的呗。”
“好好,不管你有几个胃,都让你吃饱。”
因为十一复习得挺认真,沈雁回对月考充满信心。一切事实都证明,只要放弃了物理这条死路,高中生活还是很美好的。文科的物理化学都很简单,即使做不出来也没什么关系,反正计算排名的时候根本不纳入考虑。成绩出来之后,化学老师说这次班上有个同学答题卷的分数是文科班里最高的,因为有道大题考察的内容大家还没学到,但那个同学做出来了。拿到试卷后沈雁回一看,原来老师说的是自己——那道题她确实不会,是靠推理方程式和找规律才做出来的,纯粹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而且她选择题错了十几道,就算卷面分数再高,总分也只有67,简直让人哭笑不得。物理倒是高一些,现在有81分了,因为难度小了很多,这分数险些让她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数学考了86,谢昀比她高12分。对于这个结果沈雁回一点儿都不意外,她就知道,爸爸是数学老师,哥哥又是高考状元,谢昀怎么可能数学不好!他们这些左脑发达的人到底对“好”这个概念有什么误解?不过谢昀的语文和英语又确实令人着急——具体得分沈雁回不清楚,但总分相比她的数学而言确实显得很不理想。沈雁回很好奇,为什么谢昀不去补习这两门呢?得到的答案是,因为老谢觉得自家闺女是个慢热型选手,不想打乱她的学习节奏。可能当老师的家长都有一套独特的育儿方式吧。
每次月考一结束大家就要调换座位。班里有四个大组,换座位时顺次朝门边移动。于是本来坐在靠门一侧的沈雁回坐到了离门最远的一组,而原本坐在最里面的谢昀现在往外调了一组,跟沈雁回成了邻组同学。
看到谢昀下课后一蹶不振地趴在桌上,沈雁回安慰她说自己以前语文也不怎么样。初中学《我的叔叔于勒》,练习册上最后一道大题问:假如主角一家和于勒相认,那么他们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沈雁回想也不想就写了句“他们从此以后会更加相亲相爱,珍惜彼此,生活也会慢慢改善”,结果第二天在课堂上被不点名批评:“怎么有人会这样写啊!一点儿都不现实!”老师当时都被气笑了,所以她对这件事记忆深刻,总拿来当作自嘲的笑话讲,谢昀果然被她逗乐了:“是啊,你怎么那么天真!”
不知是沈雁回的笑话起了作用,还是因为午休让人恢复了精神,总之一觉醒来谢昀竟显得有点亢奋。沈雁回从球场回来刚坐下没多久铃声就响了,老谢竟然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于是谢昀站起来故意操着他的语气和口音对大家说:“都醒一醒醒一醒,该上次所的上次所,好准备上课啦。”教室里忽然鸦雀无声,沈雁回伏在桌上笑得肩膀发抖,但不敢出声,因为她清楚地看见老谢今天是从后门进来的。他手里拿着本教材,表情不知是好笑还是生气,拍了一下谢昀的脑袋,谢昀抱头坐下,伏在桌上也不敢出声了,一整个下午都非常老实。
作文是要过几天单独拿出来讲的,因为语文老师们需要时间互相交流,好把各个班里写得好的同学拣出来,拿到自己班上去点评。沈雁回的作文就在其中,而且是唯一一篇叙事散文,不是议论文。老翟对她的评价中有掩饰不住的欣赏,她觉得沈雁回是个很有自己想法的女孩。
谢昀向沈雁回请教:“你是怎么写得这么有感情的?议论文没劲透了,但是我又不知道像你那样该怎么写。”
沈雁回的脸上没有露出半点得意,反而有些害羞。她一直不喜欢这种事情,不愿意让自己的作文被太多人看到。这让她感觉非常羞耻。但她又很真诚地告诉谢昀,她觉得他们年纪还太小,经历太少,不管是议论文还是记叙文都不容易写好,不过多看点课外书和电影应该会有帮助,毕竟它们可以让人体验不同的人生,体验多了感情自然也就丰富啦。
谢昀对这个答案深表信服,然后提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现在哪有那么多时间看书看电影嘛,我杂志都来不及看了。”
沈雁回弯了弯嘴角,点点谢昀的额头:“那就把看杂志的时间省下来呀。”她忽然又想捉弄一下谢昀,摸着下巴故作深沉地说:“不过据我观察,应该还是有条捷径的。”
“是什么?”谢昀殷切地看着她。
“你可以试试谈恋爱啊。”
“咳——咳咳咳——咳咳——”
谢昀突然凭空呛住了,咳得厉害,沈雁回吓了一跳,赶紧拍拍她的背:“怎么了?”
谢昀咳得脸都涨红了,她摆摆手说:“我——我还是写议论文吧,议论文挺好的。”
运动会在月底举办。宣传委员已经确定了这次的班服,纯黑的T恤,上面印一道白色的坐标系,坐标系里再印个老谢的大头。这头像是特地找班里学画画的同学描的,背着老谢设计的,已经下单了,他还蒙在鼓里,等到运动会那一天才能拿到。
沈雁回在小学和初中时经常参加运动比赛,家里还有短跑、跳高和跳远的金牌,到了高中里就只参加过篮球赛,因为大家看她个儿高,都以为她只打篮球。文科班的女生都扭扭捏捏的,不爱参加体育活动,不管体育委员怎么动员,篮球队都组织不起来。她终于可以安心做一次观众。
体育委员长得高高壮壮,脸挺白净,从小就在体校学习打羽毛球,是省里的青少年羽毛球大赛冠军。去年他在羽毛球比赛时出尽了风头。男子单打,他几乎每一局都打成21:0,一旦出现失误让对面得了分,同学们就在看台上大喊“让你们的”。沈雁回当时也在看台上,惊讶于他的实力和自信从容,但因为他们班被大败,她对他全无好感。没想到今年这时候大家已经成了同班同学,心态变了,她也就不再排斥这个羽毛球高手了。整个运动会,她就只对这个项目抱有期待,想跟谢昀约着一起去看。
“我也参加羽毛球比赛的!我去年也参加的!你怎么没注意到我!”
沈雁回老实地说:“去年我还不认识你嘛。”
“哼,那你是要看我还是看他?”
“这不冲突呀,男单不是在女单前面比嘛。先看他,再看你。”
接下来一周谢昀都没理过沈雁回。沈雁回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但也不敢问,因为她还没有忘记上次吃饭时谢昀对那两个男生的态度,只能确定自己是真的惹到了她。为着这个事情,她天天中午躲在走廊吹风,已经是秋天了,没过多久就给吹感冒了。那一周的周五她睡得很不安稳,盖上被子觉得好热,但只要稍微拉下去一点儿就又觉得好冷,难受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只好向妈妈求助。妈妈毕竟是妈妈,经验丰富,不必摸她额头就知道是发烧,给她量了体温又吃了药,她才终于睡着。隔天早上她让妈妈打电话向老谢请假,窝在家里喝了一天稀饭。幸好只是错过了一个自习和一次补习,要是错过了一天的课——她实在不敢往下想。
晚上接到一个电话,来电显示是从老谢家打来的,沈雁回好奇地拿起听筒,没想到那头说话的人竟然是谢昀。
“你好点了嘛?”谢昀的声音听起来忧心忡忡的。
“好多啦。”虽然烧已经退了,但沈雁回说话还带着鼻音,听起来跟平时明显不一样。
“明明就没好。怎么会突然生病的?”
“走廊风大,吹的,我猜。”
“那你下次别去了,天气都转凉了。”
“知道啦——”沈雁回觉得特别高兴,谢昀终于又肯理会她了,还这么关心她,那一定要趁胜追击把事情问清楚才行,“你还打算继续不理我吗?”
“我没有不理你。”
“胡说八道,我们都一周没讲过话了!”
“那我不理你,你就不主动跟我说话了吗?”
沈雁回捏着听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以为自己就像那两个男生一样,已经被谢昀拖进了黑名单。虽然她并不认为自己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但就是莫名感到没底气去和谢昀讲话。
“那——那现在我们来和好吧。”沈雁回讷讷地说,她急需谢昀来确认结束这糟糕的一周。
谢昀笑出声:“你怎么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还要说这种话?”
“因为真的很想快点跟你和好啊,要有个明确的答案才行,别再让我胡思乱想了。”
“那你都胡思乱想了什么哦?”
“就想我是不是跟那两个男生一样惹你讨厌了。”
沈雁回隐约听见了一声叹息,但又不能确定。如果真是一声叹息的话,那它实在是太轻了。
“和好和好,我跟你和好啦!够明确了嘛?”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