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哨声不止,树影憧憧,密林照不进月光,天地漆黑、勾连一体,刚落的雨还凝在叶尖,摇摇欲坠,人影砸上树干,水珠齐泻而下,滴洒在玄衣少女头肩,后颈暴露在冰雨中,凉意随身爬走,少女激灵一抖轻哼着,“嘶……呼”,甩飞发间水滴,挥手拂肩轻笑,然后特意踏树而行,又引来急雨阵阵。
方才遇一林间马队,迷失了方向,截下策马疾驰的少女问道南陵。近年,南陵有青衫邪教突起,以行天道之名蛊惑人心,背地里却无恶不作,少女甚为不齿,马队又同着青衫,不禁多看两眼。
果见队中一长者模样的男子,怀抱一蓬头垢面的女子,女子脸上惊恐未消,回看少女的眼中饱含殷殷期许,少女飞身夺人,置女子于爱马上,拍马放她离去,自己则留身马队,懒懒扫视众人,待贼梦乍醒。长者模样的男子最先回神,命人擒拿少女,又带一队人马,鸣竹哨追去。
徒手解决掉十几个拔刀教众,少女方兴未艾,随起伏的哨声找绕圈的爱马,欲在马上再同他们玩味一番。哨音聒噪,少女口哨唤马,却被生生盖过,嫌弃之情溢于言表,方才一战,背上有心、腰间无刃均未出鞘,凭那些三脚猫功夫,不造些声势来壮胆,只怕是不敢出南陵。
少女寻一大树,踏跃至高处,随手摘片树叶,凑到唇边,吹出不成调的音符,踩晃着树枝、斜靠着树干、仰望着明月,月色正朦胧,凉风也怡神,心情甚好。待玩弄教众的绕圈爱马跑来,少女猛地纵身跃下,跨坐马背,环抱马上女子,惹得女子连声惊叫,少女乐不可言,打马飞驰,仰天长笑,惊得树下青蛙呱呱猛跳。
笑够了,少女俯身将马侧悬挂的一众精美玉珠解下,随手搓散,转身叫一声,“小心咯”,和着内力尽数扔出。随最后一颗玉珠离手,哨声终于消寂,林中恢复安宁,虫鸣蛙叫声四起。
少女骑马遛至那一地哀嚎前,意兴阑珊地看着地上一众扭曲的人影,没一个能打的,“还有能说话的没?”
有人怒吼,“大胆狂徒,敢劫我南陵派小道长夫人。”
“夫人”,少女拉长音调,冷笑一声,低头看怀中女子,“你是他们夫人?”女子摇头。
长者模样男子勉强起身解释,“少侠不知,她是我未过门的夫人,媒人、聘礼俱全,父母也都许了。”
“父母许了?”少女发问,女子点头。
“你也想嫁?”少女再问,女子摇头。
“我放你走,可要回家?”少女又问,女子呆愣一时,忍泪叹气道,“已尽孝了,再没有家。”
“好,那就跟我走,正缺个舒心的姐姐”,少女掉转马身,拍马徐行,头也不回地宣告,“小道长,你未过门的夫人我看上了,承蒙忍痛割爱。你若心有不甘,也无妨再来强娶,生死门齐济民随时候着您。”
拐回官道上正好看到出口,月色随风划破密林,扯出一线藏蓝色的霜雾,凉意纷纷落下,济民和着寒气抱紧女子,柔声问她,“你叫什么”,未及女子回答,又开口,“罢了,前尘已了,今后叫陆离可好?老头子说‘陆离,美玉也’”,女 子轻笑,笑声如歌,诉一曲衷肠,道不尽喜与忧,“恩人赐名,陆离甚好。”
林外清风霁月,微光播撒一片明净,荒野空旷让人无所归依,惹得一向逍遥的济民也生出几分惆怅,阖眼随口道,“明月纤纤,和风幽幽,几时载我归故园;野树红花,佳人在怀,何怪处处泛流连”,念完又跟着咯咯笑,“跟老头子待久了,学得越来越文绉”,笑够了低头用下巴戳陆离的肩,“陆离累吗?”“陆离不累。”“我可是累,不过还有路要赶”,睁眼又勒缰斥马,一路直行。行至隐约显现的城墙外十里左右,济民渐渐放低速度,绕城缓行,向一处城门走近,城门上有人高声质问,“来者何人!”
“赤子叔,才半年就把我忘了么”,济民仰头大笑,熟悉的人、熟悉的城,云都是济民第二个家,在外时不甚思念,临近了分外欢喜。
吉木赤子俯身端详,稍察片刻就扭头叫卫兵开门,也笑着大喊,“济民丫头,日则王子盼你好久,成天来问都烦死叔了。”
“让阿蒙等着,叔别理他。我寻回好酒,改天送去叔家”,济民拍马进城,转过几个街口,停在一朱漆院门前,门檐的灯已灭,是道主人家不再应客,济民哪理这些,只管下马大力拍门。不多时,门内响起急促的脚步和高声的抱怨,“谁啊!也不看看时辰!半夜三更的”,开门后又惊呼,“哟,小门主回来啦。”
“良叔,半年不见可有想我”,济民伸手要抱刀良,却被无情躲开,刀良是有洁癖的,“别碰我,瞧你臭得这模样”,济民抬手闻闻,咧嘴一笑,“荒郊野岭赶路一个月,馊了正常”,回身将陆离抱下,又问刀良,“表姐呢?”
“你看看天色,公主早已入寝,就你个夜猫还在吵闹”,刀良常训济民,也知济民都左耳进右耳出,权当风过无痕,还是忍不住念叨,“这是谁家姑娘?又去哪拐来的。”
“夜猫能捉鼠,截了鼠粮回来藏着”,既不是拐来的,也不知谁家的,济民应付刀良几句,转头对陆离吩咐,“你先在这住下,改天我差人带你回山。”
“你呢?不回生死门吗?这又是要去哪闹腾。门主知道吗?你说你大半年不回来,回来又要走。”
“嘘……”嘘声打断刀良,济民无视一堆问题,牵马走开,“良叔,你话越来越多啦,怕有病生,有空去山里,我叫闷葫芦给你诊诊,我睡马厩,三个时辰就走,不用管我。”
“木炭多吃点,吃饱、喝好、睡个好觉,明天再跑快点,你家主子的屁股全仰仗你一双美腿,你也知道门主大人那暴脾气,谈笑间屁股灰飞烟灭。让我算算,咱们已离山八个月再半,等等,路上还用掉一个月,木炭啊,怎么晃眼就快满十个月”,济民倒在木炭的草料上掩面翻滚,娘的大板子好久没尝过,忆往昔惨痛经历,离家越近越觉得可怕,默默寄望于木炭,“木炭,要不你带我逃吧,天涯海角都随你,别回家就好。”
木炭懒得理会自家主子时有时无的疯癫,拱开济民,继续咀嚼美食,马厩门吱呀打开,有曼妙黑影靠近,溢出惑人心神的朦朦细语,“你还不傻,知道算计时间,再贪玩一时,表姑该发生死令通缉你吧。”
“表姐!”济民一跃而起,刚立稳就要扑上去。
尼色乌各娥沧是山南国公主,娥沧的奶奶与济民的婆婆是姐妹,娥沧是表姐,长济民三岁。娥沧生来第一个心愿是做武师,便求父王送她去生死门修行,神武楼里与武痴济民每每相遇,两人兴趣相投、性格相亲,渐渐同出同入,或结伴闭关,或相邀出游,共研武学,交情甚密。
济民天资过人又招人喜爱,凭着生死门数不尽的武学秘籍和多位武林大家的倾力教授,小小年纪造诣极深,再精进两年,或天下无寻敌手;娥沧呢,同样是年少出英雄,在武林也小负盛名,但不类济民飞扬跋扈,只细细耕耘着自己的一片天地。
“别靠近我”,小退两步,娥沧慵懒出声警告,神智还未清醒,“良叔说你比咸鱼还臭。”
“就知道良叔没好话,不给他分酒吃”,济民嘟哝,默默再搬一块草料给木炭,“木炭最乖,多吃点。”
“碎碎叨叨念些什么”,娥沧靠近济民,走到月色下,一头齐耳棕发微卷交错,额前突兀碎发打下阴影,盖住半部面容,更显睡意昏昏,“良叔吩咐人烧好热水、备了衣服,你去洗洗到屋里睡。”
“明儿还要赶路,让我直接睡嘛”,听得又是刀良的吩咐,济民耍混倒下,死死赖在木炭草料上,一动不动,“跑一整天,累死我了。”
“木炭跑的路,让它休息饱,你快去沐浴更衣,这模样回生死门存心找板子挨。”
“谁说……好吧”,娥沧此言确实在理,济民一时语塞,无法反驳,娘向来讲究弟子仪表,烧书后逃山九个月本已理亏,这幅模样实属火上浇油,乖乖爬起随娥沧离开马厩,走时不忘再搬块草料给木炭。
“别喂了,想撑死木炭吗”,娥沧拉起滑落的锦布披肩,低声催促着,“快些走,我明早还要练武。”
“冯武师?”
“杜武师,冯武师不甘被你三招夺剑,请辞修行去。”
“武功不高志气倒有几分,等我得了空,也来会会你的新武师。”
“得久等些时日吧”,娥沧畅爽大笑,额前碎发随身体抖动四散开,一双璀璨明眸倾泻出闲情雅致,笑声驱走睡意,才有精神对济民幸灾乐祸,“我猜你一年半载下不了山。”
“这还用得着猜,门主大人哪会轻易再放我出来”,消沉与济民搭不上边,眼珠一转遛就能想出个歪点子,“表姐,避过这段风头,你让表哥写信来,求门主大人准我来山南玩玩。”
“我可不插手,阿蒙想找你玩,就叫父王准他上山,你们自个闹腾去。”
“嘁,表姐越来越无趣了。”
“是你越来越放肆”,走到浴房,娥沧一脚将济民踢进去,在雾气中露出陈酿如美酒的醉人笑容,依旧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警告道,“睡醒了自己走,不要吵我”,济民关上门,暗忖着,‘笑里藏刀的狐狸惹不得,还好是自家姐姐。’
木炭是济民十岁生辰时叶月送的礼,大宛名门、汗血宝马,可日行千里。不过,济民舍不得木炭太过劳累,放慢速度,途中又歇息一夜,第二日正午才到玉雪村,入村便绕着村沿、躲开人群往东南角落走,正值年初时分,那里该住着她挂念的人。
远远看到最角落的木屋小院,院内无人,济民勒马落地,拍拍木炭,“乖木炭,自己玩去”,蹑手蹑脚朝木屋走,凝神闭气地趴在窗前向里探视。窗缝中猛地飞出一柄薄剑,一团白影掀窗而出,破声笑道,“隔窗窥视非君子。”
“哪来的君子”,济民侧身避开剑锋,一退三丈,也随着破音染上笑容,“徒儿生来就是弱女子。”
“为师看你一副泼猴样,弱在何处?”白影立于院中独木上,剑指济民,是个白衣白发、俊秀英武的青年。
“浑身都弱”,济民随地一倒,瘫软在草地上,故作柔弱状,“君子先生要欺负弱女子吗?”
“可惜我亦非君子”,青年跃起,提剑发力刺向济民,“看剑。”
济民一路滚闪躲开犀利剑路,退至栅栏处,踢腿一跃从青年头顶翻过,回身取背上有心扎步应招,两剑相撞,本该有金属特有的击打声,却细不可闻,唯见济民斜拉刀身,引将青年长剑滑过,不给青年硬碰的机会。
青年收招,继续左突右刺,济民依旧以柔克刚,见招拆招,并不正面回应,青年被躲得心烦,再次劈剑猛下,济民突发力抵剑,又降力急收,臂力试量间,青年被拉引,向济民方位倾落一个常人难查的微妙距离,济民哪是常人,腰间无刃瞬目出鞘,直击青年腰身,抵于胯上,得意之情立时浮现,“赢了”,青年闻言轻笑,撤剑运气,内力随身体四溢冲出,震开无刃,在济民惊诧瞬间,青年已立剑于济民颈项之上。
“师父你赖皮,说好的只比剑术、不问内力,怎能如此”,济民拨开青年用剑,心中愤愤不平,要讨个说法。青年只哼气收剑,整理被剑气拨乱的头发,另有掌声从青年背后传出,“二十七招,比去年近了十招,民儿精进不少”,是个坐在乌木轮椅上的美髯大叔。
“干爹”,有心、无刃入鞘,济民阔步走向大叔,蹲伏在轮椅一侧,柔声探问,“身体可好?”
青年是济民的师父付博,名震武林的竹心四剑之一,宝剑无刃玄铁打造,长三尺一寸,剑身平直,未开刃,单论锻造工艺而言,或属武林剑录末位,但附上竹心一派开山传世之名,又有历代传人的丰功伟绩加持,跃嚣而上,便是人人见而幸之的名剑。
大叔是济民的干爹杨参、师父的师哥,是竹心四剑之一,也是竹心山庄庄主,宝剑有心玄铁打造,长二尺二寸,三棱刺刀,中空有边孔,疾使时剑鸣如虎啸,刀入三寸,破血脉,引血路,血不止,即毙命,人人畏之,谈之色变,不敢言见。
十年前,武林腥风血雨,正邪对立,邪强正弱,干爹率竹心四剑集武林之正派人士拼死御敌,力挽狂澜。虽一时剿灭邪教,但竹心四剑一剑惨死敌营,一剑青灯古佛,一剑身残病摧,一剑白头天涯,实谓惨胜。
过去的事,付博和杨参都不愿再提,济民也是外出游历时听说个大概,传说这种东西,初闻时,热血沸腾,听得多后,总算明白,其实是真假掺杂、虚多于实,信不得,当作故事听完、乐完,也就罢了。
最真实的莫过于亲历之事,济民四岁时,付博驮着奄奄一息的杨参到生死门求医,机缘巧合,济民认了干爹、做了徒弟。为治病,付博和杨参每个年初都要在生死门留宿几月,在时,倾囊教授济民武功技法,不在时,也会布置一堆功课,要济民悟武道、求心经。
拜师一年后,济民莫名被传无刃,立在身侧,无刃比济民还高出半个脑袋,付博吊儿郎当说,‘早就不想要了,你拿着正好,你若觉得重,也学我找个徒弟传出去’,而后被杨参罚跪挨训,付博怕杨参气急惹病发,只得忍泪委屈,一副巧舌如簧也有偃旗息鼓的时候,济民记忆犹新。
昨年见时,杨参也将有心传与济民,杨参义正辞严说,‘你心纯志坚、豪义薄云天,实乃我此生所见最合祖训、匹配有心之人,有心乃凶器,但不可行恶,现在传你,好生运用,往后再传可行之人。竹心四剑,你独得其二,可想过也继承竹心山庄庄主一位,此事不急,你慢慢想,我还有时间’,竹心庄主统领武林之正气,听来威风,实则枷锁,意欲四海为家的济民当然不愿继位,既然叫她慢慢想,那就不想了。
“有你赖着各宫宫主给我治病,怎能不好”,杨参轻拍济民脑袋,这孩子看似魔王混世,心里却明是非、知轻重,行事也有原则、有底线,是他最看重的小辈,“你呢,信中所说之人见到了?”
“见到了。”
“还恨他吗?”
“不恨了,不过也不喜欢,闷得人心慌,想见我们就来啊,说一堆七七八八的借口,还不是自己没胆量,念着他这些年,白白浪费许多时间。”
“皇家的纷纷扰扰,并非你看到的那么简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庙堂更甚于此。”
“我知道,爷爷也这么说,可就是气不过,他跟我谈以天下为己任,天下是责,自家的事就不用担责了吗。既然心系天下,不如专注于此,为何还成家生子,婚而无守枉为夫、生而不育枉为父,嗷!”济民怨愤情动,还打算继续说下去,被付博一掌狠拍后脑,疼得跳起,“师父!”
“说得头头是道,等你以后遇上、要你抉择,未必比你爹强,既然不喜欢他,为何还在他身边留半年之久”,付博咄咄教训济民,济民的话她爹是听不到,可再不打断,有的人倒是要愁悔四生了。
“看他可怜嘛”,被戳中心虚之处,济民捏熄焰气,轻挠后脑微肿处,“本来好好当着太子,却被贬作蜀南王,他那些个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也无心听他诉苦,只有委屈我啦。他讲治国安民之道,我听不懂,不过他那副神情,我若不留着听,肯定会哭。”
“臭丫头,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是爱哭鬼,找借口也稍稍用点心”,济民头硬,付博前一掌也拍疼了自己的手,这次直接使剑鞘打,还坏心打在同一处,痛感长驱直入,济民呲牙咧嘴、吱吱叫唤。既然都被叫作爱哭鬼,一不做二不休,济民酝酿悲情,眼泪破睑而出,哭给杨参瞧,专治付博不服。
“有所耳闻”,杨参拉拢济民,伸手摸到肿处,凶眉怒眼恼付博,付博只垂首闪躲装不知,济民则斜眼抿嘴暗自笑,“说是源起丞相李镇砦灭门一事,惹恼皇帝被废、遣到益南荒蛮之地,此生或成定数,本可做予民安生的好皇帝,可惜了。”
“有何可惜,沉不住气的人命里注定难成大事”,被杨参瞪眼,付博自觉不安,主动替济民按揉脑袋散淤气,“若有此志向,现下就该忍着,等他日掌权再来一一理账。”
“理账”,杨参低声重复,无奈浅笑,看向付博的一双眼满是怜惜与自责,“你还在记我的账吗?”
“哪还有什么账,陈年旧事也记着,师兄心眼未免太小”,丢下济民,付博将杨参推进屋,转身就关上门,只支开半边木窗,“臭丫头快走快走,你娘问你多次,我可不敢惹她心烦”,说完不等济民反应,自顾锁了窗。
济民悻悻在村角溜达,遥望顺玉雪峰而上的天梯,眼珠一转遛又心生一计,‘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躲不过这道坎,不如豁出去直捣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