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作者:亦之
更新时间:2019-02-13 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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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玉雪峰上积雪不化,生死门中风景无变,让人也忘记时间的流逝。瑾湘才察觉到她来此已四月有余,神武楼顶覆着的白雪同初见时一样,除了少些阳光,藏经阁弟子如常地在门前安闲扫雪,对瑾湘颔首带笑,禁卫队李队长按例巡逻,叫着‘李小姐’与瑾湘互道问候。

初时的两月,瑾湘有济世贴身陪伴,清晨睁眼时她已在,夜深闭眼时她还未走,寸步不离的护瑾湘周全。白日里,两人或是侃谈天地,或是作伴读书,或是论画研棋,形影不离;入夜后,一碗安神镇痛的药茶下肚,不足一刻钟便昏昏欲睡,未给瑾湘胡思乱想、惆怅难眠的机会。

待瑾湘碎骨定型、能自主活动后,济世渐渐回归常日生活、变得忙碌,而安神镇痛药也剂量渐低渐无,清醒的时间被拉长,独身一人时,瑾湘常感忧思深重,特别是此时此刻,上月新起的药泉宫之行,三日一次,尤其难熬。

药泉宫,顾名思义是泡药汤的地方,宫主杜琴是个温和轻快的人,没设多少规矩,唯有两条,一是男女有别,禁止擅闯越界,二是赤净泡汤,禁止携带私物。

规矩所言私物包括着瑾湘赖以宁神静心的书册,漆墨文书不说,刀刻竹简也不能带入。平日里用来遮挡心慌愁肠的掩体被抽走,脆弱的思绪亦如药汤中身体般裸露无遗,尽数逼瑾湘看个仔细。

按大周律法,谋逆叛国者当五马分尸,五马分尸者,头颈手脚被套上麻布粗绳,连接着一往无前的壮马。眼见粗绳一分分收紧,每一寸皮肤被拉长,起初竟有活动筋骨的舒适;眼见血肉也绷紧膨胀,骨头断裂咯吱作响,才有受刑领罚的真实;眼见自己被活生生撕裂,爆破四散绚如烟花,凄惨更甚于袁总管。

父亲、母亲和两位哥哥,是否也像书中记载,发出可穿云霄的凄厉惨叫;还是忍声闷气,直到最后也极尽大家风范;也或许得个干脆,没有苦痛便失去意识。瑾湘不知道,她不知道哪一种方式会让家人于心解脱,但她知道,无论是哪一种也无法让她解脱,她本该与家人共赴黄泉,却只能在此苟且偷生。

按大周律法,谋逆叛国为首者还将被弃尸城楼,或许父亲的尸首此刻仍在长安城中某个塔楼上高挂着,支离破碎的被晾挂示众,任凭围观的人们碎嘴议论、奚落是非。是非?这天下早已乌云蔽日、黑白颠倒,哪还有是非可言,不过是任人评说。

停药后,瑾湘又连续半月被噩梦惊醒,都是关乎家人的梦,此前的梦是模糊的,不论是血肉横飞的刑场,还是蝇虫萦绕的尸坑,或者雨淋日晒的残尸,浑浑噩噩一夜浅眠,尚能平稳熬过。

但自从在藏经阁翻阅《尸变七月谈》《解肢记》等医学典籍后,梦变得越发真实、详尽,每每惊醒,汗透被褥,分明清冷的气流也变得粘腻浓稠,瑾湘却不敢开窗透气,也不敢再闭眼入睡,凡是黑暗之处,都会闪现肚破肠穿、血浆迸裂或是蛆虫肆虐的景象,和她日夜思念、铭刻入骨的面容。

半月来,午夜梦起惊坐时,瑾湘都点亮蜡烛,蜷缩在墙角,一眼不眨地盯着烛火,痴痴期盼日出。夜太漫长……太漫长了,当日光盈满房间更甚烛火时,甚至有又历经几月逃亡的错觉。推开窗看着广阔的天空、吸取纯净的晨风,待胸中苦闷终了归一时,瑾湘才敢闭眼,坐在地上也能很快入睡。

不仅是她,袁立术也同样梦魇缠身,或是醒时能听到隔壁的惊呼,或是醒时已看到隔壁的烛光。问及时,袁立术只说偶有噩梦,袁总管之惨死,他身在其中,其中苦楚,不言而喻。

瑾湘知道袁立术恨残暴无情的凶徒,恨为非作歹的奸臣,恨为政不仁的皇帝,誓要报仇雪恨,瑾湘同样也恨他们入骨,可报仇呢?瑾湘却茫然无措,一是母亲的遗愿要他们此生不谈仇恨,放下过往,重新开始;再者究其缘由,引发所有惨剧的是家族世代尊崇的皇帝,难道还要弑君不成,瑾湘所学甚多,却无一条敢叫她生此想法。

可放下仇恨,还剩什么?

重新开始,又谈何容易。

山中又飘雪了,清风过,一片扬扬洒洒。汤池上有木亭为瑾湘遮挡,亭外无阻,雪落如糖霜,融入低一阶的排药热湖里,幻化成白气又争相浮出,刚冒出头,冷气袭身,四散而逃。瑾湘觉得自己就如这白雪,被无情吹落到滚烫的地狱,瞬时被业火啃食殆尽,逃出时已残破无形,想要立足站稳却无甚凭依。

湖面突然窜起波纹,瑾湘朝波纹中心望,有一团火焰在雾气中漂移,虚眼看,像是个轻功飞驰的人儿,脚下生风,带起叠浪,一身大红锦袍随风狂舞,还有锦袍上长短不一的多个吊饰,缠绕碰撞,像爆裂的木材在火焰包裹中噼啪作响。

那人本已飞过木亭,快到湖岸时又转身折回,翻身上亭,咧嘴对瑾湘轻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眼眸中有志在必得的焰火摇曳,食指竖压红唇,微微撅嘴,吐出淡淡一个“嘘”字,然后噼里啪啦跃上亭盖,再无声响,只有亭檐边一根系玉长绳坠下,以此证明来去如风者并非瑾湘幻觉。

谁?为何跳到亭盖上?男人女人?瑾湘没有看清,男人的话,便是擅闯越界,瑾湘慌忙低头,汤池上都是药叶,看不到池内风光。但不能放纵那人再去四处游晃、惊扰他人,还是拉绳叫人吧。

瑾湘的手慢慢摸到一旁细绳,细绳连接巡视房内的铜铃,拉响可唤人来,刚要下力,突然被人截住,冰冷的手掌按压下来,乍寒与惊吓,从冰冷处生一个寒颤,接连冒出疙瘩,直入汤池,瑾湘欲大叫,却又被冰冷的手堵了嘴,叶月从背后现身,也将食指竖压在唇上,同那人有几分相似。

“臭丫头,刚回来就偷老娘药丸吃,不怕老娘毒死你吗”,叶月气喘吁吁,叉腰盯着亭檐坠下的玉佩,瞟看瑾湘一眼,“看到有人跑过吗,一身猪血红的人”,质问一句,不等瑾湘回答,又自顾念叨,“没看到?真没看到!好吧,臭丫头,跑得比狗还快。”

济民坐在亭盖上仰望灰蒙的天空,凉风细雪、悠沉药香还有娘的满嘴枪药,这才算真的到家了。一寸寸拉回吊坠的玉佩,济民听到叶月满足的温吞笑语,“算了算了,不追了,总要遇上的”,这是济民和叶月的游戏,一个变着法求饶一个宽了心原谅,便心照不宣的结束这场追逐。

瑾湘也看着叶月在自言自语中扬起怡然自得的笑容,而后顺着湖上小路离开。济民跳下时,瑾湘还望着小路回味方才情景,这是瑾湘第五次见门主,摸不清门主性情,也就不明了门主的深意,是要她不追究来人吗?

济民蹲在汤池边盯着瑾湘,一脸思索的样子,方才就觉得这人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忽而浅锁眉头,忽而咬唇轻叹,用略带沙哑的柔嫩声音问道,“姐姐,我们在哪见过吗?”瑾湘也皱眉端详济民,得出答案也只‘是个生人’,瑾湘一脸茫然又眼神缥缈,济民看着笑着,伸手轻弹瑾湘额头,“一脸呆样,不过是个美人。”

济民凑得近时,一股妖气朝瑾湘扑面而来,起身挺立后,又显英气勃发,剑眉飞、微入鬓,丹凤眼、清光凝,高鼻梁、浅钩起,薄唇红、暗魅生,瑾湘想着也跟着笑,‘凭这容貌,或可作祸国殃民的妖姬,也能成乱世称霸之枭雄,不过女子哪来的枭雄,做妖姬倒是前途无量。’

瑾湘上下打量时,济民解下方才的系玉长绳,甩开在空中转圈,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门主大人手下留情,这下有得玩了”,边说边在汤池边跪下,俯身欲将玉佩系在瑾湘颈间,瑾湘扭脖不从,被济民用脑袋抵着额头,一时无法动弹,“别动,这个送你,谢你方才守秘之恩”,霸道地系好后,济民丢下一句,“有缘再会”,又踏湖飞走。

湖面很快恢复平静,飞雪也渐渐消停,药汤缓缓无声流淌,世界静得仿佛方才的奇遇只是一场梦,只有颈上玉佩的冰凉触感诉说着,来去如风者并非瑾湘幻觉。

从药泉宫归来已至戊时,济世仍等着瑾湘一同用餐,两人谈笑间时间过得比独处时快乐,但难捱的无眠之夜也随之到来。济世走后,瑾湘换上新蜡,在墙角抱膝挺腰而坐,脑袋空空,并不会趁夜色多娇而思如泉涌,只静静看着蜡烛,蜡灭时便是日出,日出后才敢入睡。

腰挺得累了,瑾湘微躬匐在膝上,察觉胸前有东西梗着,取出见是块环形玉佩,脑中便浮现出药泉宫里崭露霸道的那人,妖魅狂傲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本是一面之缘,瑾湘权当一梦置之。可这玉佩挺麻烦,那人连系绳结也与众不同,在药泉宫就没解开,又试几次还是无用,瑾湘摸索良久也猜不出绳出何处又去向何方,拿它毫无办法,只得换个靠墙的姿势,握着玉佩,继续呆坐。

“你莫不是在受相思之苦”,屋里响起轻快的笑语时,蜡烛正燃在半身处,瑾湘被唤回思绪,左顾右盼见不得人影,只当方才神志不清生出幻觉,那笑语声却再起,“我可不是鬼,你往上瞧。”

抬头便见一个脑袋倒挂在房梁上,柔顺如绸缎的黑发毫无章法的垂落,遮住大半张脸,剩下的半张脸在烛光中忽明忽暗,嘴角被阴影勾勒上魅惑的弧度,露出的那只眼亦暗如深渊,像极了怪谈中摄人魂魄的妖魔,瑾湘不语神怪,只盯着房梁另一侧坠挂的一众吊饰,淡淡发问,“你怎么进来的?”

济民纵身跃下,轻如羽毛,落地无声,可大红锦袍上的吊饰们却毫不客气的振臂高呼,破坏一身的灵气,不过是个顽童罢。济民也配合着一路声响尽显顽劣,蹦跳得贴近瑾湘,随意岔腿坐在地上,笑看瑾湘手握的玉佩,“看来你很喜欢。”

“取不了而已,既然你在就请解开”,松开玉佩,瑾湘倾身朝济民靠近,递上颈上绳结,济民接过绳结,却又将其拨到瑾湘颈后,再将玉佩塞回瑾湘衣内,“解不开的便是缘,缘不尽绳不解”,对上济民一分真切、九分戏弄的眼神,瑾湘懒得再做请求,明儿找把剪子便是,济民见瑾湘不再搭话,又自顾问道,“这么晚不睡觉吗?”已过丑时,济民夜游一圈看到这里还亮着,好奇瞅一眼,竟是药泉宫里的美人义士在守夜,仍旧一脸呆样,忍不住想捉弄她一番。

瑾湘并不想理会,却被济民一直盯着,即使闭上眼也能感受到灼热的视线,有暗夜野兽围捕猎物的锐利,也有饱腹野猫玩弄鼠雀的戏谑,如坐针毡,无奈低声回她,“睡不着”。

“有烦心事?”济民得寸进尺,再向瑾湘挪近,恨不得把耳朵压到瑾湘嘴前,“说来听听。”

“没什么可说的”,本就意乱,又觉得济民觍脸越界,更是心烦,推开蠢蠢欲动的脑袋,瑾湘微愠道,“离我远点。”

“你”,被推开的济民先是微微一惊,转而漫不经心地笑起来,饶有兴味地挑眉看瑾湘,轻哼一声,“等着”,跃起再跃起,房内又归平静。瑾湘抬头望向济民残影处,屋顶的瓦片不知何时被她移开,掏去茅草,露出一尺多宽的洞,月光顺着洞钻入,印在床前是别致的霜花,点缀清冷的夜。

霜花冷寂,比起百花香艳,更配失魂落魄之人,不及瑾湘细细品味,却被暗影揉碎。赤焰流下,济民又回来了,提着五个陶土坛子,随意往地上一放,神气傲然道,“酒过愁消,一坛不行,那就两坛,五坛都给你也可以。”

瑾湘从未沾酒,却读得很多关于酒的诗词文章,借酒消愁或许正该如此。取下封头,瑾湘闷头干了半坛,初入口时酒烫如火烧,激烈的痛感直驱头顶,生出奇异的舒畅之情,一缓紧绷,人便瘫坐下来;再入口时,酒便成了涓涓细流,随血脉潜入周身,消融意识,眼前渐渐模糊。

济民惊叹瑾湘如此豪饮,便知是不懂酒的人,她提来的是十年寒潭香,取高山寒潭融冰酿造,若猛灌,刺寒后劲能扰人数日。济民心想着,‘明早有她罪受,哪还管得了烦心事’,也不多言阻拦,取一坛自顾饮起来,酒入口,幽幽清凉,展露凛冬寒冰的心悦诚服,咽下喉,澎湃激烈,尽享十年修寂的厚积薄发。

济民才喝下几口,瑾湘已饮尽一坛,晕头转向摸不到墙,见济民同桌椅床凳都偏倒一侧,迷迷糊糊闭上眼,只觉身体如履云端、飘忽不定,便失去意识。济民将瘫倒一团的瑾湘抱到床上,怜惜地摇头看她,若济世见此情景定要说,“民儿越发有敏姐的慈爱风韵了。”

再醒来,头痛欲裂、全身炸疼,比往日的伤痛更甚,自床沿撑起沉如铁球的脑袋,瑾湘按这两月的习惯检视茶桌上蜡烛烧至几成,没见着烛台,却见着济民闭眼盘坐在桌上,似是睡着,身旁立着一酒坛,桌下还散落四个空坛,空气中酒气弥漫,盖过药香。

瑾湘见济民双唇如蝶翅扇动,听得个慵懒散漫之声,“你醒了”,济民睁眼看向瑾湘,笑意盈满眼眶,对瑾湘的赏识在其中流转,此人身上有豪气,济民喜欢交这样的朋友,“你可知喝不得酒?”

“谢谢你顾我上床”,瑾湘揉按眼角穴道,掀被下床,口干舌燥要去取被搁置在木凳上的泉水,济民也翻身下桌,取怀中葫芦递给瑾湘,“喝这个”,瑾湘疑犹时,济民打趣道,“还怕我下毒不成。”

葫芦里的水温热适中,还带着淡淡香甜,饮下后沉重如铅的身体顿时倍感轻松,瑾湘边喝边想,‘莫不是她特意为我准备的。’

济民递过葫芦,心满意足地看瑾湘喝下,便去开了门窗,又回身复原茶桌,捡起酒坛出门去。快到午时,该去找地方混个饭吃。

葫芦已空,却不见那人回来,瑾湘出门张望,阳光打在门前积雪上,平整光洁如初生,哪里还有迹可循,唯有手中葫芦和梁上破洞可证,来去如风者并非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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