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世说为师者最爱讲学时学生们求知若渴的模样,齐梦却有奇情异致,偏爱散学后饥肠辘辘的门生们朝公厨大步流星的景色,日日凭栏而望,目送他们去满足为人最初的欲望。观赏简单纯粹的世界让齐梦身心愉悦,但她也清楚饱暖思淫欲,人心不会定格在初生的时刻。
齐梦偏爱生死门,便是因生死门最接近她心中的桃花源,门徒们各怀心思地登门拜教,入门后都全心全意地治病救人,至少大部分是这样。与齐梦出生的地方相比,生死门足够纯一无杂。
最近常常忆起长安,该是门主告知她家族剧变的缘故。长安长安,大周建国时取意‘长治久安’,但齐梦曾看到的却是长夜难明、因循苟安,读烂本朝记实也无法还原心中的那个盛世王朝。
齐梦拜入生死门是为逃婚,逃大周色欲熏心老皇帝的婚,幸遇老门主相助,一杯毒酒敬前尘,世上再无卫思梦。齐梦巧获新生,却拖累身为太学博士的父亲被贬,好在新帝登基又将父亲召回委以重任,才稍稍解开齐梦对父亲的愧疚。
“阁主,该用午膳了”,按藏经阁规矩,散学两刻后,弟子才来请齐梦用膳。
“开膳吧”,齐梦踏进书房又踩上楼梯,照例先入寝室梳洗一番,尚在登楼时却瞅到地板上的一滩大红怪形,济民听到响动扭头去看,正与楼梯护栏处露出的挂笑眉眼对视,有气无力地抱怨,“等梦婆婆一个多时辰,我快化成石像了”,被济民突袭叨扰犹如家常便饭,齐梦不惊不慌地上楼,到济民身边伸手拉她起身,“回来就没个样,除你还有谁敢在藏经阁地板上躺着。”
“三姨不就会”,被从地板拉起,济民又坐到茶案前瘫倒在桌面上,不满努嘴、继续抱怨,“梦婆婆当然不会训自家媳妇,济民是外人。”
“是外人你还来找我作甚”,经年累月与齐三共处,齐梦也渐渐染上屈指弹人的坏习惯,宠溺地顺手轻弹济民后脑,便去打水梳洗一阵再问济民,“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
“见过门主了?”
“见了。”
“怎没听到你敲钟呢?”
“不急着,我的货还在路上”,济民扭头朝齐梦看,轻言细语地撒娇道,“梦婆婆,我昨晚喝了酒,今晨也没得吃,你看我呢,都饿瘦一大圈。”
“我见你还能再喝几盅”,齐梦最受不得济民撒娇,那优柔的神情穿越时空带她重回豆蔻年华,似看到在府中谈笑风生的郑家三女。济民性情与齐三有七分相似,与她也有三分契合,若她与小三有个孩子,差不多该是这样,“婆婆这就盛饭去。”
齐梦刚走,济民便坐直了身子,气宇轩昂地起身开窗,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朝向阳光虚眼看, 揣摩起信上内容。信是从她家老头子府上递来,由老头子师傅卫知章托给济民,想要送去他女儿卫思梦处。生死门没有卫思梦,卫夫子又只知女儿曾到生死门,以入门时间和夫子描述看,济民断定是梦婆婆。可既然隐姓埋名便是不想为过去烦忧,该交给梦婆婆吗?又用什么方式呢?
“下来吃饭”,听到齐梦轻声唤她,济民揣了信兴致高昂地蹦下楼,看到一桌清汤寡菜立时焉气,搭耸脑袋坐下扒拉白饭,齐梦笑她垂头丧气时也与齐三如出一辙,“不请自来便只有这些。”
“忘了梦婆婆潜心修佛,善哉善哉”,济民嘴里塞满饭菜,鼓胀的脸上生出虔诚的神色,双手合十朝齐梦一拜,肃穆与轻佻同存的脸甚为滑稽,齐梦被济民逗笑、差点噎住,伸手再弹到济民额上,“又拿婆婆说笑,晚上给你开荤。”
“晚上啊,我去找闷葫芦,明天来吃肉。”
“好,依你。”
“梦婆婆”,狼吞虎咽吃到十二分饱,济民停筷看齐梦悠然得体地夹菜送入口中,“你广搜天下事,可知道周朝有个叫卫知章的太常兼太子太傅”,忽闻父亲姓名,齐梦心下一震,将夹起的米饭放回碗中,稍作调整也将木筷置于碗上,以一贯之从容模样看向济民,“知道,这位大人怎么了?”
“我在益州玩时遇着卫夫子,他听说我来自生死门可激动得差点闭气,说是要寻他女儿卫思梦,我将认识的门徒上上下下想个遍都不查此人踪迹,夫子硬是修书一封让我带回门里再寻觅一番”,取怀中信放在桌上,济民继续道,“我想这人大概已出山了,梦婆婆广教门生,请予转交可好?”
齐梦看着信尚在消化济民方才所言,济民却等不及答复跳窗而逃,只声调渐低地丢下一句,“别告诉三姨我在山里,三姨知道,整个生死门都知道了。”
齐三推门而入时,齐梦刚好换了边坐,移步坐到搁碗的位置,齐三盯着一桌残渣剩菜,“有客人吗?怎么两支碗。”
“知道你要来,给你备着”,齐梦撕开信封,取信纸来读,瞅一眼齐三,笑靥如花,“快吃吧”,两人相知过甚,齐梦不装个样子叫她吃饭,定会被齐三发现本就不是给她准备的。
“我吃过......不过没吃饱”,齐三刚在南宫用膳了才来,但又哪里能拒绝齐梦的媚眼如丝,端起碗大口喂饭大口吃菜,不时夸赞着,“好吃”,像这桌饭菜竟是齐梦特意为她做的。
“吃不下就别逞强,一会又要去寻药吃”,读完信,见齐三已吃下一半,齐梦见好就收地劝阻,也将信递给齐三,她俩之间无需有秘密,“父亲寄来的。”
“卫博士?已过三十年才想起自家女儿吗。”
“父亲随太子被贬益州,现居益州郡滇池县,让我搬去同住,共享天伦之乐。”
“被贬时才想到你”,齐三读完信忿忿不平更心生担忧,望向齐梦的眼神楚楚可怜,她怕齐梦又为一些她不懂的人情世故离去,抛下她拼尽半生才终于握住的幸福,“你要去吗?”
“去,必得与你一道去,只怕父亲受不了这违天悖人的事”,指肚划过齐三脸颊,触到齐三飘摇欲溃的眼神,齐梦心如刀割,她的小三很简单,简单到这一生只追逐一场梦、只守望一个人,齐梦喜欢简单纯粹,却又为齐三的单纯心疼怜惜,人啊总是自相矛盾,却也会分个轻重缓急,已欠下太多债,怎可再负呢。
走到书案前取纸研墨,齐梦字字铿锵,“不去,但信还是要回的”,“我来研墨”,得妻若此,夫复何求,齐三欢喜地抢着做上贤内助。
饱餐后总会困,济民施施行于众殿屋脊,闲散地四处张望寻一处休息的好地方,路过仁宫偏殿时正瞅到叶月离开,若飞鸟般滑下屋面落到房前,轻蹬地面又跃上房梁,济民靠着房柱、盘坐梁上,瞬而放空脑袋进行冥修,万象归一,天地独存济民一物。
叶月指挥弟子将蒸透、捣碎、和匀的药泥抬入偏殿,用药酒净手后便坐在房门边搓药丸,新配的药方向来亲力亲为,此方需烈日暴晒,今日天气正好。
门人来报时,叶月正要做第九个药丸,纤细的手指从盛器里捏出拇指盖大小的药泥,放到双掌间挤压揉搓,药泥不甘被挟持,在她掌间左突右进,但终敌不过这双巧手耐着性子的安抚,渐渐被磨平棱角变得圆润光滑,如黑珍珠般晶莹玲珑。
门前人气喘吁吁,似一路狂奔而来,“东碑前有五六十人叫嚣,如何处置,请门主定夺”,将搓好的药丸轻放笸萝中,再捏出一块药泥,叶月方才不以为意地开口问,“这等杂事还需要报到仁宫吗?”
来人是生死门禁卫队队长李申,平时嘴无遮拦的糙汉子此刻正抓耳挠腮,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在门前跺脚绕圈,看得叶月头晕目眩,本该浑圆的药丸搓出了长形,转手一弹,变形的药丸直射李申额心,听得闷沉的击打声,如锤敲石,“有话快说,别在那绕绕。”
“门主你打人做啥,有话好说嘛”,李申扒去药泥,捂着额心倒吸凉气,还有泪在眼眶转溜,像受夫家委屈的小媳妇,哪还有对付贼人时那副英勇威武的气概,再听得叶月满不在乎的呛话,干脆两腿一伸,跨坐门槛上,“东碑前两伙人都来找小门主,一伙说杀师灭门,一伙说抢人媳妇,姜楼主和敏宫主都无心搭理,我也是走投无路才敢劳烦门主,门主说咋办,我就咋办。”
“李申,你还跟我赖上了”,叶月拍腿而起,朝李申疾走出掌,李申半悬在门槛上瞪大了眼,屏息凝神迎这猝不及防的一招,叶月掌及他胸前时,扭转成爪,抓起他衣襟一提一丢,将李申拍到前柱上,隔着门槛大吼,“趁老娘心情尚好,都给我轰走。”
“可是小门主”,李申使一招乌龙绞柱起身,无半点受伤的意思,依旧打算死赖不走,誓要向叶月求一指令,叶月不给他说话,抢着打断,“小门主怎么了,难道还会犯这些事不成”,刚说两句,叶月顿感有异,小门主,民儿对吧,可别说,若那丫头脾气发作,灭人门派的事干得出,“找民儿?”
“可不是嘛,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小门主非要给人留个名号,生死门业大财多,要我也来捞点好处,门主你说咋办”,李申无奈叹气,殷切看着叶月,期许她能给个主意。
李申是两年前济民捡回来的周朝都尉,被人追杀遇济民救助,此后便将济民捧在手心供着,这次也是怕应付不好、被济民责怪,才拿叶月做挡箭牌,被门人利用来讨好女儿,叶月心里难言的郁闷蔓延,气不打一处来,“你问她去”,话落时扯下腰间佩玉,转身朝殿内房梁打出。
气流急涌,济民朝破风处挥手缓收,捕捉到宣示门主身份的羊脂白玉玉牌一枚,朝玉牌射来的方向看,正对上叶月气势汹汹的怒容,还有门外两眼放光、张口结舌的李申。
“下来”,叶月拿出问罪的冷漠神情朝济民严肃道,济民方才冥修未听到事情首尾,又实在想不出犯了什么错,但见叶月真是生气的模样,忙换上诚恳的姿态,踱步跟前呈上玉牌、小心候着。
“两件事”,叶月依旧面色冷凝,“夺人妻了?”
“算是。”
“也灭人门了?”
“没有。”
“行了”,勿需质问太多,是与否便足够了解孩子心性,济民常惹事,但不会无事生非,至于原因,叶月不加评判也不想知晓。指着房内盛药泥的石舂钵,叶月依旧冷色交代济民,“我去东碑处理你的祸事,把这些都做好再走。”
将李申强制留下一起搓药丸,济民懒懒靠在石舂钵上看李申乖巧地卖力劳作,自己则悠闲捏起一块药泥轻轻嗅闻,有着清爽的气味,甘草、麦冬、山楂、陈皮、桑葚子、大黄、芒硝、镇虚……像是消食健脾又像是清热泻-火,捏一块入口,酸酸甜甜带一点苦,甚合济民口味,一边制药丸一边偷嘴吃,石舂钵见底时只装满十只笸萝中的七只。
踩着轻快的步子跨出门槛,济民走时嘱托李申,“申哥,我的货十日左右到,接到手只管敲钟”,待叶月归来、李申上交药丸时,看到门主兴致盎然地把玩两只空笸萝,脸上浮出狡黠的笑容。
尾随齐敏入北宫,济世本以为能回北轩蹭个便饭,却跟至昨夜喝酒的二十六室,躺在被阳光晒得暖和的屋顶,听得屋中对话清晰地随破洞传出。
“喝酒了?”齐敏号脉又查看瑾湘舌苔,畏寒头疼、胸闷恶心、心悸手颤、神情恍惚这些症状再加上口中残留的酒气,深深叹息,“还是极寒的烈酒,你怎会取到酒?”瑾湘的衣食住行都由北宫安排,未曾想过她能碰得这些忌讳。
“我”,瑾湘欲言又止,说出源头恐怕会牵连那人,本是自愿饮酒,哪有理由责怪他人,“我自己找的”,济民扬起笑脸,赞自己看对了人,二六之人的仗义也合她心意,值得一交。
屋里,齐敏絮絮念起医嘱,屋顶,济民翘腿看向远山夕阳。时间仿佛静止,却没有任何预兆得,济民忽感一阵眩晕,下腹及后腰处阵阵刺痛,情急起身,碰翻瓦片,屋内传出齐敏脚步,济民撑着后腰沿房檐一路跑到边角处跳下,齐敏追来一掌抓住鲜红人影往墙上一丢,抬腿侧踢其颈命脉,被济民反握脚踝时才看清,“民儿?”
济民丢下齐敏脚踝又捂上小腹,眉眼鼻嘴扭成一滩糨糊,扶墙低声道,“闷葫芦,我被门主大人下毒了”,济民行事齐敏清楚得很,闻言只摇头浅笑、捏脉品评,“我看是你自愿试的毒,去我房里等着。”
在灯上淬得透红的银针落入药酒中发出凄厉惨叫,济民听着嘶嘶之音,不自禁随唾液咽下恐惧,喉中咕噜一声被齐敏听到,挑眉笑看济民,“扎几针好得快。”
“你已烫了十三根针”,每多一根,济民都多十分忌惮。
“别急,还有十三根”,齐敏笑得越发开心,济民天不怕地不怕,从小就只怕这银针。
“闷葫芦,公报私仇可不好。”
“在我宫里的病人都得听我的”,银针都睡在酒器中,齐敏净手搅动药酒走到床前,“脱衣服”,济民背朝着齐敏宽衣解带,房内哀怨之气四溢。
没有任何提醒,齐敏的手自酒碗中浮出,五指间夹着密密麻麻的银针,靠上济民后腰以迅雷之势绕一圈,二十六根银针便都闪电般刺入各个穴位,分毫不差。
出手之快、手法之稳让济民仍在雾中,“闷葫芦,开始了说一声。”
“结束了。”
“什么?真的?”,扭头朝背后看,果真二十六根银针都扎在腰处,济民摇晃准备用来咬在嘴中的枕巾,望向已在擦手的齐敏,“那我备这岂不很傻。”
“你一向愚钝,何必争呢”,齐敏坐到床边催促济民,“逼毒吧,还要调整深浅。”
济民运气将内力集中在腰处,内力与毒性在体内撕扯搏杀,血气沸腾中,泛绿汗滴如玉珠接连不断落在被罩上,很快湿得像被水泼过。齐敏盯着银针,墨绿色的毒液随银针滴下,也落到被罩上,轻叹新换的被罩又被济民祸害,伸手狠推未到位的银针,惹得济民哼哼歪歪。
掀开被浸透也着上水墨山色的床单,济民躺卧草垫上,往嘴里灌水,毒尽数逼出,水分也随之流失过甚,口干舌燥如迷失沙漠多日。齐敏取纸笔在茶案上思虑解毒药方,悠然开口,“怎么打算?”与济民谈话总是轻松的,无需有前因后果或是藏言外之意,空着脑袋闲聊而已。
“已见过门主大人,只等着货运到。”
“以礼作赔才敢回来?”
“你知再几日是什么?”
“门主寿日。”
“我来赶礼当然得人随礼到。”
“若非门主生辰将近,你还不回来?”
“世上哪有若非”,喝饱了水,济民跳下床、拿起齐敏药方递到灯焰上,药方染上焰火自火心呈圆形扩散,在济民手中碎成一地灰烬,“此方一出,门主大人便知道你已替我解毒,该觉得不好玩了,就让门主大人再偷乐几天吧。”
“你受得住便是,以你体质,将毒素全部排出仍需四五天”,搁下笔,齐敏要去开门,“想吃什么?我叫宫厨做。”
“喝饱了,歇息会再说”,济民拍拍肚子坐到茶凳上,指着身旁看向齐敏,“问你个事,二六住的谁?”
“二六的事该由门主与你说”,坐回原位,齐敏取泉水啜饮,忙这一阵总算偷得闲,又被济民问到不知算不算棘手的问题,齐敏懒懒道,“我不与你费神。”
“什么人如此神秘?”
“并非秘密,但也不宜声张,此人牵扯官道又是性命相关,慎重得好。”
“官道?性命?”济民将双腿抬上茶案靠着,斜着茶凳、独靠一根凳腿支撑身体,左摇右晃中欲倒却又在将倾时以腰间佩挂的无刃撑地、回到正位,玩乐中仍有余力思索,‘初见便觉得她眼熟,官道上认识的人,表舅?不是,不是山南;丹木?不是,更不是虬褫;老头子……老头子!就是这了。’
齐敏静观济民摇头晃脑、虚眼深思,见她眼神飘渺,必是在与记忆盘恒,忽而精光一闪,便露出齐敏熟悉万分的势在必得的笑容。济民跃起猛如虎,凝视齐敏利如鹰,随茶凳倾倒的刺耳撞地声一道张口,纷纷扰扰都付一笑中,“李瑾湘”,难怪眼熟却一时想不起,老头子常拿李镇砦画像予济民同看,怀想这些年与好友间的林林总总大小事,二六之人与李镇砦画像有八分神似,只是没找到联系罢。
“你认识?”济民足够聪慧也知晓江湖动态,齐敏料她能猜到,却没想到这么快。
“此刻认识亦不晚”,济民推门而出,老头子托她寻李镇砦流落荒野的两个孩子,还未去找,这倒自己送上门来,“别等我晚膳。”
齐敏追出厉声道,“别让她喝酒!”
月下红衣翻转飘舞,衣中丽人轻盈如蝶,济民旋足转身,朝齐敏食指竖唇,笑言一声,“谨遵医嘱。”
衣袖翩翩,挥洒一气,脚下生风,直冲苍穹,济民无声潜入夜色,随月光流向生死门的每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