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暖雨下下停停的季节,温风拂拂,白昼缓缓降落,又是将少年们的身影拖长的夕阳西下时。
【TBS京都/提供:东友食品&福田精工
话题人物!奇迹般的女企业家,美人社长:正因我始终仰望那片青空。
(探访大阪北区-青见乐器制造会社)
“实在是……非常年轻的实业家、美人社长!现年仅仅31岁,自24岁开始独立开创事业,渐渐不满足于单纯的零件生产……
目前活跃在乐器制造领域,潜心打磨工艺,一年前景气回复后,凭质量有口皆碑的电吉他正式进入公众视线,搅动了市场。
大阪梅田数家乐器行上月公布的数据显示,’青见’主打,型号为“Flying Y”、“AOSA”的两款电吉他销量居高不下,正在电吉他私人定制业务欣欣向荣时,伞木社长却以迅捷之势向古典管乐器市场发起冲击,据说即将上市销售的……是长笛?(画外音:诶——)兼顾电子乐器与古典乐器的双刀流?伞木社长,您的定位实在是让业内摸不着头脑呢,关于未来的具体走向,可以详细说说您的构想吗?您知道的、大家对这方面都很有兴趣!”】
在座各位观客,是对“青见”的动向感兴趣、还是对“美女社长的头脑”感兴趣,亦或是对“单亲妈妈”存有包含悲悯的好奇心?
想法形形色色——她明白,但她不在意动机。
企业家只需拼力将一切变现,如果说再有一点什么想法,那么她希望从一块软木塞、一颗几毫米长的螺丝开始,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将“青见”细致体贴的“性格”落到实处。
真正做好乐器。
赢得真正的认可。
【“确实,如您所想、’青见’的路线是从流行入手,向古典探索。在电子乐器方面本社采取了全面零售的策略,现在……当然,从大阪-东京起业时代,本社最注重保护的就是学生市场,并且一年前作为尝试、社员有一成采用了大学毕业生……
对,争取能够成为’从入门到精通的忠实陪伴者’这种存在,所以,有关’第一把’即将发售的长笛,本社也……”】
荧屏上,那位正襟危坐的年轻女人,眉眼已不再现出少年过于炽热的流光,青春期那双裸唇无意识的呆然粉润,也覆盖上红唇善于紧闭的矜持。但与少女时代无异,她叙述着许多自己听不懂的事情、健谈而自信,妆面清朗、笑容洋溢,这长长的岁月似乎没有给她的美好之处带来任何伤害,反而使她的羽翼层层丰满,愈发从容。
“剑崎老师看了电视台对伞木……社长的采访了吗?我听说,她这些年打拼,十分不容易,一个人带着孩子……”四十多岁的女人面上细纹已固定无移,一处一处可以标注成一川一壑永年的地名,但幸而、她保养得当,气质优雅,故而这女人身上从不缺乏的便是美丽端庄。
“啊,是说伞木前辈吗?看了看了!”面对着曾经指导自己所在吹奏部的新山老师、谈起当时的部内前辈,已经身为北宇治高中教师、吹奏部特别指导的剑崎,面上现出稍显奇妙的表情,倚靠走廊窗边、单臂抱住教材,一手向后意欲探摸长发,却触到松软、整洁的发髻——不久前刚束起,还未习惯。
双臂抱紧书本,目中添入的、仿佛是少年时代放学后朦胧的夕阳光,她在新山造就的静默中眯眯眼睛,不解其意,故而谨慎浅言道:“伞木前辈……的动向倒是不让我感到太惊讶,老实说,比起现在大家都给前辈贴上’奇迹般成功的企业家’或者’有名人、厉害的人’、’单亲妈妈社长’什么的标签,我更觉得……怎么说呢,有一种平平淡淡的普通感?”
“是吗?”伴随新山微笑的是不由自主的皱眉动作,她脑中关于“伞木希美”的公式尚未因剑崎的话而完美成立,显然不大赞同“普通感”的结果。
刚要再开口。
“话说老师!双簧管担当佐佐木同学,原来是您的侄女吗……啊不对,应该是,新山老师,抱歉——”剑崎吐吐舌头、提起了新话题。
“哈哈是的,我不在学校的时候佐佐木怎么了吗?真抱歉、没给剑崎老师添麻烦吧。”新山只得迁就话题的跳脱,“说实话、我也不太熟悉这个侄女……她母亲不爱提起这孩子……”
“不不!佐佐木同学的双簧管实在是太棒了!这孩子看上去怯怯的——实际胆大又冷静,就是啊,有点让我在意的是,佐佐木同学在练习时仿佛总犯困,可能是睡眠不足吧,还有,总是落东西在教室里……她本人似乎也有点困扰呢。”
“回头我一定说说她,那孩子搬来宇治后更没人管了,总是熬夜看书,记性也确实不好……”
新山谈论着侄女的事情,脑际却仍不断浮现出伞木希美那张意气风发的青年面容。
五月初伞木希美的采访在电视台播出的事情,在其母校北宇治高中内搅出了不小的水花。她是无所特长的普通人,自从毕业后就泯然于世中——直到’青见’展露异彩,她作为“奇迹般的女社长”登上电视荧屏……
对于新山来说,那是一星期前的某个春夜间,在包裹丈夫厚重背影的电视蓝光中、偶然收集到的信息。彼时新山将最后一层护肤乳霜拍入肌肤、犹豫要不要多听两句,踯躅着脚步走向卧房,
“你们北宇治的学生,说是。”丈夫头也不转一下,忽而抚摸着自己翘起的长长的脚掌、随口道。
“嗯……”她回应。即刻想起十四年前某个冬日的下午、偶然阅览以往毕业生的进路调查表时,眼前突然浮现起的、之前立志报考音大的那个孩子:像是丢了心脏的某一块般瞬间起了执着,非得将有关“伞木希美”的血肉找回来不可:
这样重要、因伞木希美,实在有点像从前的……自己。
“诶……我记得是叫……伞木?”她仔仔细细翻阅数遍,最后还是不能确定落于手中的便是“伞木希美”所填的进路表格。她询问吹奏部指导泷昇老师、找到伞木当时班级的班主任,才终于确定:伞木的进路更改过,三个志愿,都填入了综合类大学。然后,她考去了东京。
为何改变了志愿?她想起伞木向自己诉说要“考进音大”时还颇为坚定,可之后却再没来相谈,而自己也将此事忘记、抛在脑后……不,与其说是忘记,不如说是故意忽略掉了。她心知肚明,心中有愧:伞木的长笛虽优秀,却没有足够天才来支持她进入音大的稚嫩愿望。如果勉强迎合这冒险般的进路、帮她追求与“某人”比肩,对她反而是种不可逆的伤害,于是新山不置可否,冷淡回应。再者,比起这个、她有更重要的目标:那个“某人”,双簧管担当铠冢霙,要争取让这优秀的孩子进入音大深造——当时心绪大抵如此。
改变了志愿——其中定会有我的问题。
对少年的命运有所推助,究竟是好是坏呢?
助成另外一个“自己”的出现,究竟是对是错呢?
可惜,关西大赛已告结束、升学考试也已收尾。她捏起那张纸,娟秀挺拔的字迹被按在指腹之下,她抗拒再看。
记起……最后听到她的长笛,是哪里传来了长笛与双簧管的合奏,最后见到她的名字,大概、是在第一志愿的录取名单,最后见到她的面容,可能……是在毕业典礼上。
冬季毕业式,那个女孩应当于众人之中站立,依旧活泼开朗、受人欢迎,她看起来那么快乐、为遥远与不远的未来而欢喜,新山或许被那看似真挚的欢喜慰藉心灵,以至于不愿探究其中是否含有谎言、想象的成分,因她早已不能再与青春的任何火热力量战斗,需要数次用催眠的静水洗涤自己似有若无的罪过,最终获得中年人特有的、某种伪饰般的安稳。
她以为自己全明白。
可是直到那个当下,望见荧屏上出现的青年伞木希美好似一颗完美通透的宝石,面上不变真挚欢喜的青年,似乎手握最终的“胜利”……在新山眼中,那一切简直像个谜。
望向丈夫宽厚的暗色背影,再望向发光的荧屏,她的欣慰中多少……也添入了败者的苦涩。
在与从前的学生较什么劲?——新山微笑摇头,轻手关上了卧房门——与伞木希美确然不同,“属于”她的那个“某人”,已经……
再不可能回来这世上。
何止无法追上、比肩。
连相见,也再不能相见。
五月十五日,天色已暗,未曾下雨、温风习习。
因过早准备,过早来到、两人在走向梅田艺术剧场的路上,只好尽量将脚步放慢一些、再放慢一些。
“妈妈今天很漂亮!——真的。”
友幸斟酌一路,终于假装随意地摇摇小脑袋发出赞美,说话时仰脸望着路边丛生成团的颗颗紫阳花,仿佛在对着那红、蓝、紫色交织的柔软花团做的笑脸絮絮言语:知道妈妈此刻不是很有自信,只想鼓励她,又觉得羞涩,惯于内敛的小家伙已尽最大努力了。
“哦?真的吗?”脚步停了停。
希美低头审视自己的衣着,那是昨天让友幸帮忙仔细挑选的深蓝色长裙,她知道小男生大概会对母亲的这般请求感到十分困扰,但属意料之外,他耐心惊人、认真体贴给出了意见。
此时,望见深蓝裙边拨摆着小腿肚,一双惯于奔走的脚踏入浅色漆皮高跟鞋……夜风摇摆、为她周身添来圆融、丰润的海内一般深邃的颜色,恰逢缠绕道路树的彩灯在同行的二人身侧亮起,海底深处亦有了碎碎诱人动念的黄金。她大概明白,这景象叫做“迷人”。
希美年轻的心开始为这景象砰砰直跳,那单纯是为自己的美而欣喜:日常的衣服已许久没有好好穿过,自从产品热度走高、订单不断,休息日也被纳入了无断的奔忙之中,友幸说过,西装妈妈也是爸爸,弄得她困惑不已、哭笑不得。
“当然!妈妈很漂亮!”友幸仰脸甜笑,他不觉自己已豁了门牙,说话漏风,又忽然想起什么,面颊忽而变成浅色了,停步、一把抱住她的腰、仰头惊道,“啊,糟了,妈妈,要预定咖啡店座位的,妈妈要我提醒……对不起……”
“定了,别担心,”希美摇摇他的手,温声道。
“嗯!不知道铠冢姐姐也喜欢草莓吗?”小孩放下心来,低头甩着妈妈的大手走路,话里有点“神像脚边好贪吃贡品”的意味,“铠冢姐姐喜欢的话就好了,因为友幸好想吃草莓蛋糕耶。”
“嗯……”伞木女士脑内刚起了一桩逗他的小把戏,却见他仰头认真望望自己的耳垂边,接着顿了顿、一个撒手却横跑去剧场旁边的便利店了,只跑开五六步,小身体脱离暗色、进入了便利店门口纯白的浅光中:“妈妈!我想吃这个这个星冰乐!”
“它’复活’了喔!”友幸惊喜地指着店门口长长的、透光的、裹风而动的宣传旗道,“是草莓果肉星冰乐喔!”
“还要去听演奏会喔,时间是够的,可是要想想垃圾怎么扔呀?”
“友幸有随身带垃圾袋的,妈妈你看!”他向她招手,舞动不知哪里掏出来的、皱皱巴巴的塑料袋,引来了周围入场者善意带笑的目光。
“等下还要吃草莓蛋糕呢,你的小肚子可以吗?”她便也隔着匆匆而过的行人、笑喊出声。
“可以、可以!妈妈,草莓多少都不够吃呀!”
“那去买吧,自己带零花钱了的?”她答应了。
友幸绽开大笑脸,像一阵风般,旋去了店里。
“复活……上次’复活’是四年前夏天了,友幸刚三岁呢。”希美看看腕表,时间余裕,她边抬手抚摸蓝宝石耳坠,边悠闲观察不远处便利店内一室白光中的友幸:踮脚从冷柜里搬出沙冰、一枚一枚数出十块钱、五十块钱的钢镚儿来付账、一眨也不眨眼睛认真观察奶昔从机器中注入冰杯、小手从架子上摸出一根搅拌棒,哼哧哼哧将沙冰细细捣碎……比起他刚三岁的时候,友幸,简直是梦幻、魔法般变化了。
那年冬天、三岁的他还说不清楚整句的话,到那天为止她实在心急如焚、只好又一次带他去做发育测试,书面结果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寄来。
“妈妈、冬天、草莓(星冰乐)、不可以再(复活)吗?”
“是冬天不适合大家吃沙冰吧。”她累了,她蹲下来,不能顾及自己黑色的乱发,为他搓搓手、认真思考后耐心回答。
那一刻,友幸却认真摇摇头,毛线帽遮不住雨雪、梦幻般的长睫毛上挂满雪水,细嫩的小脸被寒风催出两团玫红色,给人一种可爱又可怜的印象,“妈妈,”他说。便利店门口,来客模糊的深色身影进进出出,希美无暇在意,眼中飞雪轻盈的白日图景,构图黄金点下就立着友幸,只看他眨眼睛又皱眉,然后第一次听见他流畅地用童音说话:
“妈妈,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有冬天的’不应该’,不该有夏天的’应该’,想要见到的话,立刻就能见到,这才是’应该’。”
她怔忡,也暗暗为他此刻的表达能力欣喜不已,而后抬手、为他擦去红脸蛋上形似泪滴的水珠。
“没有道理的,友幸,草莓星冰乐在冬天’复活’的话,友幸会买,可是别人不会,那就赚不了钱了,便利店的叔叔阿姨,以后也不敢让它’复活’了,这种事友幸也不想看到的,对吗?”她对他直言。
“友幸知道了,可是……”他低头嗫嚅,湿漉漉的小手冻红了、在大手中握得很紧,他纯粹的失落和悲伤也像这小手的动作、很让人揪心,“可是友幸真的很喜欢……”
冰天雪地、扎马尾的她将他一把搂在怀里,笑嘻嘻的,“哎呀!”友幸觉得妈妈像个鲁莽又亲切的大姐姐,比起哭更想咯咯笑了,听她在耳边朗声安慰说:“总会再见的!友幸就用自己的’喜欢’做能量,好好等待吧!等明年、后年、大后年、大大后年的夏天……等……”
“妈妈!给你的!”
一杯好好搅拌过的、被双手稳稳举在眼前的、粉红色的夏日冷饮,打断了她温暖的冬日回忆。
“原来是给我的?”希美犹犹豫豫伸手接过冰杯、感到喜悦且莫名其妙,望见、友幸仰视她的大眼睛在剧场边的彩灯下繁光优柔,含有通透、率直与勇敢。
多么令人感怀,他也变得像她了。
“妈妈,”友幸说话张口时她又发觉,小孩子掉落了乳牙的粉红色牙龈根部,确实正泛出一点点新月般可爱的白。希美不看也知、今夜顶空亦是白莹莹的幼嫩新月,此刻的他的“新月”,就是这温柔坚定的、自天而来投在大地上的映像吧。
友幸定定望向她耳边漂亮的坠饰,眯眼睛、脸蛋上笑出猫须般的细褶、甜声道,“妈妈,友幸请你喝冷饮,这是友幸因为害怕失去它,才用好久好久的’喜欢’能量换来的’再见’,正好用来庆祝妈妈的’喜欢’能量,等来的’再见’呀。”
他的孩童眼光多么毒辣。
且、原来如此。
“你……”冰杯触感冷痛,希美陡然感到周身发麻,耳垂灼烧、她静静深吸一口气,才能稳声说话,“你真是……”
原来如此,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
因为害怕着失去。
而后喜欢、才换来了再见,喜欢、才换来了“重逢”。
原来如此,重逢一瞬之前。那种不能撒谎的心绪是……
“真是谢谢你,友幸。”
是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