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4年。冬。
西历十二月二十四日。
东京。
午后四时整,小田急线驶过代代木八幡站的各停电车,似乎在停靠上多花了点力气。
幼儿的小手被面前震动着发出异响的车门惊扰,往回缩时,小手指恰狠狠刮过身旁女高中生背包挂件的五金部分,空气静谧压抑、昏沉欲眠的车厢内,靠近自己胸腔前面忽而响起剧烈而婉转的、幼儿的哼唧声。此时,这般幼嫩清脆并不悦耳,只带来些尴尬的预兆,而,比起先关注即将到来的自己的窘境,女人因孩子惊扰而清醒的意识,倒先被外面站台上闪过的青年身影吸引。
青年很高。
穿着时尚得异乎寻常。
在女人的印象中,这种时尚不该出现在代代木八幡、或东京的其他大部分区域,如此打扮当归属于某个特别的地方吧。
蓝色旧衬衫塞进白长裤,挺直腰板快速行走时,衬衫更贴合身体,显出一种淡蓝色覆盖整片前胸的感觉。颇有年代感的深灰蓝色马甲外,披着一件肥大的驼色西装外套,因为高而临风的半长黑马尾,侧发被电车脚扬起的风向前刮得不断飘动跃起,遮住一点不织布白口罩。
实际上不只是头发,青年的一切……都在飘舞,色彩、清美的视线、指尖点触衣角时舞蹈般的美妙跃动……破坏过一件件紧促、行走的黑色西式套装的群集,大学生模样的青年姿影、是一切秩序的破口,显得生动、且秀逸清朗。
西面,高楼紧夹出的方形天脚处,来自太阳的、遥远的午后金光迎向车站直射而来,将站台上错落的人群烘出一抹蛋糕素胚般蛋黄似的暖色。
女人想起方才在超市看过却没买的蛋糕素胚、咽了下口水。
减速中的电车快速越过青年,女人随即想起哭闹的孩子,就捉住孩子疼痛的小手,响亮童音及车厢内无言压制而来的视线、她均不予理会,她似乎本心稳重,没什么惧怕的东西,又或许是虽然恐惧繁多,她却早已习得冷心静气。
沉着自适地向车窗外望去,轻易便再寻到车后方青年的面影:所有的淡色,譬如衬衫、修长脖颈以及露出口罩的双颊被寒风催出的玫红;所有深色,譬如那美妙的黑发、一起一落的圆头黑皮鞋,以及右手紧握的深色双簧管包,都在无边际的阳光中混淆成暖金,唯有那双直望向前的眼睛固守本色——隐含在长睫毛遮掩的自然金辉下,是一双深邃处涌动着海空惊涛的,宝石般的眼睛。
女人一秒认出那双眼睛的主人。
她沉吟,随即收回目光,托托自己高束的黑色发髻将丝滑长发散下成垂顺的样态,她止不住地微笑起来,低头吻她眼泪汪汪的孩子,吻过软发覆盖的额头时,孩子因母亲少见的温柔而疑惑、噤声安静下来,女人眨眼,与那双波亮的大眼睛对峙,然后对朋友说悄悄话似的小声絮语:“嗯……いちか,咱们遇到意想不到的人了。”
出站后向右后方急拐,本打算直奔富含碳水化合物的拉面店解决温饱问题,刚大步走过房产中介公司,女人就控制不住经年的恶癖般,查看起整齐张贴在玻璃橱窗外的物件信息:月租八万,徒步去地铁站八分钟;月租十七万,徒步去地铁站五分钟;稀有、月租仅需四万,且不收礼金押金……这恶习、这些恶习是夫人,不、是“前任夫人”传染给她的,譬如关注各个地区房产的月租价格,就算自己一辈子也不打算租住;将传单上的每一张打折券剪下存好,就算根本不使用;厌恶浴室美缝中每一颗似有若无的霉点,不打扫干净甚至心慌意乱到无法入睡;宁愿将亲手制作的完好蛋糕放到过期酸败而后丢弃,自己也不愿动去一块奶油……譬如……她在人生之局中数次遭逢不幸、损失惨重,却从不愿摘下伪饰的笑面。
那些坏习惯、满载着伤残气息的行为。
都是那贫困窘促的凄惨童年,一锤一锤凿刻在夫人身体内部的深刻痕迹,这就像她的心肌炎症,每一次发作,必将在肉体内部留下坚硬、且无法软化的疤痕,那些隐痛多次重复、多次重复,最终一定会在看不见的、肉身已然破破烂烂地方划开持续涌血的伤口。终生不愈。
所以,女人其实不会对这样的“前任夫人”有任何埋怨,因为面对难以甩脱的命运,与她们共同的作曲家朋友“依靠’记住’才能活下去”拥有相同的性质,那个人,也许是依靠“遗忘”才能好好地、健康地活下去的。
可百合……你最好还是别把“枫”忘了吧。
女人想到这里,突然又想起、孩子还在,她像每一次面对墙头墙尾印刷着夫人精修笑脸的选举海报捂起いちか的眼睛那样,用一只被冻成青白色的细手捂起了孩子即将被“污染”的双目,幼儿温热的眼球隔着眼皮,骨碌碌活泼地转来转去,她如每一次那般向别处轻轻翻了个白眼,叹息说:“……你还是别看了。”
百合,你现在……在做什么营生,你真的清楚自己吗。
这么多年,你从不改变,可……
“妈妈——吃吃,”いちか自顾空指着地上的某一处急道,“吃肥肥。”
“什么。”女人莫名其妙,四顾周遭,才发觉不远的地方、通亮的路中心某处,正溜达着一只脖羽鳞光翠绿、通身肥胖的灰紫色鸽子。
“要吃,胖鸽鸽。”
“你可真吓人。”女人浑身冷汗地惊道。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小时候原来也是这样贪得无厌,为这份相像、她又笑出了声:“你很可爱哦。”
鸽子似乎胖得飞不起来,似乎惧怕这对母女,只加快脚步慌乱地走远了。
下北泽,自有一派强势的时尚性格,圣诞的气氛比之不算浓厚。不过比起遍布着形色冷肃的上班族的都心却热闹、暖和了不少。女人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此时匆匆脚步得以放慢……漫步到一家气氛安馨、色调纯白的布艺店。麻布服装、围巾、水晶球摆件、毛绒娃娃,在水晶灯下层层叠叠挤出了冰雪仙女宫殿般辉煌的场景。其中象征性地添置了几样红绿两色的茶杯垫、窗帘等物,显出下北泽骄傲的店家应付圣诞节独有的随意做派。
いちか、似乎一打眼便看中了店门口那只稍脏泛灰的毛绒羊羔,她要求道:“羊羊。”不待女人递过来,她便力气惊人地伸手一把抓住这只和她差不多个头的山羊玩偶,“软软。”她乐了、再不愿撒手。
女人有些为难地看着羊羔玩偶,它在孩子手中被吊着一只胳膊,悠悠荡荡,一双眼绣成垂眸闭目的样态,嘴角向两旁扬起,似是平安夜睡梦中的微笑。
女人抬眸、探头唤道:“那个……不好意思,店员小姐?”
一见,果然是位仙女般美丽温顺的姑娘,她撩起绣花帘走出店门,走进被橘色灯熏染出柔光的、软绵绵的夜色里,店有浅褐色雀斑的圆脸漾起笑意,她想起自己喜欢圆脸,也喜欢雀斑。
“欢迎光临、晚上好,啊,宝宝喜欢这只小羊羔吗?这一只,圣诞特价2200円,是含消费税的。”
“嗯、就是、看上去……有点脏了。”
“啊,对,这只一直放在店门口被人摸来摸去……要是有病菌传染给宝宝就不好了……不过真抱歉,羊羔是最后一只了,不然给宝宝拿只小兔子吧?宝宝——兔子和小羊一样大,毛也一样软喔!”
いちか似乎是以为面前人要抢她的羊,情绪一下子就到了崩溃的边缘:“要羊羊……”她抓紧自己刚刚爱上的玩偶,小声哭起来,女人还没说什么,店员慌忙转身钻进店内去,很快拿来了满身化纤毛的咖啡色小兔,展示给女人看:“您摸摸看,很软很干净。”
“既然摸起来差不多软,いちか也就……”女人随口应着,一手抓上兔子的肚皮,一手掐掐羊羔的身体和手脚,刚出口的话却只留下了尾音,消失在夜中似有若无、闪烁微光的圣诞歌中。
不,触感根本不同。
“就……要这个,”她拧紧双眉,低眼、目光闪烁。恳求般、用细微的声音向店员微声道,“就要这只羊……”急切想要拥有的心情,甚至比她的孩子还要强烈,因为……它摸起来,和“她”松软的头发,几乎一模一样。
很想见她、很担心她,到了这种急切的程度。
她从不改变,从不打算改变,可……还喜欢她。
就来了。
关于“重逢”的缘由。恩师铠冢以无心之言教给过她:
“到她的城市,想见了、有意识地去了,那一次、无论如何、没想过再回头。”
她因此理解的:
“重逢”。
是数次睹物思人后的一场野蛮奔赴,也是精心计划中的一场天然邂逅,得承认有表演的成分,却不得不在剧目再演的舞台上剥得一丝不挂,甚或掏出血淋淋不堪一看的真心……此回、照现一切的灯光下、呈出艺术的最高形式——戏剧,比语言更古老,比文字更直接。要说戏剧本为仪式,仪式源于宗教,面对舞台上你的神明、你的主,需使她喜悦,怎能不遵从原始的欲望与泪水?还有一点要求、你需要完全背叛自尊、背叛完全的自尊,只有这一次自尊是禁忌,为谋求对方永久的信任与安心、抛弃自尊就是你高贵的赠礼。不仅如此,在全力奔赴的路程中,还要设想所有意外并惧怕那所有的意外,恐惧……
再次“失去”。
2031年。春。
五月。
大阪。
距离上一次“失去”,已有十四年的时光。
时光,可以用任何形态展示自己的漫长或短暂,亦说、“一日如隔三秋之想念”,亦说、“岁月乃百代之过客,岁月亦旅人”;时光静流,世中一切、或许本如四季照常转动,轮回无任何改变,又或许如飞瀑每刻溅形各异,一切都在变——长或不长、变与不变,在乎观者心中所思,在于时光中的主体之意志。
五月初,春夏,高层社长室在整个晨间会逐渐被整面右侧玻璃外的空气填入滚滚热意,此间早八时,略显清凉的辉光下,三十一岁尚为青年的伞木希美的心,正畏居于某个光亮所无法到达的角落,她要趁光未发觉、暗中计算。她意识不到的是,自己首先微妙地纠结于从十七岁开始计数,已经过去的这“十四年”,正是她尚带火热的意志殷殷期望着:要弄清时光真正的长度;要弄清从令人在意的十七岁开始,究竟是什么在时光中改变了,什么始终未变?
伞木,绝不会用“十年弹指一挥间”之类云淡风轻的言辞潦草概括自己经历的许多,好似那令人头晕目眩、咬牙切齿的酸苦都全然被忘却。切身痛感提醒她,以记忆为基才能变得智慧、刚强坚定,更耐风雨——这是必然且喜人的改变。
可十四年间的全部记忆,竟并没有挤占掉在心中留给霙的位置。希美,并不如何惊异,因为小心保有那份记忆的,正是牢牢把握着人生中最甘美、最凄楚的十七岁的她本人。那颗沉眠的种子,此时再从心房内挖出、以指腹抚净,放在淡蓝的晨空下细细端赏时,竟有宿命感为它加持了光辉。
那么现在,就将它好好埋回这颗富含生命所必须营养的心的沃土——关于霙的所有影像如幼嫩枝叶般生长、舒展开来,她的无措、静默和与柔软;通过双簧管的、她尚带少年青涩的吐息,她悄然踏响于自己身后的脚步声;需要足够勇气才能够回视的、她一直投在自己面颊上的目光。
还有她说:“……我喜欢希美的一切。”
重逢……重逢之时惊觉,那绯红色面容的纯净与清晰度根本没有改变,那个童话,二人的誓言,她根本没有忘记!
关于“霙”的全部温柔与宽容,“希美”仍触手可及。
如何证明?
因为青鸟,仍紧贴在她……火热、洁白的胸口处。
恰似每一日的日光那样,在这逐渐变热的空间中,整片金色阳光自身后而来,向伞木希美施放猛烈的热度,然而某种每日循环的燥热突然在此刻被安抚,因一片清凉的天堂正向她慢慢敞开云间舒朗的门扉——这是今日第十八次自办公桌上拿起凉凉的手机,屏幕反射光凶狠地刮过眼睛,她很不在意、愈发认真、凝目细看。拇指上滑解锁,慢慢触摸邮件上无感情的文字,寥寥数句,只谨慎写明了演奏会的场所、时间、购票方式等希美早已了然的讯息,和一句简短的邀请:“期待希美和友幸的到来。”
仔细回忆她从前的措辞,好似与现在没有任何区别,不如说,现在的言语反而更显直白亲密。但……又不禁想要甄察其中是否隐含疏离情绪,指腹上滑下拉,希美一字一字、翻来覆去地分析,突然明白字间无他意、只是自己在患得患失。
希美坐直眨了眨眼睛,金光凑来、亲吻她的整片右睫毛。
她很快继续俯低脑袋热情地琢磨,刘海落下来轻覆在脸侧——就患得患失吧。
变得敏感,易于共情、幻想了:仿佛透过这些无生命的文字,能够看到霙清美的瞳孔、柔软长发的外轮廓、和无数次自己挨近过、远离过的温暖身体;而阔别重逢,那一日奕奕现于目前的霙,应和她的心跳、应和她的心绪、应和所有的预兆……则必然勾起她更多由心而发的赤忱,细密的激越悄悄啃咬她心脏边缘:霙的肌肤颜色、衣裙香味和那只银色小鸟宝贵的光泽,所见画面肌理生动,如此真实地展现在她眼前。而面对友幸时那份从容亲切,以及被叫做“前辈”时的、希美未曾见过的高昂风姿,也令她欣然感动。
是的此时……只有感动。
霙、一直像朵不知名的小花,在自己经意或不经意时悄悄地绽放开来,带给自己惊喜或苦涩,到如今希美心悦地望见:她……越发、越发、越发的美丽了。
“社长。”秘书小夜子自门边探头来,生动的小脸冲破了一室停驻于那个午后、温光中的玄妙幻想。
小夜子年纪尚轻,留着厚重的齐刘海短发,娃娃脸如女儿节的人偶般精巧,短手指揉揉小巧的鼻梁,又搁在怀中厚厚的时间账上,“关于……配件软木塞,工厂的负责人刚刚说可以提前交货,需要把抽检提前到5月中旬吗?十五号……是音美演奏会!十三、十四号的空闲时间,社长要不要亲自去……”
“啊,嗯,”希美脸颊发热,搁下手机微笑说,“当然去!时间都可以 ,啊这样,定在13号,再确认一下对方的时间,对了、随便帮我安排一下吧,14号下午出去购物——为了活动需要买些衣服,我自己去就好了。”
目送小夜子挠着头皮念着“什么活动?”原路返回,她才重新解锁屏幕,敲打出心中润色了许多遍的回应:
【已经预定好入场票,届时携友幸一同前往。非常期待霙的演奏!散场后有时间的话,一起去哪里坐坐好了?家里没别人、应该会带着友幸一起,霙在梅田附近有想要尝试的餐厅吗,我来预定吧!】
【邮件发送完成。】
“好,要工作了。”希美郑重提醒自己,同时煞有介事地掀开笔记本电脑,“关于音乐教室运营人员的募集……担当……嗯……”
就像……约束不住玩心的孩子,不过半分钟,她又悄悄挪动手指去解锁手机屏幕:不知道霙有没有回复呢——发誓,这样的不安和期待还是许多年来的第一次。
屏幕现出薄明,霙早已送来回信。
【期待和希美见面,也请友幸期待我的演奏。】
霙似是自信果决。
毫无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