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美拥着孩子的后背向前走,他的后背仍窄小细弱、不能担起更多生活的责任,内部的小心脏还柔嫩、跳动着过于纯真的节拍……但她确实也明白,他的童言童语,他的纯美心绪,也因此“稚嫩”,拥有自己这疲惫的社会人所不能比拟的执着能量,冲撞无忌的能量,会把“复活”的渴望也带来自己心间!
刚到达剧场入口前,友幸歪着身体,小手挂着垃圾袋,将腰身不合的小西裤向上提。他草草环顾了厅内打扮正式的众人,便不无骄傲地半闭着眼睛,盛赞希美:“妈妈你瞧!我果然说的没错,妈妈比这里所有人都漂亮,友幸心里,妈妈比全日本的大明星都漂亮,比世界上的……”
小嘴正叭叭地说着,一抹纤细的身姿忽而现于厅中,有人即刻认出那是本次演奏会的双簧管首席铠冢霙——身在双簧管为主角的乐团,“铠冢霙”的写真总被印于演奏会的宣传海报上。
友幸大大睁眼,见了与那个午后亲和的“铠冢姐姐”很不同的“铠冢首席”,立即畏缩起来,他直着眼光,缄口不语。
想他是被此情此景惊艳了,希美用手指尖抚齐他三七分的黑发发顶,面向霙,唇边不必故意用力:原有真情,让她扬起了微笑。
霙身着剪裁合体的水绿色拖地礼服裙,华美而不失庄重。长发编花、挽起成髻,颊侧垂下几缕卷发增添温柔。
她看见希美后就心无旁骛,简直像少时那样,直直地走来二人面前,希美保守镇定,闻到香味渐染空气、侵入心间,观察到她刷得挺翘的睫毛轻轻颤动,淡彩覆盖的薄唇随说话而开合:“希美和友幸能来,我很开心。”
电视荧幕上“铠冢首席”失真的面容。
因近距离观察,而重新覆盖上记忆中的真实。
“友幸特别期待,说什么也要过来,和女同学的约会都推迟了呢——”希美察觉到他人探究的目光,非要解释说“友幸很期待”,她不知道自己是想为霙撇去不必要的议论纷扰,还是自己仍然没学得真诚。
但,她确认什么般看向霙的胸口,那只小银鸟也殷殷折射来娇美的光色,它静停于白皙肌肤上,仿佛安然休憩。
激动与安心,再次在这春夏夜温暖了她。
“妈妈……别说嘛……”友幸吭哧吭哧地拉着她的手抱怨,他并不恼火,只为母亲暴露自己的小小恋情而羞涩,他仰头看——妈妈、铠冢姐姐,好像,也都在为什么事情害羞呢。
“那,希美呢?”霙微倾脖子,话很直白,指出希美避重就轻,明确表现自己不仅仅要了解友幸的心情,更想要听的,是希美的心情。
“我,”希美茫然抬眼,霙眸中浓浓情愫、映在她颤动着水蓝波光的眼底,希美不再抵抗,她凝声认真表白说,“我很期待霙的演奏!……友幸!”毕竟能力有限,她很快挪开目光、扮演自己当下得意的母亲角色,低头打趣小家伙,“妈妈和铠冢姐姐,谁更漂亮呢?友幸在家不是说,铠冢姐姐超——级温柔漂亮吗?”
“那当然是希美更……”霙的双肩因慌乱而耸起,摆摆手,因为希美所言是深入她心灵的永恒准则。
“一……一样好看啦,一样好看!”友幸避开两张俯视自己的大人脸,面红耳热,明白自己被调侃的真相,他才不会上当说任何一个人更美咧。
两人见状,面对面咯咯笑了一阵,饰物随肌肤抖动出精巧的光芒。
催促来客入场广播恰在此时响起了。
希美未待霙发言便急道:“霙……你很美。”她的一只手抬起,因着犹豫又放下,不知该怎样触及到霙,那么还是不要触碰比较好,于是二度真诚赞美,用礼貌压制激动,别扭地说,“真的,我好期待,加油。”
霙忽而毅然向前,再度奉献出主动、让距离变为零,她的双臂环绕来环住希美的腰身,温软的触感收紧、再收紧。
人群中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被拥抱了——又一次。
身体前面互相紧贴的感受那样温暖扎实,希美为此发愣,厅内煌煌灯色在眼前变得模糊,心跳鼓动不规律地敲打着彼此紧贴的胸腔,自脑后冲上了酥麻的感动——恍惚、晕眩,不由得,用没牵住友幸的那只手扶住对方后背,啊,这礼服原来是开背设计,希美摸到她赤裸的背部肌肤,就不敢再动,思绪飘飘然只想着旁的事情:这样会不会着凉呢?舞台中央该是很热,应当不会吧。
霙不怕勒晕她似的,不断收紧手臂,胸前的小银鸟压上她胸口,触感硬实、清凉。
“我……仍会为希美吹响曲子。”霙,在她耳边絮语,“结束后,我们……”
仍然。会为我……吹响曲子。
“对了,结束后,我……定下了餐厅,”希美全身发麻,侧转着头的角度以唇间吐息回应,鼻息在霙耳边撩起痒痒的温暖,“等演奏会结束,霙一定饿了吧,今晚有霙喜欢的草莓蛋糕,是特别预定才能吃到的,我——呃,因为友幸也很喜欢……草莓。”
她忐忑、结巴、画蛇添足,忘记这已经是第二次邀请,而霙早已在邮件中答应。
鼻间是久违了的希美的气息,成熟女性的芬芳使她意欲无限靠近那曲线流畅的颈窝,贪心嗅食,从清淡的女士香水味中寻到希美白肤、黑发干燥而温暖的香气。这样多的岁月过去,仍然没有怎么改变,是少女记忆中最喜欢的味道。
“那,”霙松开她,脸上是潮红、柔润的晕彩,显然身心都吸饱了,她因一个简单拥抱得到了极大满足,“那我先过去准备,希美,友幸,结束见。”
“嗯,结束见。”希美脸红道。
“铠冢姐姐!演奏——要加油哇!”友幸不知深浅,只顾挥发自己年幼的、纯粹的激动,奶音可爱,还握起白嫩的小拳头做加油状,引得周围众人发笑了。
“当然,会好好加油的。”霙作大人状、眯眼笑,轻轻摆手亲切回应小孩儿。那样子真陌生,也真令人心动。目送霙优雅、略显前倾的背影,希美不觉双目润泽、抿起双唇:
我……期待着你的演奏,那一定……一定是最棒的。
音美的演奏会上,双簧管是永远的主角。
从整片黑色西装里跳脱出了水绿色。
希美的坐席距离舞台很近,可以看到聚光灯怎样移动到她的裙摆和双肩,那衣裙骤然璀璨夺目,如暗藏欧泊石的外壳终究被敲开,其间变彩折光,绚烂到催人泪下。
霙,她是主角。可正因为是她,身为主角的高扬感也变得低柔了——毕竟她性子太沉静。好比将一块光泽美妙的石头从岩壁中抠出,它仍是一块默然不语的石头。
但双簧管将代替她的沉默,鸣响不俗之音。
她鼓腮含起双簧管的簧片,脸侧发丝垂下又扬起,就有清泉缓缓流淌。其后钢琴低鸣,提琴呜咽,双簧管高贵的音色在满场管弦中被托起,一个个吐息化作温柔顺滑的、丝带般的鸣响,这曲子有些悲伤,深含感怀,希美清楚望见她的睫毛向自己扇了一下,就好似有无数星屑从眼角、从双簧管的黑管中漂浮而出。
她不禁轻轻吐息,心拍也缓慢沉降。
稳定而优美,极致的享受。身处黑暗坐席望向明亮舞台,所有的目光为之流露钦羡、所有的耳膜为之震颤无止,只屏息欣赏着,美丽的女人与天籁般的音声。
希美在漆黑一片中看到了光,看到了明媚天空中那只青鸟,飞着,羽翼亮泽而丰然饱满。希美不禁微笑:
青鸟,她在飞了!这样美好的身姿,这样有力的翅膀。
“好美啊……”友幸的呢喃声在她身旁响起,希美才忆起自己的处所不在天上,感知到灵魂扎根于身体。脸颊轻痒,她用指节触碰到滑腻水渍,那是泪水。
希美陡然想起十四年前的合奏教室。
那时,眼前的曲谱、谱架、泷老师、一切都因泪水变得模糊不清,她的长笛声断断续续,无法成章——她不得不放飞自己珍爱的鸟儿,因此悲伤。也想起,她们在毕业式分别,她的长笛与霙的双簧管交织缠绵于终末之曲。最后她们互道毕业快乐,各自远行。回首凝望霙纤瘦的背影——她看见青鸟振翅而去。
自此海岬天际各自一方,她本以为心意也渐远,不会再相见。
曲声慢落,霙微闭的双目抬起眸光,希美明白,她正毫不顾忌地看向自己和友幸。
孩子激动地抓住了她小臂和手腕,小小的手心全是汗水。
他小声连呼“妈妈妈妈”,连多余的赞叹声也发不出,他被音乐纯粹的美折服,已将“铠冢姐姐”幻视成了赐予美的天神。
每一曲终了,霙都这样注视着黑漆漆的场下,希美不知,离霙很近的自己也被舞台溢出的光芒些微映亮,希美明丽的面容、漂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正向她由衷诉说着赞美与欣赏。
下场前,霙摆手微笑,那笑所含是满满的喜悦和自得,因她已习惯被心悦诚服的观众拍手送别。
到了与希美对视时、就变为了眼光闪耀的羞涩。
“啊,原来天已经这么黑了,妈妈!”从来活泼好动的友幸甫一走进夜色里,惊讶于自己刚刚可以静止端坐这么长时间,他隔着母亲向霙探头,“铠冢姐姐,是不是因为你的演奏太好听了,时间都变快了!”
霙的头发放下来,换了一身米色的春装,她受宠若惊道:“是吗?时间都变快了?谢谢、友幸。”
“双……簧管?和妈妈的长笛不一样。”友幸好奇探看她的双簧管包,吃手道,“我想学耶。”
“希美的长笛……”
“嗯?友幸想学双簧管?”希美好像被抓住把柄那样心跳加速,赶快岔开话题。她俯首看友幸,这是友幸第一次诉说了“想学东西”的愿望,在她看来,和友幸第一次学会走路、第一次学会用筷子一样新奇,“想学的话……”
霙的视线越过希美,对友幸说:“那我可以教友幸,只要友幸愿意学。”
“真的?太好了!万岁!”友幸欢呼,希美却将眼睛睁大了些——霙不是要随乐团四处巡演吗?她扬起眉毛看向霙,对方却低头看地上,拎包的双手垂下来。
路灯照映,霙侧面头发间露出了她薄薄的耳廓,上缘有一点亮色,脸庞白皙,微带绯红。
“是这样,”霙看看希美,又挪开目光,“最近,乐团的签约快到期了,本来想回宇治家里休息一段时间。上个星期,大阪音大管弦系发来邀请,邀我在双簧管专业做指导老师,现在我想正好……”
“大阪音大的老师吗?”希美语声中不知是单纯的赞叹,还是隐含着其他意味的喜悦。
“嗯……但是,我担心自己不能胜任,本来想要推辞掉的。”霙不知是单纯地苦恼,还是在暗暗寻求着对方的支持。
“我想霙的话,一定没关系的呀。”
“真的吗?”她看向希美。
“当然!”希美的笑容在她眼中发烫,躲闪不及,还好此时友幸也露出小豁牙附和说:“铠冢姐姐的话一定没关系的!”
“嗯。”霙才转头看着脚下,轻声答应,“那就这样。”
“希美,你……这样和带着友幸,和我一起,没关系吗?”霙仍旧没看她,声音也那样轻,但她确实比许多年前更加大胆,更加不依不饶了:家里有人在等吗?
“家里只有我和友幸两个人啦,公司事情多,一般来不及自己做饭,也都是这样带他出来吃比较多……”希美直白无掩,说到这里却兀然心惊,“霙要在这里就职……啊,难道说,霙现在的家在这里吗?贸然约你真是不好意思,那改日……”
“不是的!没有!”霙突然定住脚步勇敢直视她,眸光流转,潋滟闪亮,脸颊之上绯红之色更加浓郁,她开口急切否认,露出的洁白牙齿如贝,真诚一如往昔,可爱可怜,“不是的,我一直独身一人在乐团,一直一个人,等着……”
太快了,霙,这样太快了。
希美目光躲闪,转过头看向前方,黑色马尾划出一道暗沉的弧线,她口干舌燥。
“那个……霙,”希美抬手看腕表,声音轻颤地说,“快要到预定的时间,我们走快些吧,餐厅就在前面。”
她慌不择路地逃开了。
霙毕业后,随乐团周游四海,在离她无限遥远的地方度过那么多年,自己则独自辛苦打拼……她们之间的生活没什么交集,联系也早就中断了。
她推己及彼,不由得万分忐忑,冷静地提醒自己:这样无法交叠的十数年根本不能为二人带来什么指望,就算两条线曾交汇于高中时代最灿烂的那一点……
可是。
她说一直一个人……
青鸟独自在遥远的天边盘旋……只因,一直在等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