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七岁的友幸,常常有许多问题要问,比如说,关于学校的午餐:
为什么非要吃绿色的豌豆?
为什么香子吃到鸡蛋和虾仁会生病?
为什么非得等到大家都准备好,才能动筷呢?
他知道自己需要克制一些好奇心,否则会显得很黏人,甚至会惹人讨厌。可还没有等到对自己进行约束,问话往往已经说出口,其后,只好等着妈妈一一回答。
“友幸,把簧片收起来,不然会弄丢。”伞木女士简单吩咐用小手把玩簧片的友幸,而后专心翻弄菜单。
二人所在是门面略显狭窄的大阪烧专门店“悦乐”,位于梅田站一层人流如织的美食街。
友幸特别偏好浓油酱赤的东西,这家店里连伞木女士尝了觉得辣不可言的豆瓣中华炒面,友幸也能呼哧呼哧地嗦完而面不改色,说:嘴巴痛痛的真爽快!简直令人震惊。
大阪烧这种营养均衡的“菜肉煎饼”对孩子没什么坏处,店家老爷爷常夸耀展示自己家的食材新鲜,熟悉的店员也很会逗孩子开心,故而伞木女士常常带孩子来此解决晚餐。
她没有注意到对面的孩子陷入沉思状态,抬手招呼服务生小姐:“打扰了,一份鸡肉和猪肉的混合大阪烧,一杯白桃可尔必思,一杯姜汁汽水,麻烦都不加冰。”
“友幸?上次吃的炒面怎么样,这次要不要点一份呢?”
“嗯?好啊。”友幸愣愣地点头,小腿挨不着地,只在桌下晃来晃去。
“那就再点一份豆瓣中华辣炒面炒面,谢谢。”
“炒面是非常辣的,可以吗?”年轻姑娘记菜的笔停了停。
“可以的,孩子之前吃过,爱吃。”
“好的。”店员小姐脸上露出惊奇的微笑,仔细看了看友幸的脸说,“喔!我记得上次,这么小就能吃辣、真厉害啊!”
伞木女士望望与孩子之间相隔的铁板,惯例般嘱咐道:“等一下烧起来会很烫,友幸不要用手碰哦。”
伞木女士知道自己该克制一些唠叨,否则会显得啰啰嗦嗦,再过几年孩子可能会不胜其烦地逆反自己。可还没有等到对自己进行约束,嘱咐往往已经出口,其后,只好等着孩子复读般答应。
“嗯。”友幸机器人般对铁板点头。
“怎么了今天?有在想什么事情吗?”说话的档口,饮料被端上桌,泛出丝丝桃香、乳白色的可尔必思和炸着小气泡的淡黄色姜汁汽水。伞木女士端起“大人的”姜汁汽水抿了口,姜香味以不冲鼻的势头化作口唇间的暖意,温热顺着喉管流进胸膛。
“妈妈,”友幸今日没有好奇“大人的”姜汁汽水味道如何,他专心梳理脑中问题,眨眨眼睛道,“为什么明明不喜欢,却一定要吃绿色的豌豆呢?”
“喔,今天午餐吃到豌豆了?”
“咖喱里面煮的有。”
“喔,这样。”伞木女士视线被料理师傅刷油的手臂遮挡,她低头瞧瞧自己的手指,素手在店内高温下泛出粉色,“友幸没有自己剥过青豌豆呢。妈妈小时候也不爱吃豌豆,有一次跟着友幸的爷爷奶奶去乡下,大概是四月,妈妈在甜豌豆地里摘豆荚玩时剥开了一个,好奇,就放到嘴巴里去尝,结果生豌豆甜甜的、很好吃呢。之后每次吃到豌豆,仔细感受每颗豆子的甜味和咬开时软软的口感,就会联想起第一次剥豌豆的经历,竟然变得喜欢了。”
“咦?友幸也想剥豌豆!”
“噗、好啊!等来年春天吧,是豌豆成熟的季节呢。看看到时候友幸会不会喜欢上豌豆吧!”
“好——”
她本来想告诉友幸,喜爱一种食物、不一定是因为喜爱它的口感和滋味,亲手播种或采摘的乐趣也可能会让人爱上它,某种特殊的纪念意义也可能会让人爱上它……诸如此类的道理,不过既然友幸的注意力不在道理上面,就顺着他的思路去引导吧。
两人看着师傅用铁夹将鸡肉片、猪五花仔细码放在铁板上,高温使油脂裹的肉片边缘细微跳动,呲呲啦啦的煎肉声音立即奏出了美味序曲。
一双强健的大手,将碗中鸡蛋面粉卷心菜糊搅出浓稠丰富的声音,“舒适悦耳”,友幸看看师傅、愉快地晃晃腿:“那个啊,妈妈,还有,香子今天不小心吃到鸡蛋,就身体不舒服回家休息了,老师说是‘不慎过敏’,可是我和惠美子,还有大家吃到鸡蛋都没有过敏啊,为什么呢?”
“这个啊,大家看起来差不多,可是每个人的体质都有不同嘛。班级里,会有吃不了鸡蛋的小朋友,你们学校里,也会有走不了路的小朋友,世界之中,会有很多很多这样的人,他们是‘小部分’,大多数时候、环境不是为他们妥善布置的,有些时候生活会不方便,友幸作为‘大部分’,要学会关心帮助他们哦。”
“哦……”友幸半是听懂了地回答。眼前的大阪烧已经成型,圆圆一团表皮焦香,内里是可预见的软糯,其中混杂的不同食材,要将和乐融融的口感奉献给食客。看见表面被刷上咸香味褐色酱汁,友幸舔舔嘴巴说,“我知道了。”
他想,第三个问题——他明白为什么要等待大家都准备好,才能开饭了:小部分,大部分,这样不同的大家,要一起品尝到美味的饭菜,才是幸福的结局吧。
店内燥热,铁板前更是高温蒸闷,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友幸的食欲,他大口吞咽热辣的炒面和酸甜香浓的大阪烧,辣子和甜甜咸咸的酱汁交织在舌面。友幸热得额头出汗、汗水黏住了额前的黑发,他举起玻璃杯将酸甜的可尔必思咕嘟咕嘟喝下大半。
“呼,天气也是越来越热了。”伞木女士用手扇扇风,解开领口两颗扣子,友幸瞧见她颈间那里露出了项链的金属光泽,想起是哪里见过的东西,他不禁呆了呆,聪明的小脑瓜将某些事串联起来。
铠冢姐姐的项链。
妈妈,管乐系,铠冢姐姐。
友幸舔舔嘴唇,他忽而发觉妈妈的脸上,从何时起再也没有露出过“伤心落寞”的神情,大概……是遇到铠冢姐姐那时候开始的吧?
六叠大的和室,被伞木女士用作家中办公的地方,若在家还坐办公室那样的桌椅会感到心情紧绷。六叠草席、小矮桌的搭配能让人放松舒坦。搬来三年,榻榻米崭新青绿的草席也泛出了日晒过多造就的黄色,由窗边日晒最盛处向内渐变蔓延,是岁月的痕迹。
晚间,伞木女士拨响秘书的电话,友幸则被她催促着去泡澡。小家伙仿佛心里有事,每过一会儿就来抠开一点拉门偷偷瞧她:妈妈伏在小桌前办公的姿态认真又专注,他不好意思打扰,可如同往常一样,心里若藏着问题就不吐不快。
伞木女士总从笔记本电脑前抬起头,看一眼他这边,这时他就将视线躲开,但那纸屏拉门怎么挡得住他被廊灯映照投影出的小小身姿——友幸抓耳挠腮的一举一动十分有趣,被她看得清清楚楚。
“……对,幸好有小夜子那天加班帮忙了,长笛交货很顺利,本来预计延期弄得对方社长不愉快,前两天在茶屋町的乐器展旁碰上了,你猜怎么着,他还向我夸了你呢!跟之前简直是两个人……”伞木女士像姐妹说笑似的跟秘书闲谈,用手指兴奋地扣扣桌面,又翻过手掌来,仿佛用手指在桌上舞蹈,“喔对了,负责银键的那两位修造师,和他们的研讨会资料也记得传给我再看一下,嗯,双簧管的。”
“好的……对了,帮我安排一下七月中旬的行程,要出国一趟,十几天,行程不用小夜子安排,尽量争取多一点时间就行,是。”伞木女士用肩与耳朵夹着手机,在电脑上敲字。
友幸见一通电话完了,打算悄悄溜进来时,妈妈又拨出了电话,这下是打给爷爷奶奶。
“爸,叫妈妈接下电话吧?嗯,是要和友幸回去一趟……还要带一个人。是的,五月底……”
友幸本来打算一鼓作气走进去,等得再而衰三而竭,他正想放弃转头去浴室时,妈妈却以指节敲敲桌子,温和地叫他说:“友幸,有话要说?进来。”
纸屏外的小个子在门缝间眨了眨眼睛,他推开拉门踢掉拖鞋,噔噔噔地赤脚走上草席。
这回,他能清楚看见妈妈颈上挂的小银鸟。
“妈妈,”他迫不及待地问,“铠冢姐姐要在这里的音大做老师了吗?”
伞木女士沉思片刻,回想自己是什么时候透露了确切的信息,不过最终只是问他:“铠冢姐姐留在这里,友幸开心吗?”
“嗯,”友幸不多想就回答,他盘腿在妈妈身边坐下来,伞木女士剥了块巧克力塞进他嘴里,他含着糖郑重其事地点头,“我想要一直跟着铠冢姐姐学双簧管。”
“喜欢铠冢姐姐吗?”
“嗯,当然喜欢。”友幸知道自己应该望着妈妈的眼睛,可目光却不可自制地总向那银色挂坠落去。
伞木女士沉默着观察孩子一会儿后,突然凝神、很严肃地叫他:“伞木君。“
“有!”友幸知道这种称呼的分量,他忙咽下完全化掉的巧克力,腰板挺直,肃然跪坐,态度端正地聆听母亲说话:这可是友幸第一次被当成大人看待。
“妈妈有一件事想要和你谈。”
“嗯,母亲。”他说,脑子里飞快冒出幻想:妈妈的公司出问题了?友幸要转学了?友幸其实有超能力?不不,这个就有点……
“你介意,铠冢姐姐做你的妈妈吗?”
“做我的妈妈……?”友幸联想到最近看电视,换台时瞄到的家庭生活题材电视剧,自己的思绪又一偏,瞬间想起某些不算遥远的事。
他的眼泪如洪水般涌出眼角滑下脸颊,顺着两道清亮的泪线啪嗒啪嗒地掉在草席上,泪水还没渗入草编表面的缝隙,他已经发出堪称惨烈的泣声:“呜——妈妈……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又生病了?友幸不想换妈妈,铠冢姐姐也不行,友幸要你这个妈妈!”
他流着眼泪,却不敢上前紧抱他的母亲,因为爷爷奶奶说在情绪失控的时刻守住礼仪、不闹脾气,才是友幸长大的标志,所以他始终将手放在大腿上坐得规矩。可孩子哭起来发声无法抑制,细细的呜咽在嗓子里挤压成可怜的颤音。
这可一下子把伞木女士弄傻了,她赶忙倾身上前抱友幸在怀里,手心揉他小脑瓜上软软的头发,哭笑不得地解释道:“对不起对不起、不哭啊,妈妈好着呢!是妈妈没有说清楚,不是让铠冢姐姐做你的新妈妈,而是要做你的……第二个妈妈。”
伞木女士抽来纸巾揩去他的鼻涕眼泪,友幸还是抽抽啼啼,因恐惧抱紧她成人宽宽的双肩。妈妈的气息完全包围着他,很香、很温暖,相贴的、妈妈的心跳也沉稳有力。听着这样的心跳声许久,他的情绪才安定一些,小脑袋抵着妈妈的肩窝,努力思索一阵后,抬起涕泗横流成交错的晶莹河道的小脸,问:“是干妈吗?”
“嗯,不是……妈妈,是决定和铠冢姐姐‘结婚’,结为一起生活的伴侣,不是干妈,是真正的妈妈哦。”伞木女士怀有期待地轻声说。
“结婚?”友幸听过班级里的小朋友交谈才知道,原来同一个性别的人在不久之前也可以结婚了。但是这实在是不多见,实在是‘小部分’,而且友幸身为小男孩,喜欢的是女孩子没错,所以从没有考虑过自己身边会发生这种’小部分’的事情。
“妈妈,你一直喜欢女孩子吗?”友幸不禁好奇地轻轻问,他用手捏起眼前那个坠子,让小银鸟停在嫩嫩的小手心,仔细观察它。
伞木女士感到紧张,她不希望儿子过早因为复杂的问题陷入迷茫,只解释说:“妈妈……只是喜欢铠冢姐姐这个人,而且铠冢姐姐,也喜欢妈妈,怎么说呢……”她想起某时某刻霙的话,灵机一动、说:“友幸明白‘特别’吗?铠冢姐姐是妈妈‘特别的人’,反过来,妈妈也是铠冢姐姐‘特别的人’。”
“嗯、明白。那……结婚以后,会和别的爸爸妈妈一样,一起住,一起生活吗?一家人?”
“是要住在一起的,因为友幸是妈妈共同生活的家人,所以这件事要正式征求友幸的意见。”
“妈妈,”友幸抬头仰望她的脸颊,仔细看她那天曾澎湃出欣悦波涛的水蓝眼睛,此刻这双眼睛注视着自己的脸颊、明澈而美丽,他看着这眼睛的深处,小声问,“妈妈,有了铠冢姐姐做新的家人之后,你开心吗?以后、永远都会这样开心吗?”
【最后,如果有办法让这样的妈妈开心就好了。】
永远?他这样小小的,才几岁啊,就在挂心属于母亲的那一份“永远”……
“会……一直一直很开心的,”伞木女士难忍鼻酸,眼睛湿润了。她爱怜地以指刮他的鼻梁,给孩子承诺,“会让友幸也开开心心地生活、快快乐乐地长大的。”
“我有……两个妈妈?”友幸再次好奇地眨眼确认。
“嗯~”伞木女士扬起了声调。
“那……”友幸斟酌了一下,他伸出手来,模仿着和妈妈握手合作的那些大老板,他庄严隆重地说,“我、伞木君同意了,妈妈开心的话,我也很开心。”
伞木女士咧开嘴笑,握住他的小手,上下轻轻摇晃。
“谢谢你,伞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