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久美子一手握着电话,一手抖下号嘴上的水,透明水珠一线甩落,在水池的瓷面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看向镜子里长而卷的棕发散散束起的女人——自己。洗漱间的黄灯色泽暗淡,她突然感到自己的脸色,很像某时某刻和父母闹别扭的姐姐的脸色。
听姐姐和父母因前途问题大吵一架,其间因年幼和惊吓插不上话、之后又想喊住姐姐的自己,最终只看着姐姐、看她在暗淡的玄关凳下失魂落魄地换鞋出门,方才吵起来倒是爽快坚定,现在那年轻的脸上只透露着“离开家、此后不知要去哪里?”——这一件诉说己身飘零迷茫讯息。
“丽奈……要回来宇治看花火大会吗?”久美子确认对方的话语。
“久美子。”丽奈那边人声离开一些,对这边发出同样哗啦啦的水声,仿佛是故意给她听的,久美子可以想象到那洁白手指捏紧金属号嘴,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的样子。
丽奈的声音却开朗:“让我猜猜,你不是也在洗号嘴吧?”
语气是肯定的,她们在不同的地方做着同样的事情。
久美子深呼吸,轻松地说:“一天十几回啊——现在这个天气和练习强度,一轮下来全是口水了。”久美子不觉间暗示着:这并非巧合,这是必然。
用属于大人的轻松——她在逃避她。
丽奈发出轻笑声。
她将号嘴插上,一手提着小号收拾好,一手空出来拿夹在肩膀和耳朵上的手机,久美子只听见一阵发丝与衣物摩擦的声音,之后听见丽奈语声悠扬,很是温和带有暖意:“练习怎么样了?回去我可是要和久美子合奏、检查你的练习的,久美子说的,期待和我的合奏。”
久美子没感到温暖,相反的,一股久违的寒意从脊梁根处爬上来冻住了她的脖颈。面对如此熟稔的、来自丽奈的“严肃问话”,她还完全没有做好准备。
久美子定定心绪、决定先不回答这个问题,重复确认说:“所以呢,真的要回来吗?”
“嗯,回来。”
“丽奈、想清楚了?”久美子湿润的手指捏住手机,“是泷……”
“为了你。”丽奈打断她。
“什么?”她手一抖,将乐团贵重的镀金上低音号按在怀里,又怕它顺着软下来的身体跌下去,只好稳稳放在洗手台上。镜子里的女人身影模糊了,在暖色的灯光下出现重影。
“为了久美子,才回来的,”丽奈的语调温柔,像是在哄诱她,“久美子,开一下视频通话吧,借我一点时间。”
一下子就……“突然要开视频?我这边网速不太好,也没化妆什么的,头发乱乱的……”久美子眼神慌乱地扫视周围、原地踱来踱去。
“久美子。久美子,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丽奈听她万般搪塞,声音更轻柔地向她道歉。仿佛许多年前,在北宇治吹奏部做呼气练习的时候,五指并拢,手臂向前,看着指尖以外的景色,一口气吹到最末尾,可以延伸到地平线以外的——那种轻柔,“对不起。”
她们的关系,打从一开始就不平等:国中时得了金奖却没有打进全国吹奏大赛,丽奈哭着怒说不甘心,竟将愤意全部发挥在对她的言语中;因为各自感情的事情,抛开十几年的友谊与她冷战,那么无情、好像认定了她会首先服输。
丽奈总是不顾自己和她人的许多“体面”,在她眼中可能根本没有什么“体面”,只有对他人和自身不断的“要求”而已。
不可否认这些年来,丽奈也有许多照顾、助力到她的地方,可这份不平等,始终不会因为天平的一端被温柔的手指抚弄晃动,就能够回归平衡或是倾向自己的一侧。丽奈的优秀、自己的迁就,总会不断为她那一头加码,直到重压千钧,局势再无搬回之机。
这份“朋友”关系里,她能做的只有顺着情谊的变化、消散而被动地放手而已。
可是,明明让自己等待了好几年,今日丽奈只用两声温柔的道歉,就让久美子觉得、自己让她蒙受了天大的委屈。
“嗯。”她低声应下,解开不成样子的头发、干脆叫它披散着,接受了视频邀请。
丽奈在半个地球外的英国伦敦。
“现在是格林威治时间,早六点!”丽奈被晨光映照的面颊甫一现在手机屏幕上,久美子就下意识地将它举远了些,不是因为丽奈三十岁的脸仍然未变,透着凌厉的漂亮,而是小窗口里的自己实在显得憔悴:
拼力投入练习与打扮自己的外貌,这也是自己无法兼顾的事情,而丽奈却能很好地平衡一切。
由此,可以看出差别。由生活的所有细节,可以看出差别。
丽奈眨眼睛,挺翘浓密的睫毛上下扇动,久美子可以瞧见她未刷睫毛膏的睫毛上沾了小粉点,仿佛是睑帘上眼影落下来的细粉,未涂口红的双唇分合,唇纹走向都是那样清晰:“你那里网速不好,卡了吗?”
久美子噗呲笑了:“没有。”
原来自己呆滞到一动不动。
“那我这边的台词要开始念咯。”丽奈活泼地微笑,她单手提着小号,微蓝的天光在其上流彩,屏幕晃动,她那边仿佛是推门而出,侧颜娇美、流露为久美子而发的欣喜,灿灿朝色由润腻挺巧的鼻尖开始,覆到她的整张脸上。
久美子随她一起舒适地眯起眼睛,她放松地靠上洗手台,呼吸均匀——丽奈将手机举起由下至上转了一圈,久美子看见雨后湿润的黑色柏油地,看见墙壁上排排扎着艳丽过油画的五月花朵,看见飞檐上缀着繁复雕饰的维多利亚风格建筑。
画面定格在薄明未染透的天边,那里,有朵深蓝色的孤独的云。
“这里上一秒晴,下一秒雨,不得不随身带伞真是麻烦……但上一秒雨,下一秒也可能立即变晴。”
“伦敦就是这样呢。”久美子说。
“有点稍微怀念宇治的天气了,至少还算稳定,”丽奈将画面转回自己脸上,她勾起嘴角,眼睛却没有笑,“樱花季的时候去这边的公园,多的是重瓣的樱花树,看到国内樱花前线的新闻播报,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日本单瓣樱花更多,虽然都是樱花,气质却完全不一样。”
“哪种比较好看呢?”久美子笑问。
丽奈的眼睛也笑起来:“重瓣另有一番美感,但轻飘飘的单瓣樱花、落花时更梦幻、我更喜欢。让我想起入学的时候……也让我想起毕业的时候。久美子走在樱花树下面,头发上落了几片花瓣,我在你身边,就那样走着、看着久美子向我笑说话的脸,最后也忘记将花瓣拿下来。”
久美子不知该说什么,从丽奈的话里了解到,对方的视线中、关于自己的画面……她扯扯笑肌想要笑,可是眉尾却撇下来,不得已露出哀伤的表情——丽奈没变,她仍然冰棱般清透、美丽、不染。
可她却也变了,絮语中的灼热温度,有了人间日常的气息,被电波稳定传送而来,在洗漱间内回荡。
激得久美子双颊漫起了热意,烘烤眼角。
想要再见到丽奈。久美子的心中猛然冒出这样一句,她以为是长久的等待让自己的感情错乱了,慌忙强硬地压下去。
“总觉得,好想见到久美子呢。”丽奈在那边悠闲地散步,微微一笑,却直白地脱口而出她不敢说的话。
她眼神如常、带有认真,可也……无比温软。
仿佛对着恋人的,丽奈式的撒娇。
想见你。
也许不需要解释更多,丽奈单纯的愿望就可以将久美子完全说服,她的心好像脆皮夹心软糖,带着薄薄硬壳的心忽而被丽奈一口咬得塌软,芳醇的流心溢出、溃不成军,最终整颗糖都化成甜美顺从的液体、在丽奈齿间流泻不止。
对丽奈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丽奈……”她握着手机的指头没有力气,声音也是,“回来吧。”
让那朵蓝色的孤云漂洋过海,变成五月雨,降落回这片土地吧。
那天的久美子,有几个小时都在和丽奈打字聊天,她间歇着中断练习,显得焦头烂额,可丽奈却是实实在在的投入了休假中,逛街用餐,悠闲自在。
可这样的“不平等”,也不再显得如何讨厌,因为想要与彼此相见的心情,真正让她们变为一体,让心桥相连。
【毕竟泷说,他的经历束缚了我,他要伴着亡人一直留在北宇治的土地,这和我的路也太不相同……实话说,他到这段关系的最后,还都很温和理智,我现在也仍然敬爱他、因为当初带我走上吹奏的道路的是他……但是,久美子,真正的恋情……我觉得……】
【嗯,真正的恋情、是不理智的。丽奈在意的纯粹,就在这里吧。】
【哈哈,嗯。不过久美子分手的原因也太不理智了?因为那家伙一句醉话?】
不愧是丽奈,连这种事都直白道出、还开她玩笑。不过久美子忽而忆起秀一的话:丽奈和泷确定分手时去找过他。
【你去找了秀一?他考虑和我分手的那几天。】
【那天你去集训不在,冢本开的门,他说、你反问他,是不是很爱对方,真的很重要吗?……你把我对你的气话全告诉他了?】
【呃……那件事就原谅我吧,我没告诉秀一全部的事,他大概听了之后心里别扭,只想从你那里找点安慰的话吧。】
【原谅你了。不过那时候我才知道,久美子认为爱不那么重要……你选择和冢本在一起,却不怎么深爱他?我才明白你这一点……】
【我跟他都过去了,丽奈。】久美子发完这句,面对丽奈的屡屡追问不禁扶额,又加了一句【我对秀一是这样啦,从小一直都是。】
【后来我说,我和泷分手了,爱得深不深,在我这里没有走上正确的、走上自己的路重要。与其整天纠结那个,不如每天多加两组练习,多学几小时外语!——我这么说,有点夸张,不过你知道的,我只是为了看冢本的嘴巴合不上的样子。】
【哈哈,丽奈也变坏了。】她为自己撑腰,竟捉弄秀一。从某种角度来说,两人的关系已经超越了世间其他亲密感情呢。
【久美子。】丽奈唤罢一句,没有再发来任何消息。
【嗯?】她不禁好奇。
【想和久美子合奏,想听到久美子的上低音号。简直、现在此刻就想。】
高扬的小号被上低音号稳稳托升,或是用小号声的尖锐破阵、为上低音号的柔和破开前进道路……相伴而生,多么美妙。
可是她不确定,久美子是否愿意为她保持某种深刻的“纯粹”,而自己又是否足够思念久美子的气息与故土的温度,让自己也将前路与其平行?这一切都需要等待,需要时光的浸润,待到久美子思念着她,脑中的人全是她的那一天成为某种永恒:这好几年,一天、一天,变得除了她别无他想。
高坂丽奈承认,自己真的是个坏心眼的、任性的女人。
可她也未曾意识到,实际上,她亦早就将自己的全部作为赌注,投身其中,压上了名为“纯粹”的人生赌台。
【好。】久美子抚上赌桌台面,轻轻出手、目色平直而坚定地将自己的家当全部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