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六时三十分。
大阪扇町公园。
友幸从艳黄色巨大滑梯黑黢黢的出口出现,小孩子似乎用某份热情战胜了早起的疲劳,精神满满地向两人招手,而后吹响一直握在手中的簧片,发出噪音以加强存在感。
希美与霙同时露出笑容,继续绕着滑梯与爬架区散步。
“说起来,友幸前几天竟然对我说,小学旁的文具店有婚姻申请书出售……”
“啊,我忘了,”霙轻呼。她意识到希美仿佛在做什么暗示,停下脚步,眼睛亮亮地期待道,“今天就填吧。”
希美笑说:“嗯,是想和霙、友幸一起去市役所领表填表,拍纪念录像什么的,但是联系市役所之后,说是可以自定纸张主题、加上同性伴侣的情况下,需要自行打印官网的模板。还有入籍的问题……”
“嗯。入籍——伞木霙?”霙歪头想了想,迷惑道,“铠冢……希美……?”
“同性的条件下很幸运,不用决定这些呢。”希美一语戳破霙事前工作不足的真相,“不改姓也可以。”
“喔。”霙全然不为无知脸红,反而积极点头道,“这样的话,我觉得很好。”
“总之晚上到楼下的便利店打印吧。”希美牵她的手,环顾四周,“对了,现在的住所临近便利店、公园、邮局、商店街,儿童中心,又相当于住在商业区,当时考虑到房租的问题,所以面积还是小了一些……”
“没关系,”霙似乎开始习惯打断她的长篇陈述,她一手将提包晃在身前表示悠哉,低头说,“很好,家里的味道……也很喜欢。”
“味道?”希美不明所以,抬手将霙的衣领再提上一点遮住脖颈某处。手指牵动细软发丝,掀起一阵与自己相同的洗发香波味,露出了脆弱的耳廓。
现在,这耳廓的颜色让她想起熊猫婴儿出生的录像,像幼小的婴儿那样赤红、脆弱、润腻,似乎被清凉晨风一吹,就会破裂出血珠来。她愣了愣,抑制用唇接触这耳廓的心思,整顿情绪,说,“我有换个住所的打算!虽然……暂时还是得这样咯。”
“嗯,希美决定。”霙只顾点头,不注意间,身边的希美似乎已经被什么力量驱使,吻在她血液奔涌得热烈而激荡的耳廓上。希美的吐息温暖湿润。声音如同包含一种即时将人溶化成液体的毒剂,混合她三十一岁的羞涩,是不寻常的诱人。
“很喜欢。”希美说。
“嗯……希美……”霙意识到她在谈什么,护住伤口般缩脖子,之所以抗拒,是因为这具身体似乎比希美更难抵抗柔情的侵袭。
霙让双眸吸收希美垂下的、修长手指的影像,紧接着又飞快抛弃了这影像,转移话题道:“希美不要太勉强。只要现在这样……住在一起,别的没关系。”
“不会勉强。”希美立即满不在乎地回答。
“会勉强。”今天,霙就像是总要和她争个对错似的,是变深刻的感情给了她勇气,她沉思半晌,选择直视希美,颤动着眼光真诚发问,“我想了很久,社长……和女性结合,还是会对‘青见’有坏影响。希美不要勉强,现在这样就很好……”
“什么嘛,这种事情不要担心啊!”希美猛地牵过她的手,笑起来,“怎么说也毕竟是社长,创业开始将近十年里遇到很多困难,那些时候,都采用合适的对策好好解决了,虽然这次不能期望万事顺遂,但是,都是小问题,霙不要担心。”
“困难,比如说……”霙对希美的过往流露出好奇心,她用目光扫视周遭,看见友幸在爬架前驻步。只登上一个阶梯。他犹豫了好一会儿,又跳下来跑开了。
“霙有兴趣听吗?”希美似乎也意识到友幸面对困难事的逃避,但并未发表感想,她继续现在的话题,“两年前,因为长笛按键皮垫安装工艺涉及专利的事情,被别的企业恶意起诉,全公司的人陪我打了半年官司——算是胜诉,但是各方面受损很严重,那时流失的重要订单、到现在也难追回来。经过这件事,我才意识到经营公司面对着很多意想不到的风险,青见要做的,更不是简单的制造、营销。
在商场利益争斗下,公司就是原始野蛮的对抗机器,青见必须随时准备参与战斗,平时也要小心谨慎才行。为了给公司和社员更好的保障,那之后很快建立了独立的法务部和公关部门——虽然公司不大,但我想这样最适合‘青见’。之后的每一步,我都不会轻举妄动,现在也是。”
“至于这件事情、我有分寸,霙,安心去上班,然后相信我吧!”她笑着,用简短的宣誓做补充。
霙看见那双瞳中的笑意突破了从前简单的明快,毛躁和傻气一旦被搁置,就存进少年的玩具盒中被束之高阁。现在她精明、谨慎而富有责任心。
霙无条件地点头认可她:
“我一直相信希美。”
早八时五十分。
青见公司内。
伞木希美走去会议室前,先去过办公室一趟。她在办公桌上摆下小物,调整角度,拍下照片,传送到社交网站并配文【早上好!】。
“这样一来,等下就是接受‘审判’了。”
她深呼吸,将手挪出自己上半身压下的阴影之外,方窗隔断了热度的白色阳光下,她清楚看见自己手指联同手掌、腕骨一并轻微颤抖。
“咖啡的作用吗——”伞木希美叹息,收回手整理衣领,将不常系的丝巾尽量扯得更蓬松,遮住颈前,可惜无人得见她此时蔷薇色的双颊,伞木也无自觉。
她想起什么,面上失笑:“还是运动过量了?”
早九时。
青见公司会议室。
身着平整肃穆西装的男女在长桌边整齐落座,室内气压很低。
长桌一端的伞木脸色明朗,正努力用自己的表情调动气氛,她等待秘书小夜子将资料一份份发放完毕,才前倾身体,适时开口道:“几天不见,各位辛苦了!在我发言之前,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销售部部长黑田坐在长桌另一端的对面,他翻动资料,很快举手示意有话要说:“社长,新一轮针对市内大学生市场的调查……”
话只说了一句,他意识到所有人——包括社长本人,都以别扭的眼神望着自己。
“那个,请问……有什么问题吗?”黑田咽口水,“社长?”
“不,没问题,请说。”伞木身体不动,眨一下眼睛,翘起两边嘴角。
“针对学生市场的调查,由于公司正值转型期……”黑田滔语不绝,他发言愈久,周围人的屁股就愈发粘不住椅子。
会议室内禁用手机,但社长本人似乎第一个开始打破规定暗中查看。于是,从如坐针毡的公关部部长冈村女士开始,到坚守本分的秘书小夜子为止,几乎所有人跟随领头羊伞木的步伐,在桌下滑动起了手机屏幕。
“那是什么,社长发的?”
“还能是谁,你看……”
伞木听见私语,皱了一下眉,冈村随即发出抽气声,黑田吸吸鼻子,环顾四周,再次停止发言。
“那个……”他说。
“请继续,黑田部长。”伞木坚持。
“是,长笛方面,有关与大阪音大合作造成的短期赤字,关于这一点,销售部基于预期销售额制作出了三个月的盈亏数据,预计在本季度结束前可以……”
黑田结束演讲,会议室内陷入一时沉寂,不多久,细碎的吵嚷声避开主角黑田,包围了伞木希美,社长本人。
“大家听我说。”伞木发声打断私语,笑容一成不变。走入程式化的笑容,似乎可以用来遮掩细微的恐惧与不安。
“冈村部长,我有件事情还没说,有关公司形象——”伞木凝眉,拍了拍身边公关部部长冈村的手背。手心汗水已将桌面润湿的冈村,此时眯眼睛,用看待任性孩童的眼神看着对方,以勉强的笑容挤压眼纹,静等她发话。
伞木见她不责备,面色忽而轻松:“其实我今早查看邮件时,发现其中有一个私人订单——长笛演奏家星野夏海的助理发来邀请,希望‘青见’为星野先生定制一支纯金长笛,并且,星野先生会在年底巡演的大阪站上帮助宣传。”
“是……是这样吗?”冈村的思绪早已飘向别处,看见伞木微笑点头,她才回神,将手机装回口袋,“这样的话就太好了……”
“嗯,实际上另外还有一件事,今年的暑假,盆节的假期——往年都只有四天,辛苦大家了!”她握住冈村的手背,施加一些力量,接着向所有在场的人宣布喜讯,“今年假期从七月底到八月十号,延长到十二天。对了小夜子,还是要辛苦你,随时保持通讯哦。”
暂时没有人对此表达喜悦。
“明白!”小夜子猛点头,接着想起什么,问,“啊社长,那个……其实大家今天都想知道……”
正对面的黑田似乎也刚刚了解到真相,他半张口,目不转睛注视对面伞木背光的脸颊。
伴着小夜子的话声,伞木突然用身体将座椅向后推,她站起身:“大家!”
早九时二十分。
北宇治校舍内。
小松由里将悠长而松软的双腿叉开站立,两腿之间夹角愈大,走廊阳光下的水蓝校裙就愈发被撑开成片,薄而清凉,像一滩清透的浅水铺展在桃沢面前。
她一直将腿叉开到整个人与矮小的桃子同高,才伸出手,向一张冷脸的小家伙宽容而体贴地招呼:“来,小桃子,‘最喜欢’的拥抱!”
“最喜欢温柔的由里了!”桃子随即展开表演性质的甜腻笑容,飞起来一般义无反顾地扑入她的怀抱里。
小松由里过于蓬松的、扫帚般的长发被笼罩在阳光下,遮住桃子整张脸,桃子藏在其中,语气郁闷地问,“……她还在看我吗?”
“还在看你哟,小枫从早上来就没在看书。”
“真讨厌。”
“不是喜欢吗?还是说……现在不喜欢她了?”
“呜——”
“小桃子。”
“什么?”
“应该道歉吧,上次对小枫说得有点太过了不是吗,稍微考虑一下对方的心情,好吗?”
小松温柔规训着,长手指抚摸玩具般抚摸她后脊梁一块块羸弱的骨头,“你就那样无理地对她大喊大叫,什么‘你从没想着弄懂我、只想着你自己’——说出这种话的小桃,不更是‘只想着自己、没考虑别人’吗?”
“她也对我说过过分的话,说我不择手段……”
“我觉得以小枫的说话风格,她是夸你很有能力呢!她虽然不肯跟小桃玩这种拥抱诉说喜欢的游戏,不是也会坦然地夸奖小桃作的曲子吗?你怎么只挑自己听不惯的话来纠结呢?”
桃子闻言,不知是因为不服,还是因为羞恼,整个人由内而外变得燥热,她将自己这挂件扯下小松这棵蓬勃生长的“圣诞树”,嘟着嘴鼓起腮帮,一脸懊丧。
小松见状适时安抚:“好啦好啦,我喜欢小桃,喜欢你的才华,也喜欢小桃别扭的个性,而且最喜欢小桃的双马尾了——明天再用好看的发绳扎起来吧?”
“由里就会说这些唠叨大姐的话给我听。”桃子低头抚弄披肩茶发。
由里见状,边轻笑着揶揄“因为我是你的由里妈妈。”边渐渐站直。她上半身升高,桃子未曾察觉、也没法看见高个子女孩一瞬的表情变化,再回神时,整个小身体被由里大手抓着双肩,用力扳过一百八十度,朝向后方。
“喂……”桃子惊慌。
“上次你说的,我看见了。”佐佐木枫削薄的身体,带着一股清凉的、雪一般的芳香,笔直地、无可抵抗地立在她面前,桃子直盯着她垂直的两条细弱马尾,看见其上挂的装饰,听见音乐般灵巧的磕碰声,面颊瞬间在小樽风雪中冰凉了,只听枫用闪着碎光般的细声轻轻说,“那个伞木社长——发了这个。”
手机屏幕展示在桃子面前。
【早上好!(图片)】
“嗯?这是什么。”由里见桃子不发话,扶着她的肩头探身看去,不停眨眼睛表示惊奇,“伞木社长我倒是知道,北宇治毕业的前辈,但是这是什么嘛,看不清啊——办公桌……照片……一家人?人脸都被反光遮住了耶。”
“是伞木社长——北宇治的伞木前辈、她的孩子和铠冢老师,我不会认错。”
“这也能认出来?”
“嗯,花了半个小时,来辨别。”枫老老实实地说。
“费那么大功夫?——哦,看这个情况两位前辈说不定明天就会放出结婚照了?嗯,在那之前是不是要有一场正式的发布会?”由里无遮掩地说话,无遮掩地大笑,将桃子不够结实的双肩拍得啪啪响,“说起来伞木前辈还真有勇气呢!不愧是社长,有魄力!说起来好羡慕啊,两个优秀的女性前辈——”
“由里,将来也想和女性结合吗。”枫兀然地问。
“啊?嗯……想要那样的话,不会很难吗……不过,不管由里我想做什么,都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我都是随心所欲,不会过早担心啦!”
“我倒是没想过……小桃呢?”枫说。
夹在两人阴影间的桃子渐渐显出异态。她用两只手捂起嘴巴,指缝间漏出虚弱的喘息,她猛吸气,出声苦涩:“不要再这样了……小枫。”
由里将桃子无力的、任人摆布的身体转回来,对不明所以的枫摆摆手,示意她离开,悄声问桃沢:“小桃?很苦吗?要吃糖吗?”
桃子只是摇头。
早九时三十分。
青见公司会议室。
看见社长九十度郑重鞠躬的众人,猝然间惊慌失措,伞木抬起上半身时,马尾被抛向后。
她眼神不含怯懦,用不大像道歉的语气坚定道:“抱歉,我今天的任性,可能会给大家,给公司造成麻烦,关于这一点,我有话想要说。
正如公关部部长冈村入职时的发言——社长本人的付出,不能代表公司所有人的努力,但社长的形象却被看做整个公司的形象,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所以我的行为必须为大家负责。作为经营者,就所做的事,需要对大家进行说明。
我想,如果我仅仅像从前一样,做‘身为社长被期望的表演’,不能展现真诚,将没办法和客户、受众建立真正的良好关系。
这么做也想表达给大家——这就是真实的、青见社长对待家庭的态度,也将是我在个人生活上的坚持,但是无论‘青见’的‘社长’被看做哪一类人,‘青见’未来的方向不会改变。
从实实在在卖出第一把电吉他开始,制作出‘精巧,优美,世界认可’的乐器,不生产一件让自己后悔的作品,渐渐成了我的梦想,这也是‘青见’的梦想,相信应当也是在座所有人的梦想。
我们一直都在这条路上,现在,是家庭给了我新的陪伴和力量,这条路上的伙伴变多了,仅此而已。
我一个人,到底有无法做到的事,但妻子铠冢、孩子友幸、还有在座的各位,‘青见’的所有社员们,大家都是我重要的支撑,今后也拜托各位,请一定拿出信心,和我一起努力!”
她再度鞠躬,将身体折过九十度。
片刻,满座寂静中,首先响起冈村轻柔的祝贺声。
“社长,新婚快乐。”
午一时。
北宇治校舍内。
桃色小球的倒影,驻留在桌面平淌成的水镜上,方窗洞开一片温热的蓝天,蓝天为幕,枫的眼前遮住了窗边矮小的少女身影。
午间夏风携卷蝉鸣,越过少女,眷顾了枫,将她散下的长发抛向后、卷向前,不厌倦地摆弄这头失却了束缚的发丝。
“把它扔掉吧。”桃子说。
“这样好吗。”
“嗯。”桃子随即肯定,眼光穿越窗玻璃、投向更远的景色中,成为这具小身体唯一自由放飞的东西,“我想,我们之间,这样比较好。”
“我还没弄明白。”枫低头,说话声与其说是包含不舍,不如说只是单纯的困惑,这种困惑和解不出某道算数题的困惑具有相同性质,即不包含任何感情上的欲望,只是对事理扭结的地方展示探究的意愿。
桃子转身来,茶发擦肩,她用自己能制造出最松快的声音说:“我说啊,小枫,我常常想,今天看到那条消息又想——两个女人能走到结婚那一步,一定有什么东西连接着她们吧。我说的不是发绳这样用来赠送,或者是戒指那样用来约束的东西,是感情上对彼此的需要,一定已经发展成双方没办法放下的什么东西。
其实,自从遇到小枫之后,我就一直带着寻找这种‘需要’的目标在观察你。小枫长得很漂亮,是个美人,我也很喜欢小枫的双簧管,不管小枫吹什么曲子都喜欢,小枫也说过喜欢我作的曲子……本来以为这些也都能变成什么‘需要’。但是,只是被拒绝之后,对小枫的喜欢,就很快变成了令我疲劳的难过、恨……还有不服气。这些东西,让我觉得,已经不能再需要小枫了,所以小枫,你看,其实你不必再尝试跟我再有什么连接,因为你对我还没有什么‘需要’,我也要冷静下来,重新审视自己对你的‘需要’了。”
“真的要把它丢掉吗?”枫重新发出同样的问句,但这次,她似乎明白了。
“嗯,丢掉吧!”桃子不容置疑,断然笑开。
她用小手指将茶发拨弄整齐,两只桃花眼,眼角微趴,压出浅淡的泪光:“我为上次……说了过分的话道歉,还有……”
“我不再喜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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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中关于日本同性婚姻内容纯属虚构,与实际情况不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