霙观察友幸蹲在地上，将脏衣服一件一件地塞到洗衣机旁的脏衣篮中，觉得他煞有介事地动作、翻动胳膊和肩胛骨的样子很有趣。

友幸擦擦手，回头道：“妈妈，之后脏衣服都放到这里面喔！老妈说你的衣服和她放在一起就好！”

“嗯。”

小孩儿仰起下巴抓抓脖子，又牵着霙的手借力站起来，兴冲冲地说：“那我带妈妈介绍房间。”

“嗯。”

……

“妈妈，听我说哦，阳介他哦，那么淘气的阳介，竟然开始学书法了！还有香子，最近在百货公司地下学模特步哦，她常常说‘将来要成为偶像’来着，还有惠美子！惠美子老家种了好多白菜，她很喜欢白菜！……我还从没有见过土地里的白菜……”

“嗯。”霙开始觉察到、友幸是个不折不扣的话痨——像心情很好时的希美一样。

她料理晚餐，研究自己并不熟悉的电饭煲，放米进去时找到的开关又在眼前失踪，探身折腾很久，才重新打开了盖子。

米香味的蒸汽烫了她的脸，霙面上一痛，将身体弹开，稍微惊讶了一会儿——平时是不料理什么菜肴，但也不至于煮饭都做不好吧！

“友幸也刚找到喜欢的事情，双簧管！每天都在练习！虽然吹得很糟糕哦，”友幸在她身边杵着，不遗余力地表白说，“但是最喜欢双簧管了——在所有的乐器里！”

“嗯。”霙摸摸自己湿润的脸，才从这话里找到些不寻常的东西，她转身，对友幸歪头，试探问道，“为什么……不学长笛？”

友幸就泡在长笛工厂里，希美又那么擅长吹奏，怎么看，友幸学习长笛都是最方便的吧。

“因为……”友幸立即摆出一副沉默样子、眼睛却滴溜溜地轻轻转动，这样子实在看起来很眼熟，那恰似恰似谁遮掩心事的脸。

他举起左手，向霙张开，霙才发现他中指与无名指两根手指有红肿、掉皮的痕迹。友幸抿嘴，欲哭般笑道：“这是长笛吹孔带给友幸的喔——因为长笛一直不喜欢我嘛。”

怎么会有这种别扭的借口？

希美……察觉过友幸的异常吗？

预制好的绞肉团被推动在煎锅中，霙将它翻了一个面，焦褐的表皮溢出肉汁，肉香狂风卷过两人的鼻尖。友幸在侧猛吸气，霙转眼，看到他小嘴巴边上已经溢出些口水，直着一双眼看她。

“汉堡排。”她微笑着解释说。正是为小孩子友幸准备，才选择了这个菜式。

“嗯，好久没吃过了。”友幸眼里泛起感动的泪花，“老妈很忙，好久没在家做过了。”

霙不知如何应对他的眼泪，急中生智，将晾好的一盆米饭推给他：“友幸，会捏饭团吗。”

“嗯！”友幸当即愉快地凑上前、忙活起来。

时针走过八点，门锁才被人卷动出哗啦啦响。

“抱歉回来晚了，还是买了做好的寿司和西式点心，还有其他食材……喔，还有碳酸饮料，我们三人里应该没人喝酒吧？”

希美踩着高跟鞋快步走进霙的视线，身影在她眼前晃动、行进、旋转半个圈，深色西装外套就被挂上了衣架。

希美手中提着咖啡罐，半瓶咖啡水撞击罐壁，咣当作响，她放下易拉罐弯腰换鞋，霙仔细看她黑色的头发尖擦过颈项与后背衣料。

“在商店街碰到认识的医生宫本，多聊了一会儿——友幸，宫本医生，那个宫本阿姨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耶。”友幸专心抓握饭团，他以手背抹抹脸，揪下一颗饭粒塞到嘴巴里。

“说的也是喔。”希美搁下东西，笑着走去揉他头发，“上次友幸见到宫本医生也是前年的时候了，她还夸你长得很漂亮呢。啊，霙——已经开始料理了吗？我还买了……”

希美看到料理台边的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忽略了霙的存在，不过她很快摆出无懈可击的漂亮表情：“我晚了，今天本来要我来准备晚餐的，抱歉啊霙！”

“欢迎回家。”霙从希美进门就一直凝神观察她，这时在围裙上擦擦手，说出最适宜的话。

“嗯！我回来了。”希美笑意盎然，以手势示意友幸背过身，大步走去。

在霙闭上双眼仰起脸的时候，面前这个人仅仅是拥抱了她。

霙仰头，无措地眨眼睛，“吻……还以为是，吻。”她大胆地、小声解释期待的心情。

希美不再动作，前胸传来心跳，稍微错乱后回归平稳，稍微平稳后又立即错乱，她在激动或是害怕——霙回手拥抱她的后背：拥抱她脆弱、不平稳的心情也很好。

这样脆弱的希美，很快又面对她笑逐颜开，变成若无其事的快活状态。霙期待着，感受到希美拥抱过来、感受她对她咬耳朵时湿润的气息，声音爬进她耳道中：“吻……都留到晚上吧。”

“嗯……”霙噎了一下——果然希美更加老道。

希美松开她，走去桌边摆弄购物袋，朗声道：“对了，今天在超市买了好食材，石川县产，说是下午刚到货就卖空了，能买到它好不容易呢。”

“什么，是什么东西？”友幸握着一颗饭团两步跳过去。

希美将一片片码放整齐在塑料盒中、形成一个扇形的冷鲜鱼肉盘展示给霙，嘴巴动了两下：“河豚。”

霙立时面色发白，向料理台缩了缩。

“骗人的啦哈哈哈！霙那是什么表情嘛！肉的颜色这么粉红，当然不可能是河豚啦——是赤鲑鱼片，放心吧，既然霙那么喜欢河豚，我们家不会买来吃的咯。”希美笑嘻嘻地解释说。

“喔。”霙点头——我们家。

无论是刻意还是无意，希美的措辞都让她感到舒适。

“但是，有的河豚~会被吃掉哦。”希美笑，她开始说友幸完全听不懂的大人笑话，霙想，希美总是尝试认真和自己调情呢。

不过，希美没有掌握此时该摆出的暧昧表情，她眼神明亮单纯，连嘴角弧度都显露出坦然磊落。

这样的调情，有希美的风格、似乎更好呢。

霙反手抓握料理台的边缘，双颊已在她无知觉中变成绯红色，她低头自语：“那就，用希美的方式吃掉吧。”

“嗯，”希美说罢假做无事地抓住咖啡罐，手微微抖起来，她看着自己的手啊了一声，“糟糕，今天咖啡过量，看来是一夜~都睡不好了哦。”

这下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霙干脆整个人转过身去，咬着嘴唇耸紧双肩，专心对付锅里的汉堡肉。

汉堡肉、土豆沙拉、寿司、饭团、西点，将开饭时，“假日奶奶”还送来了小丸子和炖菜，晚餐显得过于丰盛，一定会剩下不少东西了。

希美先是表现得很活泼：盛赞她做的汉堡肉风味细腻，热情地问她家里有没有不习惯的地方，渐渐，她安静下来，开始长久地失神。

霙察觉希美思绪有异，她想了一会儿，慢吞吞地咀嚼，而后抬起目光，提醒说：“那个。”

“啊？”

“晚上，做那个……”

“什……”希美面上烧热，错手将杯子打翻，茶水全被友幸的新衣服兜住了。

“抱歉友幸！”

“没事，老妈。”友幸咕噜道，他还嚼着满腮汉堡肉，任由希美拿来毛巾、扯出纸巾为他擦干，而后跳下椅子跑去卧室，“哎，友幸再换个衣服咯，真拿老妈没办法。”

希美望着友幸离开，才倒吸一口气，对霙惊愕地摆手：“霙，在友幸面前……”

“长笛，拆长笛的事。”霙解释说——她想，有些事情，不借由长笛为媒介，说不清楚吧。

“——吓死我了。”希美像每个三十岁的女人那样抚心口，“我简直跟优子一样了。”

霙霎时被逗乐。

螺丝刀、钳口带软垫的平口钳、弹簧钩，一支卸去笛头的半旧长笛，不过按键皮垫似乎都是崭新。一块用以收集键轴和螺丝的插孔板，还有一张擦银布。

希美在茶室矮脚桌上铺好蓝布垫，按开台灯，灰尘无所遁形，霙也在聚光灯下无所遁形。

“等一下哦，我去找找东西。”希美说着站起身走出茶室，踏在榻榻米上的两只足，脚后跟晕红可爱。她洗过澡，湿漉漉的黑发发尾打了卷，霙——可说是老老实实地跪坐，按着双膝，小学生等待老师归来似的乖巧。

“糟糕，眼镜和隐形眼镜式好像都丢在办公室了。”不一会儿，希美扒着糊纸拉门无奈道，“就这样吧。”

“那今天算了……？”霙犹犹豫豫。

“只是没有戴眼镜而已，”希美失笑，“霙不要那么紧张嘛，近视不严重，像这样在门边站着也可以好好看见霙的，看得很——清楚喔。”

“嗯。”一句接着一句，霙低头想，希美都是故意的吧。

希美走过来坐下，掀起霙身侧一阵香氛的热空气。希美端好架势，胳膊贴着她的胳膊，湿发蹭着她的湿发，黏黏糊糊的，霙不禁压过来，蹭得更紧了。

“好，这就开始咯。”希美舔舔嘴唇，拿起长笛转过一个圈，手指捏捏靠近尾部的管体，将足部管拆下来，举起螺丝刀开始解说，“长笛在木管乐器里最好拆，霙的双簧管相对难很多。”

“嗯。”

“这支长笛……没有头部管，不过拆装用不到，没关系。这是工厂里仿照村松长笛制作的‘老前辈’，当时我还不能胜任长笛制造的各个流程，像这样的几支产品有很多不足，就用来做一些拆装、保养之类的练习——上次换皮垫之后很久没有动它，估计锈蚀很严重了，霙不要碰哦，会弄脏手。”

“嗯……村松……”霙用手掌搓搓膝头，沉浸在暧昧气氛中、努力收希美话语的信息，几秒才终于回忆起这个本土知名的长笛品牌。

“是村松，村松先生很厉害呢，我很崇拜他，”希美抚摸笛身，正如抚摸它陈旧而璀璨的过往，她在台灯下轻眨睫毛，眼里露出属于某时某刻谈及向往之物时的、青年人目中的光华，“从拆解进口长笛，制作出自己的第一支长笛开始，1923年啊，那时候甚至全日本演奏长笛的人，还不到二十个……从那之后、三十多年过去，到1957年，村松先生已经做出了他的第一万只长笛。”

“相比起来，我有很多不足啊，一万只长笛——可能是四十年、五十年都没法企及的高度呢，”她面对霙舒开笑容，平静面容下隐含一些不甘心，“而且，在村松工厂、公司工作的……几乎所有人都会演奏长笛，这样的专业与热爱，拿整个‘青见’想与‘村松’相比，又是很自不量力吧。”

霙一时呆愣，微微前倾身体，问：“希美，难道想要……比过村松吗？”

“怎么可能……抱着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嘛！”希美哈哈大笑，双肩随之颤抖，霙松了口气时，希美又危险地安静下来。

她正襟危坐，虽然散发、还身着松垮单薄的吊带睡衣，却睁着一双认真的眼睛，对她严肃道：“开玩笑的，霙，我——想要把村松‘比下去’，非常、非常、非常想。”

“那要怎么……”霙听见她坚定、可怕的话，两耳都麻木了，她仿佛看见年轻的社长、仅三十多岁的希美因为可怕的野心而终日埋头不休的样子，更惧怕她因受挫失败而颓废，因为毕竟谁都明白——青见仅仅是刚出巢的黄口小雏，是不敢与村松、雅马哈那样的隼鹰试比翅膀有力的。

“放心，我有自知之明，霙想到的，我都想到了。也为青见发展太慢、基础太薄而而苦恼过……前两年真是每天苦恼地睡不着觉呢，”希美边自嘲着安慰她，边将一只发黑的短键轴卸下来，白皙的手指尖立即染上银锈脏污，希美毫不在意地拆下B键，又举起了螺丝刀，凝神转动连通整排按键的长键轴，长长一条捏出来时，还配上了合适的解说，“像这样，全部，都想通了。”

希美从来都是如此，不惧脏累地努力过的吧，霙想着，希美曾评价自己是“努力家”，难道她不是更胜一筹，甚至努力得有些拼命了吗？

“这是右手按键组，这里有一颗小螺丝，看。”听希美提醒，霙点点头，倾身细看，希美有些艰难地将一颗全然黑掉的细小螺丝卸下来，捏在手指尖：“这颗小螺丝很容易生锈，稍微不注意，锈蚀可能黏住周围的部件喔。”

“嗯——”霙快盯成斗鸡眼了。

“我之后改变了想法，想要‘青见’专注的，就是这样的小地方，”希美将螺丝包在擦银布里蹭了蹭，再拿出来，圆球似的小螺丝立即亮堂了不少，她说，“从这里，把村松、还有别的什么，都比下去。”

“一颗螺丝？”

“噗，”希美笑她听不懂话中深意的可爱样子，凑来几乎和她脸贴着脸，耐心解释，“是‘专注小处，取胜于细节’的意思。长笛和音乐一样，都是艺术品，除了适合初学者的‘基础款’以外，青见的高档长笛，每一个部件都是全手工打造，我希望青见能让它们做到极致的精致，在结构和外形上也有独到、特别的设计和改造，就算提高很多成本、一支长笛的制作时间延长到六七个月也没有关系，只是为了长笛的完美……”

“希美。”霙轻声打断她神采飞扬的演说。

“嗯？”

“很漂亮。”霙用眼睛漾开微笑。

“什么？”

“认真的希美，很美。”她再度表白时，两颊并着耳朵红热地烧灼。

希美似乎不习惯这样被霙夸奖，她很快嗯了声，将头低下去喀啦喀啦地摆弄银色按键，手指动作显得有些多余繁杂：“总之，想要这样获得很多修造师、演奏家……获得……世界的肯定。”

希美的目标，已经越过以往所有挫折，变得更高了。

但现在的希美，还是个不服输的青年样子——她还是个生气蓬勃的、毛躁可爱的青年。霙刚舒展开笑容想要说些什么，突然透过糊纸拉门传来闷闷一声响，霙吓得缩脖子，听见友幸用清亮的声音大叫：“没事！我的文具盒掉地上了！”

“收拾好赶快睡觉了喔！”希美看看表，回应，“十点多了，明天还要值日吧。”

“明白！”

“啊。”霙这才想起友幸的事，连带着回忆起两人的反常，面色骤变，“希美……友幸，好像不喜欢长笛。今天做料理的时候……”

“是这样吗？应该不是因为吹孔卡到手指的事情吧？”希美听罢霙的描述，有些怔愣，她微微弯腰低头，似乎在灯下思考自己的过失，片刻，她用手指拨弄着插孔板上根根直立的键轴，皱眉道，“大概……是我的问题，是我在长笛上太拼命了，那次……友幸的心很敏感，而且对周围的人受伤这种事最敏感。好像，从没听他说过喜欢‘青见’、喜欢长笛，也没说过要学长笛……”

“怎么办……”霙脸上立即显露惊慌。

希美为霙的体贴感动，她想用手抚摸霙的头发，但看见自己手指仍脏兮兮，遂作罢了。她将胳膊搁在桌面上，双肩裸露、耸起一些：“没关系啦，我总有办法，放心，况且青见，不止电吉他和长笛哦。”

“什么？不止吗？”

“没什么，”希美少见地遮遮掩掩，她眯眼睛，“是说况且，还有……这样一来，友幸恰巧喜欢上霙的双簧管，想要学双簧管，不是很好吗？”她语气欣慰，并无任何遗憾的情绪，而后低头取下一根根键轴，专心将长笛重新组装起来。

“等下……我去洗手，霙先在卧室等我吧。”某个瞬间，希美突然在零件的磕碰声中轻轻说。

话语间，一滴水从湿润发尾掉落，落在她锁骨下面，顺着莹白的胸线慢慢淌下去，像她热出的汗水。

“嗯……”霙头晕目眩，两条胳膊用力撑着身体，肩头因身体所感的新奇燥热渗出一点润湿，茶室内很快陷入蒸桑拿的闷热中，她昏头昏脑地想起还有事没问，就口无遮拦道，“希美，开始学会拆长笛，是因为上次说的弦吧……德川弦。”

“啊？是啊。”希美说到此处，又是一副失神的脸，霙立即知道自己踩到了某个雷区，似乎这就是影响希美心情的原因。

霙心跳加快，某些酸痛难忍的无奈情绪被回忆起，从左胸心房开始，流入主动脉，一针针扎入更细、分布更广泛的血管里，最终漫上头颅，冰凉的刺扎感弄痛了她的脸颊和耳际。

霙抬手，湿润掌心抚弄自己被扎痛的耳廓，小声、保持平淡的表情说：“希美……喜欢过弦吗。”

她错过了几乎全部，当然无法怪那个生命垂危的、温柔的男人，也更没办法怪罪一直拼命努力的希美，可是……霙急怒冲心，左胸滞闷，了不得的嫉妒、自悔和后怕让她体会到难以忍受的痛楚。

“不是来着……”希美攥着长笛讶然，她没有动作，声音如躯干一般僵硬，口唇也开始打架，“霙，没有过——虽然认识他很久，就算是某个瞬间想要在什么地方依赖他的帮助，也从来没有‘喜欢’过，换句话说就是‘心脏咚咚跳’的感觉，从来没出现过。”

“喜欢过……也没关系……”霙闻言放下心，才得以违心地表露大度，紧接着她穷追不舍，抬眼说，“那希美心情不好是因为……”

除了德川弦，除了自己，除了友幸，霙想不出其他能让希美露出那样表情的人。

“说起来……”希美用擦银布蹭蹭手，肩头塌下来，比之早些落寞时更加落寞，“今天被德川弦拒绝了，他拒绝我去探视，说只有‘死’可以让他变成普通的‘死者’，普通的人。在弦的眼里，好像他自己是带着罪来到世上的，好像我们在根本上高他一等。他越是这样想，我就越是……”

“越是感到难过。”希美用手掌略微遮过嘴唇和鼻尖，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声音捂在手心里，黏黏的。

“希美……”霙握过她的手，在半空中停顿，接着紧捏她的手指，压成白色。

台灯下，希美初醒般抬了抬眼睛，有些恍惚，她看见霙眼底有同样哀伤的颜色:“弦、还说了什么？”

希美咬唇，手指在霙的指尖变得汗涔涔：“下午和他通话，他说……要见面，只有遗体告别的时候了。”

“其他的呢？”

希美摇摇头：“只对这些话留下印象，其他的都不太记得了……抱歉霙，我今天脑袋不太好呢。”

她自嘲的笑并没有引起霙的共鸣，霙的嘴角仍然轻轻向下撇——无法站出来帮到她，霙为此难过。

“当然我知道，他……目前的状态，就算是当他在说胡话吧。但是即使是这样，有些事情我也想要和他弄清楚，霙，”她看向霙的眼睛，“我弄不明白他真正的想法，就主动找到宫本医生——她是接生友幸的主治医生，我们在商店街的咖啡店聊了一些当时的事情……那些，我还没有对霙讲过。”

“嗯。”霙点头，将下巴前伸，就像是在说，多说点吧，我想要听更多。

“今天之前，优子和我说了一些……还是担心霙没法融入我和友幸之间的话。优子联系霙了吧，她很担心霙的，我明白的。我也是现在才知道，优子已经不把我看成‘希美’这个人——她把我和友幸看成一体了。”希美苦笑，“但是，抱歉，霙，大概确实是这样，不仅因为友幸是我的小孩，也因为、和友幸一起渡过的日子，从开始就吃了很多一生都难忘的苦头，我……当时是蛮横地固执己见也好，坚持过那些……才通过试管得到友幸，出生前他又是超重什么的，局部麻醉效果不好，变成全身麻醉……这些，很多，都是我对自己太自信，没有料到的后果……

所以我在想，一旦体验过不幸，就会知道自己其实没办法摆脱不幸，知道自己的无力，能做的只有尽量对抗命运摆布。而且到那一步，会发现已经不能回头，就像忘记了最开始的愿望似的，只记得一直向前，不能停地……坚持向前。”

“希美……”霙按痛了彼此的手指，她声音摇动，“那时候很痛吧。”

“不，那都没关系啦，而且友幸是个好孩子嘛！不过，那几天里产科忙成一团，因为出了很多状况，有很多更加不幸的事情发生，真的很吓人呢——宫本医生清楚记得那一天。她说相比之下，友幸和我就像奇迹一样平安无事……”希美笑得缥缈，“看过那些，才知道世间还有那么多无法承受的不幸，觉得、自己好像可以忍受很多？可以接受很多，也可以因此放下很多，不管是自尊心，还是一些无谓的自我坚持……也是这些，告诉了我，霙是多么宝贵。

今天和宫本医生聊过之后，似乎也能回忆起当时那个做什么都充满干劲、自以为什么都明白的自己。可是到底，用自己的幸福去面对弦的不幸，还是觉得愧疚，因为没办法理解‘死亡’，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抱歉啊霙，明明霙今天刚刚到家……我还一直摆着副消沉的脸，让你担心了吧。”

希美想要勉强自己笑的时候，霙摇摇头，说：“三回。”

“诶？什么？”

“希美，已经道歉三回了。”

“啊，抱……”希美说到此处立即收声，她不慎呛到自己，轻轻地咳嗽起来。

霙努努嘴笑了，抬手小心将她的前发拨整齐，露出一张亲切的脸。她为自己机灵的应对暗中欣喜。

希美意识到霙的认真，她收起笑容坐正，用眼睛的明亮来表白全部心情：“嗯。”很快倾身过来，以凉唇吻她的脸颊，软声说，“我去洗手了，霙就在这里等？”

“希美。”霙坐起身叫住她。

“嗯？放心，准备的东西都买好了，而且——”希美张开十指，“都剪得很干净，嗯我看看——霙也是喔，一起洗吗？”

“不、不是，”霙鼻息潮热，直喷火似的，她急道，“希美，听我说，去探望弦吧，我们带着友幸去探望……德川先生。”

“可是……”

“是我想要去，德川先生只是拒绝了希美，我还没有答应。”霙声音含有坚硬的成分，“因为，我是希美的妻子，是希美的家人。如果是希美重要的朋友——我想要去探望。”

良久，希美才点头，轻声答应：“嗯。”

“谢谢你，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