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江启坤来得极快,李铎一行人坐马车天擦黑才到楼观台山下,才吃过晚饭,江启坤已经带着人来了。
“臣江启坤拜见圣上。”
黑衣男子也跟着江启坤跪下,听到一个少年细细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
“免礼,几年未见,启坤出息了。”
江启坤许久未见李铎,再见已是天子,惶恐之余,听到熟悉地亲切话语,轻浮本性又冒了头,起身爽朗地笑了起来。
“陛下也长高了,越发英伟了。”
李铎等人早已习惯了他的轻狂样,倒是在旁的萧鸿渐,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
崔玄桢闻声瞪了他一眼,又瞪了江启坤一眼,直觉两个人真真像到了一处,都一样轻浮无脑。
萧鸿渐这一笑引发了存在感,李铎回头说道。
“时间也不早了,宝宗回房歇着去吧。”
萧鸿渐看了屋子里一圈人,独独调开自己,不由得撇了撇嘴,仍是乖顺地往门外走去。
“此处不如皇宫护卫森严,难免有宵小之徒,臣为陛下守门。”
等他走出门外,环视小院左右,本能地觉得不对劲,往后退了两步,往房上望去,只觉房脊阴影处藏了不少人,便弯腰捡了几颗小石子往房脊处掷去。
明明有人却不见动静,萧鸿渐手掌按上剑柄,低声喝道。
“谁在上面!”
驻守门外的护卫连忙拉住他。
“萧公子,莫喊。”
片刻便有一个玄色身影飞下地来,正是萧归海。
“萧公子莫见怪,吾等是龙游卫。”
萧鸿渐仔细打量着玄服青年的脸,确定不是今日一队护卫中的任何一人。
这么一支暗卫什么时候跟在他们身后的,他竟然一点也没发觉,若是战场上有这样一支诡谲的奇兵在他们身后,岂不毛骨悚然。
萧鸿渐又看了他一眼,放开了剑上的手。
“你们都很会轻功?”
萧归海微微一笑。
“若有机会,再与公子切磋。”
转身人已经奔向院墙三两步便纵上屋檐,重新隐入了夜色之中。
握紧拳,萧鸿渐勒令自己压制住呼吸,好平复跃跃欲试的心跳,嘴角却微微扬起。
很好,这世上强者如林,他要一个一个超越过去。
相比门外的肃杀之气,里面气氛要融洽得多。
“昔日初见吕行首教了朕许多,朕受益良多。今日请你来,是有疑惑想要请教。”
吕易仍是一袭黑衣,听了这话,便跪下去谢恩。
“凤翔一晤得见天子,小人三生有幸。能为圣上效力,小人自当竭尽全力,为圣上解忧。”
李铎见他落落大方,全无觐见天子的惶恐,便试探地问了句。
“你那时便知道了?”
吕易跪在地上,不敢仰望天子,垂首答道。
“陛下天潢贵胄,自有煌煌龙气。 ”
这种奉承话,自然是没人信。李铎却想起旧日萍水相逢,吕易已是对自己另眼相加。如今想来,皆是洞若观火,其人目光之敏锐,处事之圆滑,就算朝中大臣,亦有不能及者。
只可惜了是商籍出身,不能为官。
李铎暗暗叹息,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比较起两个同为商籍的人。
论经商敛财,吕易比沈焰君已经输了一筹,论手腕后台,吕易更不如她。但论审时度势,洞察人心,沈焰君不如他。论为国为民之心,沈焰君只能退避三舍了。
李铎深深看了他一眼。
“朕微服召你来,便是不想让你太拘谨。起来吧。”
吕易又拜了拜,这才站起身来。
“吕行首最近在大收丝绸吗?”
轻轻一句话,吓得吕易又跪回地上。
“小人这么做是有苦衷的啊!”
李铎垂眸看着男子伏下的脊背。
“有何苦衷?”
吕易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今年开春雨水特别好,所以小人手下的佃农忙于种粮,一直到芒种过后才停歇养蚕。小人因此在察看市场时大意了,没能及时察觉到有人在大肆收购生丝,等察觉时,她已经吃下来中原五郡中四郡的生丝,但小人知道,只要不让此人全数吃下生丝,便能使她不能随意操控生丝价格,是以小人才不惜代价大量购入伍息郡的生丝,然而,此人财力深不可测,生丝售价高出十倍时,仍在大量吃进,小人力有不及,倾尽财力所有生丝不及此人的一成之数。”
李铎听着,又问道。
“此人是谁?”
吕易趴在地上半天不敢答话。
李铎见他不答。
“你不说,是否觉得说出来她会受到朕的处罚?”
吕易伏地磕了个头。
“小人惶恐。”
“若朕不出手,你如何救?”
吕易跪在地上,死死盯着地上的青石板,长条形的石条隐在地下的部分正相互楔在一起,牢不可分。
“在想到救市前,小人先想的是,她为什么收购生丝,要做什么,要怎么做。”
李铎看了他一会,微笑着放松了表情。
“地上凉,别总跪着,起来说话。”
吕易依言起了身,李铎便问道。
“不是为了牟取暴利吗?”
吕易摇了摇头。
“若是为牟利,直接收丝绢就好了。丝绢耐储存,也方便买卖,比生丝方便得多。”
“那是为何?”
“这么大量的生丝,需要大量的人工去织,今年风调雨顺,佃农要忙到芒种之后才有空忙桑蚕事,六月才能收丝,收购生丝直至七月底方歇,而八月是朝廷收取庸调绢的时候,也就是说,佃农再要制绢,必须等八月后制。她这个时候收,只能收到生丝。”
吕易悄悄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说道。
“所以,小人推测,或许…是有什么原因,让她必须在八月前收齐生丝。”
李铎听他分析,心思又飘了起来,此人分析商道,比之千娄孝,又深了一层。
“是何原因?”
吕易摇了摇头。
“这不是寻常买卖,小人与此人相交不深,不能揣测她之所想,只是,若小人得了这笔生丝,第一时间便是收集织工,制成丝绢卖到辽东郡去。”
李铎皱起眉来。
“为何是辽东郡?”
吕易微微一笑。
“因为这个地方,产银。”
李铎不解。
“银饼的银么?”
吕易掏出钱袋,掏出一枚安息通宝,又掏出一块五两银饼放到掌心摊开。
“圣上可知,铜钱为何是铜钱,银饼又为何是银呢?为何不是铁钱,铅钱?”
李铎拧了拧眉。
一旁听了许久的崔玄桢抢声说道。
“前朝不也流通过铁钱和铅钱吗?因为铜不够用,用铁和铅代替。”
吕易朝她拱了拱手。
“是这样没错,选择铜铸钱,就像做买卖一样,你若想持久地卖一样东西,那这个东西不能太多,太多则贱,也不能太少,太少则不安定。铜便是这样的东西。我朝疆域内,有两处产铜,不多,却也不少。但…”
吕易拈起银饼比划了一下。
“有种买卖,是越少越好,越少便越珍贵。和氏璧,夜明珠,天下无双的宝物,银便是这种东西。据小人所知,我朝疆域内,只有一处银矿,就在辽东郡。”
李铎思索着,辽东郡是极北之地,与东胡、靺鞨接壤,自己的庶兄李铘的封地,只不过旨意不是自己下的,而是祖母。先皇时期,李铘受封中山王留守长安,是有力的储君人选,被祖母一旨封去了辽东。她只道是苦寒之地,年节赋税还免了他几分,竟然是这般富裕的地方么。
不过,照吕易的说法…
“不是还有金么?金当比银更贵重才是。”
吕易苦笑一声。
“金是皇家秘宝,小人少有得见,更不曾打探到金矿的位置。”
李铎脑袋转了转,微微一笑,没有再接下去,只是转回话题来。
“换得了银便完了么?”
吕易笑着说道。
“布匹,米粮与银铜钱一样,是可换百物的硬通货,在辽东更甚。辽东苦寒,人烟稀少,小人曾经去过一次辽东,极目望去所见都是荒山野岭,看不到农田,辽东人在山林河边渔猎讨生活,是以粮布极缺,也极贵,而银价极贱,在凤翔,一两银换一千钱,一斗米二十文,一两银可换五十斗,一匹麻布一百文,可换十匹,一匹丝绢二百文,可换五匹。在辽东,一两银换六百钱,一两银只能买十二斗米,绢只能换半匹。若带米入辽东,四倍也,若带绢入辽东,十倍也,米重绢轻,远途跋涉自然是绢最合适。”
吕易见李铎若有所思,微笑着又加了一句。
“而银最贵处,在南朝。”
“什么?”
吕易微笑着说道。
“小人刚才说过,我朝疆域内,只有一处银矿,大江以南,一处也没有。”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铎和崔玄桢瞬间兴奋起来。
“要如何做?”
吕易无奈地说道。
“若能打通江路,便能施展,无奈有江息令,官府严令片板不得下江,是以不能成行。”
吕易虽说得无奈,心里却和明镜一样,只是拿眼瞧李铎。
这些禁令铁则,放到皇帝面前,便什么都不是了。
李铎心里的算盘啪啪啪地响,嘴上丝毫不松口,只是笑眯眯地夸他。
“吕行首果真是料理生意的好手,朕又受教了。”
吕易扯了扯嘴角苦笑一下。
“若不是这场商战,小人也不会想这么多。”
李铎看着他,突然问道。
“少了这批丝,百姓可能度过冬日?”
吕易一脸奇怪。
“生丝价格虽不如生绢熟绢,但这次收购价格极高,早已超过熟绢价格,加之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会丰收,有粮便不是问题。不知圣上为何有此问?”
李铎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吕易轻声说着。
“百姓过冬,不靠丝绸,靠皮毛,百姓用不起丝绸。”
李铎这才恍然明白,自己被千娄孝忽悠了。
但若不牵扯到民生饱暖的大问题,恐怕自己也不会关注,同户部一样搁在脑后,自己也不会注意到沈焰君,也不会想起吕易,更不能看到这么精彩的商战,如此想着便又原谅了千娄孝。
“吕行首觉得,若是沈行首拿了这批生丝,会怎么做?”
吕易听后,瞬间背上全是冷汗。
圣上知道了,他根本就什么都知道,才召自己来的。
“小人不知,沈行首与小人只是略有往来,实在不懂她为什么会突然吃进这么多生丝啊。”
李铎缓缓问道。
“真的没有联手?”
吕易跪在地上,冷静辩解。
“以沈行首之财力,一人便可买尽生丝,哪里看得上小人。若非小人参与收购,阻挠沈行首垄断,沈行首此刻已经可以随意掌握市面上的丝绸了。”
李铎不为所动,又问了一句。
“也没有和千娄孝联手?”
吕易人虽然跪在地上,却抬起头来直视天子。
“如今生丝价格是市面十倍,不应引起朝廷注意吗?沈行首富可敌国,既然生丝可以,他日米粮也可,铁器马匹也可,圣上愿意见到一个商人捏住朝廷的咽喉吗?”
李铎垂首沉思一会,嘴角挂起微笑。
“多谢吕行首提点,朕会记在心上。楼观台风景颇佳,吕行首特意赶来,朕心里感动,不如多待几日,同朕一起登高赏景如何?”
吕易叩头谢恩。
“小人惶恐,谢圣上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