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她精明的商人朋友第一次放弃经年坚持的,去往京都伏见稻荷大社的新年初诣。
似乎也不在意明年生意是否昌盛不衰,说今年必须要待在大阪陪伴家人。
简单描述,作为商人的这位老友虽然从不显得惜财如命,但就工作而言,她实在尽责、认真而显得虔诚,她比同代的每一个朋友都更深知:自力换得资财,资财换得无忧,殷殷向上,生计不至于愁云惨雾——虔诚比如,一直绵延到稻荷山顶的万座朱红鸟居中,即有这位年轻商人捐赠的一座小鸟居,上刻墨字“大阪府北区 青见乐器制造株式会社 伞木希美 平成xx年七月吉日建之”。
母亲老了,却执意要走完上上下下三个多小时的全程,几段缓慢的上行坡道却几乎压垮了三十来岁的女儿。明日香又一次打算叫停母亲和柴崎先生作罢。自己首先卸了力气,犹疑着如何叫住两位老人时,她抬起右脚来,用冬靴尖鞋头悄悄搔了搔只着丝袜的小腿,身旁蹦跳过金发毛躁的外国人小男孩,足步“啪嗒啪嗒”,手机提示音同时响起,商人朋友倒是得意洋洋地嘱咐她仔细找:
【希美:虽然小了点,但明日香仔细找找一定有的哦! 09:22】
【霙:明日香,找到了可以拍来看看吗?友幸也说想看。(兔子拥抱)09:23】
【明日香:身体怎么样?霙?09:23】
【霙:还好,半睡半醒,只是困。(小熊拥抱)09:24】
【希美:我在呢!!09:24】
【明日香:你就像个孩子。09:25】
是幸福的一家。
明日香收起手机,暂时,仍决定继续向前走。
行路许久,人烟渐稀,她才想起透过镜片向上望,上空微微摇摆的树梢与鸟居遮挡的厚重阴影之间,新年所见的天空,第一抹清越的蓝跃满双目,呼出大团白汽,热意遮蔽视线,一秒散去,她尝试吸入冷空气以驱散遐思,但越是以此排空大脑,耳边越是由远及近涌入了谁甜美的、钻头般富有攻击力的声音。
来自去年十一月的少女音,直直从右耳抵进她的脑髓。
“老师……您喜欢金鱼吗?看,金鱼——这金鱼在阳光下,好漂亮!您也觉得?您知道吗,如果被放在通光不佳的地方养,颜色会慢慢、慢慢变淡的。”
“……说实话,最近两年您的曲子,背后的您,让我感觉到,就像是——就像是……拒绝交往、交配、繁殖的鱼、虾、蟹,或其他乱七八糟的海洋生物。这类生物呀,因大海一层层黑潮的遮掩才能自由自在,也正因如此摆脱不了被海主宰的命运,一到秋后或春初,就被冷冷的海潮卷上岸,利己主义的干瘪身体……我很喜欢那样子——与我有共性的人,老师,我们越来越像了。”
像竹荚鱼那样,明日香仿佛被扒了内脏,在砧板上开成两扇白鱼肉——寸步不离跟随在身后的,这位少女随意脱口的言语,一言一句,竟将她狠狠宰割了:此身不是精致宏大的海,只是其下不见光、祟祟而居的海洋生物。
“我呀,总想与命运斤斤计较,到现在,竟是变成自己在与自己斤斤计较——您大概也是?”
明日香总被这些话语中残酷又魅态百出的东西击败,想起就惨白着脸。
妖怪一般的少女——世界上总是有这样多无法预料的人和事存在。
也例如此刻,母亲与音大管乐系柴崎教授的说话声、笑声,好像泠泠的小泉眼那样向她的耳道灌入泉水,去年名古屋相遇、互赠名片、被桃沢误称作“伯父伯母”之后,两个年逾五旬的中年人几乎是借此机会,默契地“要好”了起来。
聊天话题从安眠药物、营养品,到是否、多久一次染黑白发,到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绝不沉溺于弹子房赌博机……很快跃迁到可怕的家庭轨道去:柴崎早年与太太离婚,曾一度与唯一的女儿及孙女共同生活,与母亲的状况很是相像。开始明日香以为这只是中老年人间的“同病相怜”,很快她大跌眼镜地发现某次,在职员室,这位风度翩翩、热力充盈的男士牵起苍白而神经质的母亲的手,一行行滑过母亲曾经最厌恶的乐谱,说要教她唱读。
明日香没有看见想象中母亲撕碎那乐谱或是破口大骂的可怖举动,她想,自己内心邪恶的一隅或许暗暗期待着再次看见那样的景象:少年时代那遥远的下午,那残酷凝视母女纷争的阳白光……再照过来一次吧?
……却令人怅惘地消失了。
母亲触摸乐谱的手指、那样柔软亲切,有故作羸弱的温柔。她一边说“唱不好,唱不好”,一边轻轻哼唱,笑得跟个小孩儿似的。
母亲是否正重蹈年轻时的覆辙——不曾了解生身父亲的明日香不明白,也无意阻拦,她在意的只是那时柴崎望向自己的脸时的眼神,这眼神,与望向母亲那张被自己传承了五官特质的脸时的眼神,的确有相似之处。明日香甚至感到,不如说其实是因为自己,柴崎才对名古屋骄阳下母亲光影变换、略带娇媚、沉淀了岁月沤糟的老态面容“一见钟情”。
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上一对母女,甚至先钟情于女儿、再是母亲?感情的流动方向让明日香多少感到有些不自在,她并非质疑柴崎对母亲的追求是否出于正直的真心,而是不明白柴崎对自己究竟抱着怎样一种态度。不幸,“父爱”对明日香而言,实在是盲区,就似于朝菌谈晦朔,实在徒劳。
身体健朗的中年女人腰杆笔直,向上登时还保留着豪不示弱的精神气,久违地,明日香从母亲的脚下那稳健的一步步中,找回了儿时依靠着强倔、不宽容的母亲的安心感。一瞬间,她想要回到某一时刻,残酷也好,她几乎为回忆起母亲的感情虐待而心动,甚至迫切需要重新体验一次耳光!她将声音和白汽都掩在灰色围巾下,学小时候那样弱声说:“妈,我们回去吧?”
“就这样不懂得坚持吗?!”
“不要总是像小孩子那样撒娇了!”
“那你自己回去吧!迷路了妈不会管你!”
哪一句都好,再让她听听吧。
母亲却又是让她失望——与这些日子的态度无异,她微笑着回头,那笑褶伸展,如向阳处生长出的、红润的葵花花瓣般,显出几十年不见的轻松与自在,以至于叫明日香觉得陌生。母亲伸手,火热的老掌不由分说包住她略显冰凉的手指,两只形状相像的女人的长手,老去的那个,摩挲、关爱着年轻的那个:“不是要找你好朋友的那座吗,来,加油,再坚持一下!明日香。”
就是这时候,明日香全身发抖了。
她悲哀地感到:沉重而灰暗的童年被一手造成它的母亲背叛,母亲用温柔的爱语一遍遍、一遍遍……背叛它。自己再怎么试探,也是再也回不去的——被爱着,却根本……没有几多欣喜。
失去重大的喜悦时会怅然若失,原来失去重大悲哀的时候,也是一样怅惘、彷徨。明日香想,这与受虐癖关系不大吧,因为无论回忆是悲是喜,仅仅是“失去记忆”本身,就会像白蚁群那样气势汹汹地舔舐心头,噬咬、渐渐掏空一个人精神支柱的内在。
她的记忆,她的内在,就要塌了。
“啊,伞木希……这儿不就是?田中女士,明日香!”男人招手呼唤两人,声音呼哧呼哧,演奏家的肺部像个强健的风箱,欢快地工作,透露着对疲劳高傲的满不在意。
明日香抬头望向这位微胖且健朗的中老年男人,露出围巾的脸颊上反射性地漾起一抹孩童般羞涩的颜色。无限延伸的朱红鸟居、树林叶片分割的金白阳光为幕,这位不高大的中年男人,似乎越来越难以用道德感的分寸约束他过于浓烈的感情;闪着光的汗滴爬下鬓角,也许可以闻见它携带着那花白头发下头油的味道;男人眼角紧张地抽搐,与那高雅雄浑如石膏雕像般的五官走向极不相称,这状态,好像再张口就一定会结巴。
他只目光熠熠地注视自己——仿佛无限钦慕于她的年轻、她高挑的身姿、她肆无忌惮向全世界发射光彩的美。珍重、尊敬、喜爱……一个年老的父亲凝视自己成年女儿的眼光,就该是这般小心翼翼地、灌注着不知何处来的、爱情的眼光吗?
“啊呀!太好了,拍照交差,收工收工!”她几乎察觉不到自己是否心动,精神恍惚着,身体、面部肌皮和讨人厌的爱扬笑的嘴唇却先兴冲冲地行动起来了,显然,明日香风风火火奔向自己的青年人姿态使柴崎感到心悦,注视她的目光好似注视一个美丽的幻影,“年轻人真好。”他在她身边笑叹。
不是“年轻真好”,而是“年轻人真好”。明日香对此感到疑惑,却并不抱着探究什么的希求——勾唇微笑不再说话,以示婉转拒绝,这是她的恶习。
【明日香:找到了,我们了不起的伞木社长?(图片)(图片)11:11】
【希美:哎呀真是多谢!霙刚刚睡了,等会儿给她看。11:12】
男人凝望冷风中,青年女人敲打讯息时被朱红鸟居映作橘红色的娇美侧颜,好像瞬间被什么击中了似的,“明日香,”他唤罢,看着明日香茫然抬头,才又回头凝望不远处扶腰发呆的中年女人,女人身着旅游装,成了老花眼,滑稽地前倾、后仰身体观察万物。几秒,男人转头来,抹过额头上的汗,说,“我和你的母亲正交往……明日香也默许了的,但我……不希望明日香觉得讨厌,所以还想要为自己做些多余的解释——明日香,确实很像我过世的女儿,田中女士,确实很像我早年离婚的妻子。”
明日香微微愕然地看向他,眼前的镜片折光不清,有一瞬被天光晕染出致眩的薄蓝色。
男人缓慢地说:“当然,只是说长相……如果明日香,见过我已故母亲的相片,应该会明白这种亲切感是从何而来……惭愧,惭愧,人告老也不清醒,五六十年之间……掠过的、所有眼花缭乱的东西都淡忘了,只有某种东西,在’六岁的柴崎’和’六十岁的柴崎’身上别无二致——大概就是将那种面貌上的亲切感,牢牢握在手里去珍惜的愿望,就这一点……我也太简单。”
他微缩起臃肿却也单薄的身体,向她风采盎然的、皮肤清透的青年女子的面容,露出近乎自嘲的微笑:“在感情方面,我一生都在不自觉地追求同样的’女人的亲切’,可是母亲……然后是妻子,最后连女儿和孙女也因意外事故离开的时候,我才明白对于命运的摆弄来说,人的愿望是多么无能为力。
被命运摆弄、抛弃,确实如此,但可以的话……我也想被命运选择一次——遇见明日香,遇见田中女士,我感到……无比幸运,明日香不是替代品,田中女士更不是,不管源于、出于什么感情,我只是想要……再好好地、小心地珍惜这一切。”
过于赤裸直白的话语让明日香好为虚势的心为之一震,仿佛一眼就能看穿他老年人脂肪、肌肉下的苍虚的血管,看破他年逾半百却仍身在何种稚嫩且易碎的人生困境中,被何种绝望缠绕似的。充盈周身的元日空气中,人、山林、乌鸦寒冷的喧闹声中,明日香第一次对这位意气风发的老艺术家产生了近似于悲悯的感情:想要被命运选择哪怕一次——对于走入暮年、成就加身的老者来说,需要怎样无奈、无可依靠的心态,才能接受自身产生如此卑微的愿望?
明日香将交叠站立的两脚叉开,将无所着落的眼光投去母亲的方向,最后底气不足地温声说:“……幸福,不就好了吗。”
一月一日下午,沐浴着斜阳余辉往鸭川步行去。这川边静好,川水汩汩流动,昨夜岸边似乎下过一场雨,傍晚时分天空也含着细微的雨滴,呈现出温柔的青蓝色。岸边因新年闭店愈发静谧,只闻往来车声与交通信号灯缓慢的滴答声,随处可见闲谈、遛狗、带幼儿在三角洲飞石上游玩的人,比人更多,是各样水鸟,元日的群集尤为热闹,白鹭、苍鹭、绿头鸭,在苇草遮掩的矮堤上下扑翅游动……还有……
明日香的视觉和听觉,被一团穿着鲜亮衣装,簇拥着玩“花一匁”的七八个小学生模样孩子的颜色与声音吸引,这是一间咖啡店外,店铺节日歇业了,饮食物的香气早已消没于日日夜夜的雨水湿气。白色框边的门窗紧闭,灯,却还点亮着。
靛蓝色雨檐边,高高低低、处处摆满了绿植,檐下灯光向店外的孩子们投去山吹色般明亮的暖黄色,随着那一个个小脑袋、小身体因猜拳、变换位置而遮挡与被遮挡的互动,暖黄色就间歇着亲吻他们的半边脸蛋儿,亲吻他们软软的睫毛、亲吻他们因过分喜悦而流下的鼻涕水,光泽纷乱且盎然,另一半则完全沉入蓝色的、水色的阴影。
孩子们分成两组,前后踢踢踏踏地走步,派出的两位代表,用那力气很足的小拳头挥舞着猜拳,而后所有孩子以悦耳的童音唱起了:“買って嬉しい花一匁(赢了高兴啊,快过来一个小朋友);負けて悔しい花一匁(输了懊悔啊,要过去一个小朋友)。”赢方挑挑选选,咯咯笑着,拉扯着输方的一个孩子过来,一串银铃般的笑闹声后,再猜拳,再拉扯,如此往复,最后两队以人数多少定输赢。
不知哪里来的鸽子,个个伸着脖子摇摆着走过孩们身边,陡然被孩子们“赢了!赢了!”的动静惊吓。
一大群鸽子飞了起来。
“我去便利店买点啤酒和菜,咱们找个地方坐下休息吧?”柴崎先生建议说,又问,“明日香喝哪一种?”
“好是好,再找找有没有还营业的店可以坐下来吃饭呢?”母亲随即柔声参与讨论,转头呼唤她,“明日香?喝酒吗?”
“明日香?”
灰白色的鸽群越过头顶暮光,向后飞远了,她的眼光悠游一圈、至原处,才又发觉原先的鸽群中本藏着一只羽毛黑漆漆的、茫然的小乌鸦,此时被留在那块地面上。
明日香确实被乌鸦吸引,但是,是另一个意义上的招人烦的“乌鸦”——那个容态恣意的小姑娘,穿得像个杏仁酱夹心的苏打饼干,不怕冷的小腿只裹了半截袜,全身一派少女的奶油色,她一米四几的身高混在孩子堆里时便显得高大,欢唱声也因绝佳的音感和歌喉而尤其突出、悦耳动听。输了猜拳,挑选“小朋友”时,被选中了,她就咧嘴笑,这时可见,那整排白牙齿有一颗略略向外膨、突出,犬齿长得很美、很俏皮,暖光助长它的锐利——那个“联觉症”,那“左撇子”,那“女王”,那“造神者”,那“跟屁虫”,那……
孩子们散去了,她便立即换了个人似的,收敛嘻笑、冷脸离开,恰巧那只年轻的黑乌鸦迈开两脚,一脚一脚走得笨拙又认真,一点无言、又无言的漆黑色,跟随着她潜入暮色的矮小身影,没入川堤之下。
几个月来被横山发来的各样邮件轰炸,一旦遇上便被跟随……明日香不得不神经兮兮地以为对方是跟随自己来到京都的。
这时才能确认,原来,仅仅是独自出游。
“明日香?你怎么了?”母亲第三次呼唤她。
“妈,你们先找餐厅,我去去就来。”明日香脱口而出。
“噢,别是去抽烟呀,想抽烟就吃这个糖——我之前说你喜欢,柴崎先生就记住了,刚买的,喏。”母亲塞来一包硬糖,定睛看去,不幸是桃子味的“F大调”。
“不是抽烟呀。”高挑的明日香直挺挺地将自己立着,摊开两手好笑道——也不是喜欢这糖……还没说出口,她被母亲摆了摆手。中年女人追随着她崭新的恋爱,仿若少女,快步走开了。
横山,自然不可能如明日香担忧中那样忽而隐没身影,消失不见,她好好地存在着,存在感十足,未束双马尾,披散一头柔顺的茶褐色头发蹲在河川边,玩水似的,背影一动不动。牛角扣大衣背后的整片白呢子氲着黑蓝色,在夜色中反而愈发扎眼。明日香堂而皇之,却也是默然无语地走下矮堤、走去少女身旁,在这只靴尖蹭着草尖探到少女余光范围内以前,清甜的少女音便交融入流水声中,盈盈轻敲她的脑髓:“田、中、老、师,晚上好——”
“怎么知道的。”
“闻到您的气味啦,从倒数第二轮的’花一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