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两岸灯火盏盏映入鸭川,明日香不置可否,只感到她说话声有些含混,望向这张镶嵌了桃花眼的侧脸,朦胧中发觉少女口腮鼓动,里边一定转着颗糖果。明日香无话可说,此时展示她典雅的漫不经心也不大合适,于是学着她大个子的朋友那样嘱咐:“少吃点糖?糖尿病?”
“没关系的嘛,糖尿病,还是癌……怎么样的病,到最后,人啊,都是一个样的死!”横山言语间情绪不明,她故意赌气、耍赖般,在草地上一屁股坐下来,又仰头笑嘻嘻地指指明日香手中的糖果袋,微垂的眼角边流露夜的精光,“老师近来一直吃这个?是为了戒烟吧?”
“不戒烟。”明日香又是不置可否。抚抚衣摆,姿态优雅地落座在她身边。转而想起自己开始的问题,便大方问了,“一个人来这里?初诣?你的小伙伴呢?奶奶呢?”
“不是为了初诣,我来’记住’,是没想到会碰到老师——我每年都要来的呢。”
“记住?”
“嗯,记住。”她将两脚脚心的鞋底对在一起,坐直身体,睥睨山水般以眼光扫过两岸,低声说,“十八年前的大晦日的那个晚上,我被丢在鸭川岸边靠近祇园的地方,翌日,一月一日大清早被奶奶捡到的——其实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应该是更早的某一天……但总之,总之每年今天,就是生日,每年今天,我都要来这边,好好’记住’。”
夜的浓郁忧愁,糅合进《旧都之蕗》第一乐章,旋律灵动,染入冰晶。小提琴、圆号、低音提琴……乐器金光辉映间,荡漾、重复着短小的主旋律,那是冬季的一场遗弃,她是上帝、神明的弃儿。
“记住什么?”
“记住恨。”
“记住恨?”
“其实我什么都记得,从那以来,就强迫着自己一遍遍’记住’,大晦日的晚上,这双眼睛就记住了父母的脸、鸭川的景,记住雪堆里冰冻的草芥,记住冷,记住恐惧!被冻僵的感受……我坚持一点点记住,还拿最厌恶的姓改做这个怪名字……
不要做什么有名字的、活生生的人,我只是、也只要做个被抛弃的象征。
我的‘存在’就是被抛弃,我的‘存在’就是从出生就开始的悲剧的‘遗产’。
每年一月一日,是我跨越了‘死’的生日。生日里,最重大的仪式,是来这边巡视每一寸河堤,记住每一根草,记住’被抛弃’,记住‘弃儿’,记住’恨’,把握记忆,如此而已,简单。”
明日香,站在“失去记忆”的分水岭,生命重大的喜悦与重大的悲哀都与她无关的此时,被生活浅淡的幸福包裹,但因此带来感情层面上类似于空洞的彷徨,这彷徨再度削弱了她发话时的力量:“何必呢,你还小,这么活着不累吗……把你养大的奶奶也会累,会伤心的。记忆,也总会被你的小脑瓜有选择地丢失,总有你记不住的东西,记忆……并不牢靠。”
记忆并不牢靠,明日香想,至少于自己而言,记忆,一定也已经被造成这记忆的人背叛。
或说,有这样的风险。
少女闻言默了默,突然倾身用手去够川水,用她小小的左利手在一月份冰冷痛手的水中搅动,溅起的银白水花仿若跳跃成第一乐章中寒冷的音符,她以那只浅紫红色的小手掬出一抔鸭川水,迎着河岸上的电灯光亮举到明日香面前,美丽的桃花眼在那手的后边,润光潋滟,目色悲戚。自她手缝间不断漏下夜的精华,金光粲然的水滴沥沥而下,正当明日香后仰脑袋打算拒绝这粗暴且莫名的举动的时候,横山缩起那只胳膊、侧垂下头去,挨着手掌边,仿佛舔舐岩石盐分的小山羊那样,伸出她湿润的粉红舌尖,一下下、陶醉地、贪婪地、近乎情色地舔舐手掌间所剩不多的水液。
她蹙眉、紧闭双眸,很快泄了气般垂手下去,战栗发抖。明日香突然可惜自己无法听见她耳旁骤然炸响的奇异旋律——那是第一乐章的旋律吗?
良久,横山将自己的身体缩回白呢子大衣里,披散的茶发有些乱了,但依旧是根根泛着柔软的光泽,她捏了捏冻僵的小手,将脸藏进侧面头发的阴影里,低声说:
“老师,就是因为’记住’,我才能活到现在。
谁的教导、谁的规劝,我也不会听,把我养大的奶奶也不行。
我要记住自己喜欢的,记住自己讨厌的,记住爱,记住恨,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复习……不要背叛记忆,才是不背叛自己的历史,才是不背叛自己,正因为有记忆,我,才是完整的我——
鸭川,一月一日的水是甜味的,凉的,我很喜欢;甜的东西,旋律都好听,我很喜欢;起床时留下整齐的被子,好像自己突然消失也没有给世界留下任何痕迹,让整个世界遗忘我,我很喜欢。
喜欢有人陪伴,讨厌孤独。
喜欢吉祥的乌鸦,讨厌不吉祥的喜鹊。
也许是因为’共通’,只能喜欢上女性。
喜欢健全的、温暖的生活,所以——
喜欢……奶奶,奶奶给我家,教我识谱、弹钢琴,奶奶就是我半个妈妈。
喜欢……老师的曲子,喜欢老师的上低音号,喜欢老师——我不会忘记,这’一生’都不会。
我记得很清楚,没人会比我更清楚,而且,正因为记得这些,我才’活着’。”
明日香不愿与她炯炯绽出燃烧的桃色的瞳眸相对,镜片纵是她最后一道防线,亦脆若无物,明日香低眉低眼,沉默不语地眨眼睛,再,只垂首拉起她的左手,掏出手帕将水擦干净,似有若无地隔着手帕捂了捂那只冰爪子,随即,明日香将淡红色手帕按在她手心里,起身要走:“早点回家吧,奶奶会担心。”
“老师!”横山大声呼喊着,一只小手抓住登上河岸的她的手腕,明日香回头时,忽觉一羽乌鸦扑扇着两只黑翅从横山背后飞出来,倏然便滑入已然全黑的夜空——乌鸦,原来它还一直在,如暗夜的精灵、如她的使者般隐匿于夜色,乖乖呆在少女身边,横山或许知晓,而自己竟没发觉。
横山,转而笑盈盈地向不知何时就坐在咖啡店外边的母亲和柴崎先生招手、鞠躬:“伯父!伯母!是我横山!”
“喂……”明日香呆然,却看着两位中年人并不否认什么似的向她点头,露出慈爱的脸色。
在这瞬间,少女眼中精光乍现,隔着手帕反拧住她的手,躲入她高大身体的阴影。横山仰面,小声娇笑道:“嘻嘻,别想糊弄!老师是不是觉得,我像只毛发茶褐色的、摇尾乞怜的流浪狗啊……老师这样想也没关系,小狗、还是那只乌鸦?只要能待在老师身边,老师想我摇尾巴,我就摇尾巴,想我吐舌头,我就吐舌头,想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我为了老师学习千变万化……因为老师是我的’神’嘛!”
明日香顾不上为她可怖的共感能力颤抖,“‘神’什么的就到此为止吧!”她只得用警告的声音说话,急欲在母亲面前甩开她身体上的纠缠。
“难道不是吗,我看见老师的脸上都写出来了——”桃沢收敛音量,秘语般笑道,“这张美人的脸蛋上写着呀:谁也责备不了我,谁也不能强迫我走入什么牢笼,我是孤独、神圣的、自由的,唯一正确的存在,我什么都不在乎,喏,比起您,其他人却是——”
明日香,随她的眼光,望向交谈中的母亲与柴崎先生,望向河堤边的爱侣,望向一对对同伴、父子、母女……横山用舞台剧演员那样夸张的语气说话,语声似童音,却熟成到了深邃的醉意七分,清浅却迷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想要被爱,想要被谁珍惜……可老师是知道的!知道,越是想要得到什么,怎么就越是得不到!?得到一个东西唯一的方法就是从来不去渴望它!正因为老师从来都不怎样在乎得奖,才一个接一个地夺冠,正因为老师从来都不怎样在乎我,我才成了老师狂热的信徒,我只感叹,只感叹这无知的自傲多么纯粹而迷人……难道不是吗老师?”
“不是……”
明日香她,渴望所有热烈的,也许呈现出丑陋、难堪形态的“不委婉”,她想要被珍惜,想要被证明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她有所缺乏,那心中的缺口血淋淋而湿润,她年轻的心仍有渴望,这是她笃定过的事情!
她!她也想……也想被“选择”……哪怕一次。
“喔——不是吗?老师,其实有在乎我,也渴望过我,是这样吗?”桃沢见她上当并不得意,只是狐疑着,用与年龄和脸颊不相称的狐媚语调说话,眼睛也变化成了狐狸的眼睛,目光扫过她与自己紧紧相牵的大手,扫过她手中的“F大调”,又笑眯眯地与她对上目光,“我知道啦!”
她极快地松开左手,浸过水皱巴巴的手帕却被留在了明日香的掌心里,小姑娘整理衣服,这动作并不灵快,像个苍白而疲累的中年人的动作,末了,她退后一步、站到暖光触及不到的地方,正经道:“老师,别把这种小东西像暧昧的恩惠一样留给我。
如果可以陪伴彼此的人生,那么我会不惜一切地为您付出,我的付出是这辈子死后也会因为’绝对忠诚’,像涩谷站的八公那样被塑成公共雕像的深重程度罢了;如果老师执意拒绝,那么我不想要彼此给对方留下任何暧昧的痕迹。
发绳、手帕、还是项链、手镯,这些东西,我通通都不要——我要的是老师’记住’我,就像记住’F大调’那样,记住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横山桃沢’。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个‘我’。”
她肃然收声,转身离开,几步之后又变了主意般转回头来,“对了呀老师!”她快活地叫喊,又是半真半假的笑面灿然,大步蹦到仍直立身体的明日香的眼前,啪嗒啪嗒,蹦到暖光里。
暖光包容着两人,桃沢是那样矮小,紧贴着明日香,头顶才刚到她胸前,却大人般自然地抬手来、整理她稍微凌乱的黑色长发,代替她推推下滑的眼镜,左手冰凉的小手指,食指,悠然滑过她美丽的眼球边,作弄般点了点她芳香味的脸颊。
小小口唇微微开合,声音竟包含着成熟的柔情:“刚刚……老师知道吗……旧时,出卖孩子、或是艺伎,就用’花一匁’来形容,可以理解成’一个孩子一支花’,价格很便宜。后来嘛,后来不买卖人口啦,就变成了这样猜拳,然后从输掉的一队里选择小朋友的游戏——我特别喜欢输,喜欢得不得了,因为我想要被选中,在’被选择’的那个瞬间,我就有了家。
我是被丢弃的孩子,再怎么被奶奶疼爱,也本来就不值钱,而且,一局一局总是输!从来没赢过老师不是吗?因为老师也救过我的命,我不会忘记,所以如果是’花一匁’的游戏,我会给老师无数次选择的机会——如果老师哪天想起我,不管那时我多少岁,不管老成什么样子,不管在做什么……拄拐还是坐轮椅,我都会第一时间跑到、飞到老师身边,哪怕是在老去的老师身旁,两个耳聋眼瞎满身是病的老太太、晒人生最后一场太阳……除非糖尿病还是别的什么病,让我先死掉,我都会来的,请您相信吧。
我这一生,都想要被老师选择。”
横山语毕,二度是依依不舍地离去。茶发悠然摇晃,轻擦她单薄的后背。一秒,她迈着白色半截袜包裹的小腿走得很慢,两秒,明日香忽而醒悟什么一般,三秒,在此时抬声呼唤她,大口呼出的,是喉间包含许久的热气,热气蒙光,变成夜中暴烈的滚滚白云:“横山!”
“老师?”少女茫然回眸,眸光隐于暗处,但仍可见她眼睛很美。眼角自然下垂,眼尾有一抹奇异的淡桃红,目色中闪烁的孤寂与不安,便也全部化作了这抹温顺、柔美的颜色——是温柔。
她还小,她十八岁,未成年,小孩子性情,暴躁怪异、喜怒无常。
但骨子里,她似是位、或说能够被滋润而成长为一位温柔的女性。
也或许是自己看错。
明日香只听见自己的声音:
“生日快乐(お誕生日)。”
【明日香:(小熊来了)18:18】
【希美:一下午已读不回,还以为你遇到什么事了呢!简直担心死了。18:18】
【明日香:也担心起我来了,希美。(笑)18:18】
【希美:啊——笑了笑了终于笑了,感到今天一天明日香情绪都不好,所以挺担心来着,有什么事发生吗。18:18】
【明日香:有点儿吧。(笑)18:19】
【明日香:在鸭川边,遇到‘大作曲家’了。18:20】
【明日香:上次在名古屋希美和霙也看到的,那个穿花裙子领奖的小姑娘,小矮子,左利手,今天是她生日,关于这个稍微聊了一会儿。18:21】
【明日香:霙醒了吗?18:22】
【希美:抱歉刚刚没看到,霙醒了,她还以为是睡到了早上,问我几点来着。嗯记得!是个很有趣的孩子!明日香,你祝小姑娘生日快乐啦?(小熊坏笑)18:22】
【明日香:嗯,说了。18:22】
【明日香:生日快乐。1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