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返了几天,封闭空间中被闷出余夏的温度,伞木友幸在宽敞后座上摊平了自己比之前窜得更细长的腿脚,深色绒垫和光滑的小腿皮肤接触,黑发散在耳侧。他看着比之前更高的车顶,那是灰色沉稳的光面材质,让重重心事的他感到安心。
挺翘山根两边鼻翼微动,他嗅了几下,听见驾驶位门的拉开声,看见漏进的光线之间挡了人影,女人坐进来,关门,给自己扣上了安全带。
“老妈,好像稍微有点味道。”友幸注视着她可依赖的背影,坐起来挪上稍显狭小的安全座椅,母亲的黑色马尾在座位之后隐约闪现,而后戒指衬托着的手指启动了发动机,微小共振与新风的运转吹拂声同响,伞木女士微微皱眉环顾了车内。
“嗯……是有点,”她赞同友幸的话,有些困扰地估计道,“暂时还得通风,不能给妈妈和妹妹坐呢……一会买点活性炭包吧。”
“嗯,正好给小羽小翼买手推车!”友幸因想到妹妹们欣喜异常,感觉到凉风扑面,在宽阔的车内环境中伸直了双腿,快活极了,“好宽敞,可以塞下十个我!”
伞木女士同着儿子的喜悦一道牵起了嘴角,开心于可以凭自己的能力让家人拥有舒适的生活。她从后视镜里观察着闲散半躺的友幸,这小子只在一年间,就从教室前几排的萝卜头长成了最高的那一撮,现在头顶已经稍稍越过自己和霙的肩,实在不像个刚过九岁生日的孩子。
“我得带你做个检查才行,”伞木女士打过一点方向盘,忧心道,“以后不长了可怎么办。”
但愿是因为遗传上的父亲比较高吧。
“老妈,”友幸挠挠头发,并没有思考她的忧虑之处,他目光向窗外闪了闪,欲言又止,等了两个红灯,驶过了四个红色邮筒后,那声音才弱弱飘出来,“……谢谢你。”
这之间的沉默,伞木女士没有出声耐心等待着。她熟悉友幸的性子,这孩子的真心话,总是在不经意的静默中兀然出现。
友幸早想丢下羞涩和拘谨道出心声。即便是对着最亲密的母亲,说出这话时,他的心跳也快得吓人。手指也抠着绒面的坐垫,因生长太快而变瘦的脸蛋泛起红云,他微微低着头不敢叫母亲看到他的表情,同时也期待着对方的反应。
“嗯?突然谢什么?”伞木女士虽猜了个大概还是明知故问,后视镜里映出他有些凌乱的发顶,如一只胆小的幼豹躲进了草丛,目光与母亲避开。男孩噎住片刻,收回了自己放松的腿脚:“老妈……一直以来麻烦你了。”
经历了妹妹的出生,听到了妈妈和阿姨们关于婴儿事情的交流。以至于当他试着抱起柔软如花瓣的小翼时,手心汗流不止。太小太精致了,他恐惧损坏她分毫,一动也不敢动。高坂阿姨和黄前阿姨带来的响子妹妹也是,她的胳膊腿脚都软绵绵的,连站都还站不起。
他想,自己也曾在老妈的怀里,从小羽和小翼这么小,到响子妹妹这么大,再到如今终于能经摔打的样子……
当时,只有老妈一个人。
伞木女士躲开一些后视镜的映照——从镜子里看得到的眼光,也可以反过来看得到自己。
她扶着方向盘的手有点僵硬,余光扫过商场旁的热闹景致,慢悠悠驶进地下车库,光线暗淡,有一些水泽终于可以不被抑制,她稳稳驶入车位后,才用右手掌根悄悄将湿润揩去。轿车尾灯在墙壁之上投射红色光晕,随车子的静止而熄灭。黑暗里,友幸听到前座传来温和的声音。
“友幸……”真的足够了,有他这份心情。伞木女士转脸看友幸,正前方有别辆的近光灯靠近,光亮覆盖她半边侧颜,他仿佛看见母亲的眼底满含着诸多回忆,星星点点,令他感到温暖和感动,伞木女士伸手拍他的脑瓜,“老妈也要谢谢你……走吧!去挑手推车。”
“嗯!”
被老妈拍过的地方麻麻的,他欢乐地蹦下车,两手交叠着盖住头顶,迈着如母亲一般轻快的步子,如以往无数次跟随她一般,走在她身边。
“双簧管,我会继续加油的!”他气势很足,说出了令伞木女士感到熟悉的话语。
是了,那是霙站在高高的楼梯上,校服衬托着身形纤细,她用柔风般缥缈却笃定的声音对她承诺,会继续吹双簧管。
因为希美,喜欢她的翅膀,盼她展翅高飞。
友幸一个猛子扎向街道前方,灵活穿过繁杂的人流,如刚学会拍打双翼的幼鸟,期待着母亲携它翱翔于更远的天际线。
那么友幸想要继续吹奏双簧管,是什么原因呢?伞木女士仿佛能看见他满溢周身的愿望,她稍微停了脚步重新审视自己的儿子,想起他的道谢,好似瞬间知晓:他盼望着回报自己在他幼儿时代的付出,盼望着双簧管被敬爱的妈妈认可,盼望着,自己能成为让妹妹们骄傲的兄长。
改变身份的不仅仅是自己和霙,还有友幸——现在,他是哥哥了。
她早知到这孩子会是自己的寄托,可她未曾料到,友幸的愿望,是成为一家人的依靠。
湿润而温热的空气由窗缝溜入室内,首先触到她的鼻尖,再是搁在窗台的胳膊,此时的身体比平日都要敏感一些,她能知觉到些许空气冷却的迹象,回头望了望安然甜睡的两个小丫头,她嘴角勾起不自觉的柔和笑意,手指抬上去轻巧将窗子关严。
夜里会凉,友幸和希美是不是穿少了。霙有些担忧,却也无法做些什么,只好慢慢走去婴儿床边端详她的小雪团们。
仿佛是感受到妈妈的靠近,不老实的妹妹首先睁了眼睛抬胳膊踢被子,霙心间柔软,默念了一句小羽,手伸过去就被小丫头抓住了食指,粉红肌肤、紧紧的抓握和比自己更高的体温,都透着无与伦比的生命力。
霙明知小羽还毫不晓事,却暗暗将一个活跃又开朗的女孩形象与她重合。母女相望如有温香氤氲,门开,霙也未顾得上立即去看是谁。
“霙。”
“妈妈。”
她的妻子和儿子,此刻做贼一般滑稽,一个守在门口警惕地左顾右盼,一个怀揣着什么东西弓腰遮掩。希美简单吩咐友幸万分注意,男孩点头,如实施绝密任务一般郑重,霙抬起上半身不明所以地看去,希美快步走来按她坐下,埋怨她又久站。
丝丝缕缕炒酱味从希美怀里散发出来,盖上闷着白色水汽的简易便当盒被热乎乎地塞进她手中。
她腻了分配的定食,一直想吃的炒面。
“被护士小姐发现就惨了,”希美很是紧张,“快吃,我叫友幸放风。”
霙低头半晌,抬起眼光无奈又欢喜地看越发没有原则的希美,她正熟练地抱起小翼,清脆在那熟睡的脸颊上亲了一口,一直安静睡着的小翼被亲醒,茫然听面前的人说着自己不懂的话语:“下午醒醒,晚上少闹你妈妈。”
霙以那热意捂着手心。
绝对,会被宠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