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〇、命运的回旋

“是你！”这一声既惊且厉，可最后的收梢却是温柔潮湿的哽咽，“真的是你，黄泉姐姐……”

黄泉姐姐，这是多么令人心碎的呼唤，它来自两个孩子相依相偎的长大，来自两个少女相伴相随的爱慕，来自那不知生死的离别后，只有在深夜才能轻轻吐露的思念，盘绕在耳边的残存慰藉……

“神乐……”谏山黄泉昔日那清亮明朗的嗓音早已消失，现在的她只能发出低哑的喉音。她说不出别的话来，重逢的喜悦早就被洪水一样的悲痛冲走，期待了千万次的再度相逢，却没料到是在刀锋之间。

“黄泉姐姐，原来你……”神乐却是惊喜交集，魂牵梦绕的人儿终于出现在眼前，纵使黄泉姐姐美貌不再形如鬼魅，可在她心中，却是无比地爱怜珍惜，“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带你走。”

她想不到黄泉却摇了摇头，上前一步挡在静留和夏树身前：“我不能走。”

神乐看到黄泉的动作，心下明白了几分。她举起手中的太刀，冷森森的光映照着她的面孔，可是她那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求恳：“你让开，等我了结了眼前的事，我带你回去。我知道你是清白的，我会向他们证明。”

黄泉微微扬起眉头：“证明？你怎么证明？”

神乐的刀尖指向跌坐在地上的静留：“我有首席法医出具的报告，她能证明你先被那五个人攻击，身受重伤之后才自卫杀人。”

黄泉冷笑一声，她喑哑的声音让这一声笑变得分外古怪：“首席法医证我清白，是你我的恩人。如今你却要恩将仇报，你心里有没有是非？”

“我……”神乐一时语塞。原本接到猎杀首席法医的命令，便非她所愿，可是家族世代的责任和从小到大的教育让她无力反抗，在心爱之人的犀利的质问下她更是难过，只能低声道，“原谅我，上命难违，斩妖除魔是阴阳师的职责……”

“斩妖除魔？这便是五年前我救一个孩子，阴阳师便要将我置于死地的原因。我可以原谅你五年前年少不知事，可是五年了，你明白了真相，还要助纣为虐？”黄泉满是伤痕的脸笑得扭曲，眼睛里却满含泪水，“就算是妖魔又怎样？妖不害人便不是妖，人若害人还不如妖！”

神乐羞愧万分，正待说些什么，就听见身后脚步声响，一个男子声音喝道：“你还在费什么口舌，还不赶快除魔卫道！”话音未落，就听见两声枪响。

子弹来得好快，而谏山黄泉闪避也是极快，大神相马也不禁赞道：“果然是传说中的豹速之王。”他口中说话，手上也不停，又是两枪。以黄泉的超人速度，借着黑暗在墓碑间闪避本来是不难，可是她肩负保护首席法医的责任，不能只是逃避。她以自己养伤时在黑暗中练出来的超卓视力，看到相马眼神一闪，就已经知道他下一枪瞄准的是首席法医。她牙关一咬，如箭一般地冲了过去，就算自己中枪，也要遵守她对鸟居大师的承诺，保护好藤乃静留。

相马看到黄泉转守为攻，正中下怀。豹速虽快，也快不过他手中的子弹。如果能结果了她，藤乃静留和玖我夏树就是手到擒来。他正抬手欲射，却不提防被土宫神乐狠狠一撞，子弹偏了方向，打在远处的墓碑上，闪出两点火星。

这一下猝不及防，而谏山黄泉速度惊人，刀锋已在眼前，相马缩身就地一滚，堪堪避过。这一闪避极是狼狈，而黄泉第二刀绵绵而上，就见神乐刀锋一挑，将她第二刀挡下。刀光闪动，两人已斗在一处。

神乐这一撞一挡，让相马大感意外，他大声喝道：“你疯了么？”

神乐头也不回，道：“我要抓她回去，不能伤了她的性命。”

相马心中气恼，心道：“你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还不是心里舍不得她？”可是他如今和土宫神乐共同对敌，这些话若是说出口，就是自乱阵脚。他冷笑一声，转向藤乃静留和玖我夏树，慢慢地举起了手中的枪。而夏树不发一言地挡在静留前面。看到这个，相马笑了：“你放心，我手中的伯莱塔92F手枪可以一枪打你们个对穿，保证让你们这对有情人死在一起。”

想不到他听到夏树低沉冷酷的回答：“到底谁死，还不一定呢。”

相马闻言一愣，他来得比神乐要晚，没有看到在藤乃家静夏联手，一分钟内连杀七人的可怖实力。他从小便是阴阳师的嫡系传人，又有熊力的异能，是学武奇才，除了姬宫千歌音，他从不相信自己不如别人。如今这两个手无寸铁的人居然口出狂言，让他不由得有一种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的鄙视，他冷笑道：“看来你真的是活得不耐烦了。”

可是他的扳机还未来得及扣动，就听见一声尖锐的破风之声，一个男子大声道：“你才是活得不耐烦了！”他尚未反应过来，手腕剧痛，手枪坠地，一把明晃晃的飞刀已经插在他的腕上，鲜血一滴滴地落在泥土地上。

这一事起突然非同小可，相马连退两步，看到不远处两个人飞步赶上，身材纤细手持飞刀之人，正是他从欧洲召来刺杀藤乃静留的飞刀杀手克洛维，想不到她此时竟然与己为敌。而另一个银发赤瞳的男子，让他心头巨震：“你……你……”

这个面目英俊的高大男子，和他记忆中那个瘦削单薄的十六岁少年重合起来，那是他失踪了二十年的哥哥——大神翼。

那是他相依为命的哥哥，是他从小崇拜依靠的偶像；又是背叛师门、犯下弑师大罪的叛徒逆贼，是他的污点和耻辱！

相马大吼一声，拔下腕上飞刀握在手中，以飞刀为短兵器，向大神翼扑了过去。

这边谏山黄泉和土宫神乐各用长刀，斗在一起。谏山黄泉身法极快，刀法轻灵机巧，迅捷险峻，变化莫测。土宫神乐刀法森严，舞动起来如同长枪大戟，气势如千军万马。短短时间两人过了上百招，竟然不分胜负。全因为她二人自幼一起练剑，对彼此已经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半身，往往出一招，对方不假思索就会有一招对应，如同当年在剑道的练习场上一样。

黄泉神乐身在刀光剑影之中，性命相搏之际，却同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她们回到了那不知愁的青春年少之时，她们早已不是身在这阴森恐怖的午夜坟场，而是在那温暖的橙色夕阳下的剑道场回廊，也许下一刻，她们就会分享同一根巧克力Pocky棒，在吃到最后一截时，柔唇轻轻地触碰……

一阵冷风吹来，双刀再次相击，那凌厉的刀声让两人都清醒了几分。神乐提起一口气，踏上一步，连招攻击。她此时与黄泉想法不一样，今天带了超灾对策室的人马前来，本以为胜券在握，可万万没想到在藤乃家一瞬间就被杀伤七人。与大神相马汇合后展开追逐，可是五辆车被对方精准狙击，干翻四辆。原本是压倒性优势，如今只剩下她和大神相马两人，若不能拿下对方，今日恐怕连性命也要丢在这里。况且她心中还有个隐藏的念头，她一定要击败黄泉，带她回去。神乐自幼受到的阴阳师教育，在她的认知中，只有把黄泉带回去，洗清她的冤屈，她们才能长长久久地厮守在一起。

神乐奋力进攻之下，黄泉渐渐转了下风。神乐的剑道天赋原本在黄泉之上，少年时她全靠拼命努力，才略胜一筹。而五年前她身受重伤，差一点成了废人，能重新站起来都是奇迹。这五年蹉跎，怎能比得上功力日益精进的土宫神乐。只见她应变虽快，可是在土宫神乐大开大合气势宏伟的刀法之下，已经被迫得连连后退。

此时就听见一个醇厚的男子声音道：“对敌要心无旁骛，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声音态度甚是悠闲。

黄泉听得是大神翼的声音，精神一振。而神乐却是一惊，她偷眼望去，见大神翼和藤乃医生并肩站立，大神相马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原来刚才大神兄弟相斗，相马势若疯虎，拔刀相向，大神翼只是空手接招。可是相马右腕中刀，左手使刀甚不灵便，大神翼反而占尽上风。加上大神翼这些年在迈阿密和加勒比一带对付毒贩，临敌应变能力不知比相马高出多少。两人斗了几十回合，相马被翼一拳击在左肩，倒在藤乃医生脚边。只是他手下留情，力气只用了七分，相马挺身跳起准备再战，却不提防藤乃医生右手握成锥形，用关节打在相马后脑与颈项相接的凹陷处，登时连叫也叫不出声，倒地不省人事。

翼急道：“你！”

藤乃静留摇摇头，淡淡地道：“我是医生，知道怎么让人最快地失去战斗力，而又不会造成后遗症。”

大神翼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藤乃静留洞悉他的心声。此时藤乃静留行为果决，态度冷静，言谈举止中隐隐有了大师气派，当年刺客大师预言的真龙降世，果然有几分道理。

神乐侧眼看到相马已败，心神一乱，被黄泉抢攻了几招。只是她武功本极高，加上黄泉又怎会真的痛下杀手，是以竟然未露败相。而旁边掠阵的克洛维早已等得不耐烦，哼了一声，右手轻扬，一支飞刀径直飞向神乐胸前。

此时黄泉背对克洛维，可是眼前神乐手中的长刀明如镜子，反射出背后的飞刀光芒，她情急之下，生生收住刀锋原本的去势，转身横刀击落飞刀。却不提防身前门户打开，只觉得肋下一凉，神乐的刀尖已经刺入她的左肋。

神乐万万没有想到，黄泉竟然不顾自己正在激斗之中，舍身为自己打落飞刀，她手中的刀收势不及，竟然刺入黄泉身体。她心中剧痛，真比自己中刀还要疼痛万分。她也算应变极快，千钧一发之际撤手，饶是如此，刀锋拔出，黄泉伤口血如泉涌。她再也情难自禁，扑上去抱住已经支撑不住的黄泉，哭道：“黄泉姐姐！”

她却没想到，黄泉一手捂住伤口，另一只手用力将她推开，哑声道：“你走，你快走！”

神乐一愣，却见黄泉勉力抓起太刀，转身面向她的刺客同伴，横刀相对，将神乐挡在身后，提起声音道：“我今天拼了性命，也不能让你们伤害神乐。”

大神翼森然道：“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黄泉涩然道：“我知道，我临阵背叛，罪无可赦。我今天愿意一命换一命，只求能放过她……”

神乐泪水潸潸而下，阴阳师所有的信念也都在泪水的浸泡下寸寸瓦解。这么多年了，谏山黄泉还是那个为了神乐可以倾其所有的黄泉姐姐，而她所苦苦追寻的，也不过是黄泉姐姐怀抱中的温暖，被当成宝物的那份怜爱。

此时神乐扔下了手中的长刀，从身后抱住了黄泉，柔声道：“我不走，我死也和你死在一起。”

黄泉闻言身子剧震，她缓缓转头，看着神乐满是泪水的脸，心中柔情无限，低声道：“你又哭了，你还是那么爱哭……”

看着黄泉那微笑又凄然的眼神，神乐哽咽难言，隔了半天方才说：“所以，我总要你哄我。”两人对话平淡如水，里面的深切厚爱却是一眼可见。她们此时两两相望，心意相通，想到两人昔日的种种、如今被时间也难以冲淡的深情，内心一丝甜蜜漾出，可是又想到如今身临绝境，不禁满心的凄苦。原来五年的苦熬守望，换来的却是共赴黄泉。

正当两人内心凄绝无望之时，就听得大神翼忽道：“你们走吧。”

黄泉一惊，几乎以为自己重伤之下，产生了幻觉。她赶忙看向神乐，见神乐也是满脸的惊诧。此时又听见大神翼道：“你们莫非以为我是言而无信的小人？”

黄泉颤声道：“可是，我背叛兄弟会，你怎么能放过我？”

大神翼哈哈一笑：“你问我，我也问你。这几年来，你有没有杀害无辜之人。”

黄泉立时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她当年就是为了保护无辜的路人，被超灾对策室的同事打成重伤的。

“那你有没有做过有损兄弟会的事？”

“没有。”

“你有没有张扬自己，招摇过市？”

“当然没有。”

“好！”大神翼扬起笑容，“不杀无辜，不损组织，不扬声名。刺客的三大信条你都遵守。而且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刺客？”

黄泉神色黯然下来：“我想加入兄弟会，可是鸟居大师一直不允。”她不禁看向克洛维。那天在莉莉安学园山百合会，克洛维同样被鸟居大师拒绝入会，理由是她没有领悟刺客信条，有的只是对力量的崇拜。可是自己为什么会五年来一直没有被允许成为正式的刺客，她自己也想不清楚。

“因为鸟居大师一直知道你对土宫神乐的一片深情。”大神翼终于为她揭开了谜底，“刺客与阴阳师的战争一触即发，你二人总有一天会对垒，你也一定会舍身相护。如果你是真正的刺客，这样做就死背叛组织，罪无可逭。可你不是刺客，便可以不用承担这样的罪责，来去自由，无人挡你。”

“所以……”黄泉眼睛里泪光颤动。

“所以这是鸟居大师留给你的机会。”大神翼负手而立，态度从容，“你们若不走，岂不是辜负了她对你的一片苦心。”

神乐听到他们的对话，心中百感交集。她自幼便受阴阳师的教育，刺客在她心中是罪大恶极。可万万没有想到，刺客的信条如此崇高，而刺客中竟有如此心胸宽广、品行高尚之人。她扶起黄泉，右手一扬，将手中长刀插入大树，朗声道：“我土宫神乐在此立誓，我和黄泉姐姐今日离开，从此隐姓埋名。今生再也不伤害一名刺客，若违背此誓……”她向黄泉看了一眼，“便让我和黄泉姐姐再不相见。”这对于神乐来说，可算是最重的誓言了。

大神翼点点头，神乐扶持着黄泉，慢慢离开。可没等她们走出去几步，就听见一人清叱道：“慢着！”

神乐急忙回头，发现说话的是首席法医，她心中一紧：“你莫非要反悔？”可是自己刚才要恩将仇报杀害藤乃医生，如今藤乃医生要反悔，她也无话可说。神乐也打定主意，若是藤乃医生要自己性命，给她便是，只要她放过黄泉姐姐就好。

藤乃静留淡淡地道：“黄泉伤势这样重，你确定她能支撑到下山？” 明月清辉之下，她看到神乐眼睛里的焦虑痛苦，傲然一笑，“不过你幸好遇到了我。我是医生，会杀人，更会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