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毓看到瑞妍來開門,也是一呆。
門裡的一方雖說穿著林珩借給她的舊衣服(林珩說是高中的班服,但很難看),臉上不施脂粉,長髮隨意批散在肩上,不過如此淡雅倒也突顯她的天生麗質。
門外的一方完全是另一種對比,雖然乍看之下還算是中上之姿,但稍停片刻再細看,就會發覺她是用塗牆的方式在掩蓋缺點,
要毀她的容,潑上一瓶卸妝油就夠了。更別提她那招牌的黑褲襪配熱褲,真是一絕。
如果不管這兩人之間尷尬的定位,這場面簡直就是能拍下來,當作諷刺喜劇的宣傳照。
白毓快速上下打量一下瑞妍,表情非常警戒,而瑞妍則是在瞬間收起驚訝的表情,下巴微抬,目光如炬。
「呃……林珩在嗎?」白毓說著,揚起手上林珩的那串鑰匙,想必是她剛剛上樓時從地上撿的。
「找她什麼事?」瑞妍狐疑的問,她還拿不準白毓來的意圖,
如果她是想來勾搭林珩,那還得演一下讓她知難而退;如果今天就是衝著自己來,那可就要好好殺出個勝負來。
「她不在的話,我之後再來吧。」白毓朝瑞妍身後掃兩眼,發覺林珩不在就想走,手裡還攥著林珩的鑰匙。
瑞妍自然沒放過這一點,連忙叫住她說:
「欸,那串鑰匙是她的,我幫忙拿給她。」
「既然是她的東西,我交給她就好。」白毓說著,眼睛盯著瑞妍,手上也不含糊,一把就要把鑰匙塞進口袋。
瑞妍看出她是找到一個理由,之後想藉著還鑰匙再來糾纏,心裡是一陣火大,但是表面上還是堆著笑,故意嬌滴滴的說:
「哎呀,我們小珩的東西,怎麼好意思麻煩妳再跑一趟?小珩不喜歡欠外人人情,我幫她拿就好。」
聽到『外人』二字,白毓也堆起笑臉,雖然笑得太僵硬,反而像是在對瑞妍做鬼臉。
「不是啦,她前天看我不舒服,特地送我去醫院,還幫我付了掛號費和藥錢,我是想錢和鑰匙一併還她。」
白毓說著,右手把左手的外套袖口往上拉幾公分,露出一小截紗布。
瑞妍在心裡冷哼,但是臉上笑容不減。
「那個錢妳一起給我也可以啊。妳自殺那時候小珩還打給我,問說妳吃的藥要怎麼處理,我才叫她叫救護車,現在應該沒事了吧?」
白毓臉上有塊肌肉不自然的抖動,表情好像吃到一隻蒼蠅。
「沒事。」白毓清清喉嚨,話鋒一轉,兩隻眼睛閃爍著不懷好意的光芒
「我們這邊房東不是很喜歡外人來啊……妳要小心一點,要不然被房東看到的話,她也很為難。」
「是嗎?我之前跟房東聊天,他人還不錯呀,上次來,小珩還說,房東叫我多住幾天、以後常來呢。」
瑞妍嘴上說得輕鬆,眼裡卻也沒有一絲笑意。
「我是怕房東懷疑妳們兩個是什麼關係,一般人不會天天住在朋友家吧?」
「不勞妳費心。」瑞妍一句話掐斷話頭,氣氛微妙的轉變,白毓也感覺得出,瑞妍已經開始有點火氣。
白毓被瑞妍一擋,沉吟片刻,繼續說下去:
「她這個人很死心眼的,她常說不能理解為什麼跟不喜歡的人還能上床,愛跟性怎麼能分開呢。唉,要不是這幾年她實在太寂寞,也不可能會去做這種事。」
「說中文。」瑞妍雙手環抱在胸前,冷冷的說。
「——我知道妳們是砲友。」白毓也撤去臉上的假笑,換上倨傲的表情「她只是跟妳玩玩而已,妳不要會錯意。」
「就算是玩玩,又干妳屁事?」瑞妍不客氣的回她,老早就看不慣這個總把林珩當作自己囊中之物的前女友,如今她自己來討罵,瑞妍也不想再對她好聲好氣
「妳自己看看,不覺得自己只是替代品嗎?」
「什麼?」
「不覺得妳跟我有點像嗎?」白毓上下打量她。
瑞妍一聽這話就傻住,認認真真盯著白毓看了許久,深褐色長髮帶些許的自然捲,雖然臉上上了白粉底,但是從脖子下緣看得出她本來皮膚很黑。
因為粉底打得太用力,臉上看起來太白不像活人,又硬是加上兩坨腮紅,可打得也不夠勻,怎麼看怎麼奇怪。
身上穿著一件螢光橘色的羽絨背心,裡面卻是一件看起來髒髒的淡黃色polo衫。
除了都是長髮,都有五官之外,瑞妍真看不出她倆像在哪裡,立時覺得白毓說的這句話有點荒謬。
「不覺得。」瑞妍嗤之以鼻,回道:「妳是在說什麼笑話?」
白毓冷哼一聲,挑著眉看她。
瑞妍摸不清她葫蘆裡賣什麼藥,收斂笑容後迎上她的目光,等著她再出招。
白毓把肩上的包調整一下位置,慢條斯理的說:
「知道為什麼她一直沒有搬走嗎?」
白毓的問話像是一把冰冷的利刃,直接刺到瑞妍心底。
瑞妍把長髮撥到自己的右肩,改變重心,把頭抬得更高,用高傲來掩飾自己一瞬間的狼狽。
然而她的動搖怎麼可能逃過白毓的眼睛,只見白毓嘴角扯開一個淡淡的微笑。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瑞妍簡短的回答。
「不知道就算了,反正那是我跟她的事。」白毓說,手上把玩著林珩的鑰匙,完全沒有要放手的意思。
金屬的碰撞聲和白毓那種只有她懂林珩的態度,讓瑞妍厭煩不已。
瑞妍往前邁一步,雖然她只比白毓高了兩三公分,但是她氣勢驚人,所以像是高上好一截。
「還來。」瑞妍朝她的右手昂起下巴,示意她把鑰匙交出來。
白毓沈默不語,只是把鑰匙握得緊了一點,繼續挑釁似的看著她。
「以前妳們怎樣我才不管,但是現在她歸我管。」瑞妍兩眼中閃著光芒,又威脅的往前走了兩步,把白毓往後逼。
「妳憑什麼說她歸妳管?妳是她的誰?」白毓冷笑著,手上的鑰匙鏗鏘作響。
瑞妍覺得有一盆冷水從自己的後頸潑下,讓她腦子忽然空白,一時找不到能回嘴的話。
只見白毓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又悄悄往後挪移一步,即將轉身。而她只要一轉身離開,自己就敗在她手下。
這一輸不只輸了面子,是連林珩一起輸掉了。
想起林珩為了眼前這個女人跟別人去看夜景,呆呆哭著等到天亮的畫面,她就嚥不下這口氣。
短暫的閉上眼睛,整理思緒,再次睜開的時候,瑞妍的眼神比剛才更銳利。
「……就憑我跟某人不一樣,我不會劈腿了又想腳踏兩條船,厚臉皮要求別人帶自己去墮胎,到被拋棄的時候再夾著尾巴跑回來。」
瑞妍邊說,邊又往前跨一步,這次白毓退開的速度太慢,被她一下子欺近。
瑞妍覺得自己腦袋裡的齒輪飛速轉動起來,冷靜下來之後,她隱約能夠從白毓的話裡抓到一些漏洞。
白毓漲紅了臉正想回嘴,就被她搶白道:「妳自己呢?妳又是她的誰?」
「妳只不過是砲友而已!」白毓低吼道。
「我跟她以前是砲友沒錯,可是妳剛才不是說嗎?她覺得性跟愛是不能分開的,妳以為她變了……」瑞妍靠近白毓,露出微笑「可是我覺得她沒有變。」
「妳什麼意思?」白毓臉上已經快變成難看的醬紫色,她雖然沒有完全理解話裡的意思,但是發現自己一下就落在下風。
「不知道就算了,那是我跟她之間的事。」瑞妍又笑了笑,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住露在白毓手掌外的鑰匙圈,硬是把整串鑰匙抽回來。
白毓表情扭曲,讓她看起來比剛才更像一隻野獸,伸手就要過來搶,但是手腕被瑞妍一把抓住。
白毓猛力掙扎幾下,終於甩開瑞妍,然而用力過猛,讓她肩上的包一下滑落到手肘處,把包用力甩回肩膀,白毓怒目瞪視眼前的女子。
瑞妍後退兩步讓她搆不著,倨傲的睥睨著她。
白毓本來還想再回嗆幾句,不過樓下突然傳來林珩的聲音,僵持不下的兩個人都把目光轉向樓梯下。
「有人嗎?幫我開一下門!」
白毓反射的移動腳步,卻被瑞妍搶先一步,她幾乎是用跑的下樓,一開門,站在門外的林珩都還來不及傻笑,就被她一把抱住。
「欸?咦?妳、妳怎麼了?」林珩被她突然其來的一抱,弄得手足無措。
「妳別管,抱我。」瑞妍嘶聲說。
林珩怯生生的伸手把瑞妍摟進懷裡,讓瑞妍靠在她的肩膀上,耳根子漸漸紅了起來。
心想剛才是不是突然又停電了,才把這隻小獅子嚇到她一回來就急急忙忙下來求安撫。
「怎麼了?」林珩摸摸她的後腦勺,柔聲安撫她。
「就說妳別管了啊。」
林珩莫名其妙挨了罵,不過罵她的人卻是撒嬌似的鑽在她懷裡,溫溫軟軟的讓她生不起氣來。
仔細一看,發現她身上只穿著排汗T恤和短褲,還光著腳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從自己身後的大門又不斷灌進冷風,林珩往後伸長手想要把大門關上,但拉不到門把。
樓梯上又響起一陣腳步聲,林珩抬頭一看,就看到白毓快步走下樓梯,撞見她抱著瑞妍,猛的停住身體,表情很複雜。
看看瑞妍又看看白毓,林珩雖然搞不清楚狀況,但知道她們兩個肯定又出了什麼事。
在前女友面前跟瑞妍這麼親熱還是讓她有點彆扭,林珩往後一退,卻被瑞妍箍住她的腰,力道大得她的脊椎都要被擠斷了,讓她發覺事態不對。
「討厭,妳怎麼去那麼久?」瑞妍撒嬌的說,手卻使勁掐住她後腰的肉,狠擰一把。
林珩扭曲著臉,勉強擠出難看的苦笑,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張車票,說:
「我剛到小七就看到ibon前面排了一整排的人,問了才知道是要搶演唱會的門票,我只好把妳的票退掉,然後立刻重搶,幸好有搶到,又排了好久才排到。」
「人家就說重搶就好了嘛,妳看吧!還硬要大半夜去幫我拿票,真是的!」
瑞妍狠狠瞪她一眼,但是語氣卻是甜得發膩,演技之精湛讓林珩嘆為觀止:「妳說,下次是不是要聽我的?」
「好啦好啦,至少有拿到嘛。」林珩拍拍她環住自己的手臂,表面上看起來是她憐愛的回應瑞妍,實際上是瑞妍快要把她勒死了,她得暗示她放鬆一點。
樓梯上的白毓因為咬牙咬得太緊,發出詭異的喀嚓聲。
瑞妍背向著白毓,所以白毓沒辦法看到她的表情,不過林珩是清楚看到她翻了個大白眼,然後保持著環抱的姿勢,側過頭去面對白毓的時候,表情已經切換成商業用的微笑。
「小珩,妳幫妳『鄰居』付醫藥費喔?」
瑞妍問話一出,林珩立刻感覺腰上又是一陣疼痛。
「喔啊……嗯……」林珩敷衍的說,感覺兩個女人的眼光都像機關槍一樣突突突的往她掃來。
「她『自己』先幫我墊的。」白毓說,特別加重語氣,林珩睜大眼睛,臉上一陣青白。
「呃……我那時候……」林珩嘶啞的說,背後的寒毛倒豎。
「真是的,怎麼不告訴我?以為我會生氣嗎?」瑞妍笑得很甜,可是從手上捏肉的狠勁看來十足十就是生氣了。「幫『鄰居』付錢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嗯……」林珩低低的應聲,腦子裡還是一鍋漿糊,到底她們倆是怎麼突然槓上對方完全沒有頭緒。
「唉,妳不要抱那麼緊啦,先放開我,在別人面前還這樣……」瑞妍故作害羞的放開她的腰,林珩則是一臉莫名其妙,
她只是意思意思摟一下,明明是瑞妍自己抱得都要把她的脊椎折斷了。
好不容易重獲自由,林珩趕緊反手把大門帶上,春寒料峭,瑞妍穿著單薄的衣服又赤腳踏在花崗岩地板上,很容易著涼,雖然她本人好像不太在意就是了。
一轉身回來,樓梯上下的兩個女人已經成對峙狀態。
白毓臉上肌肉緊繃,好像隨時都會爆發;瑞妍雖然帶著笑容,但是雙眼射出寒光,令人不寒而慄。
「鄰居小姐,不是有事找小珩嗎?」瑞妍直勾勾盯著杵在樓梯上的白毓,微笑著說。
林珩看看白毓又看看瑞妍,不敢接話。
而白毓只是沉著臉,不置可否。瑞妍接著轉頭對林珩說:「小珩,鄰居小姐要還醫藥費給妳,妳也不要光站在那裡。」
被瑞妍一瞪,林珩只好慢吞吞的踱步到樓梯下。她總覺得自己像是無意間闖進兩軍交界地雷區的小白兔,不小心走錯一步就會血肉橫飛。
白毓從上往下凝視著她,不發一語。林珩感覺被她看得越久,旁邊瑞妍的投來的眼光就越發冰冷,她逃避白毓的目光,一直盯著她身後的某一點看。
又看了她半晌,白毓最後才從包裡抽出一個牛皮紙信封,一手捏住信封的一角遞出去。
林珩猶豫的伸手,當她的手指一拉住信封,就發現另一端被白毓緊緊的拿住,不像要給她的樣子。
林珩再試了一次,發現還是紋風不動,只好看向白毓。
四目相交,她開口了,聲音很輕、還帶著顫抖
「妳不後悔嗎?」
林珩聽到這句話,不由得一愣。
她看著白毓,在妝容下,隱約還是五年前的晚上,阻止她輕生的那個普通的、樸素的女孩。
白毓的眼神就跟當年她們還在一起的時候一樣,林珩在填教學實習學校的申請書,她從背後環抱著她,問她後不後悔放棄讀研究所,
那時候,年輕的林珩側過頭給她一個吻,笑著說「不後悔」。
當時她沒想過五年後,白毓站在樓梯上,眼神中比當年多帶幾分悲傷,問出了一樣、卻也不一樣的問題。
放棄這五年中的一切,不後悔嗎?
林珩沉吟一會兒,還是給出跟五年前一樣的答案:「不後悔。」
白毓的手鬆開了,林珩拿走信封。
「是嗎?」白毓低聲說,像是在跟自己說話。
「嗯。」林珩簡短回答,她不知道怎麼安慰白毓,但其實也沒有安慰的必要,在這些天裡,她發覺白毓不是當年的白毓,自己也不再是當年的林珩。
物是人非。
原來她苦等三年的,是一個早已回不去的曾經。
白毓往下走一階,林珩稍微側身,在兩人擦身而過的瞬間,白毓低聲說了一句話,聲音很小,只有林珩聽得見。
「可是我很後悔。」
留下這句話,白毓徑直走過瑞妍身邊,拉開大門、出去之後一左轉,身影就消失在夜幕當中。
林珩看著她離開,心裡五味雜陳,內心有一塊東西好像落下、消失了,卻也帶走了一些什麼,她說不上來,就覺得心裡突然空了、只留下悵然。
白毓一離開,瑞妍的臉色立刻垮下來,雙手環抱在胸前,音調低了兩階:「妳幹嘛幫她付醫藥費?」
林珩失落的搖搖頭,手上還捏著那個牛皮紙信封,喃喃的說:「我當初沒想到,護士來問我我就付了……」
「算了,妳愛付就付,我也管不了!」瑞妍忽然氣沖沖的說,直接擠過她身邊上樓,丟下一句「我管那麼多幹嘛!?我又不是妳的誰!」
她乒乒乓乓的上樓,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林珩一個人在樓下,手上拿著信封和車票,沮喪的想著,自己今天到底是招誰惹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