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與信念是形塑自我的根源。
濕淋淋、慘兮兮,水珠沿著頭皮踟躕不前。本以為降落的是雨,攤開掌心飄散的卻是稜角冰晶──雪,光澤幽暗透明。
尚未融化又來新的,調派陌生西方國度第一個月遇到降雪。這年冬天似乎比以往艱難,拉高風衣持續行進,積雪牽扯著腳踝──舉步維艱,空氣寧靜又刺痛。
夜晚樹木造景閃爍的藍白紅綠無心欣賞,印入眼簾一團模糊又濃淡不清的色彩。
臉頰燒灼,後腦杓彷彿被人重擊、身子宛如橡膠軟趴趴的──頭重腳輕,她喘著粗氣勉強撐牆才不至於摔倒。
路程短短十五分鐘,光是遠離鬧區燈紅酒綠就耗費所有心神。
再一下、再一下就好,「唔!」猛然一陣腳步踉蹌。
寂靜寒冷侵蝕著身軀,動一動手指,感知隨著雪花翻滾流逝。
難道要死在這裡了?腦海浮現家鄉的父母,眼眶頓時熱了起來。
「那、那個……」
聲音來得及時。天籟嗎?軟軟的、柔柔的聲調──清亮悅耳,「……天使?」想回應,但舌頭糾結、嘴巴彷彿木頭般說不清、道不明。抬眸,她努力對焦那──流落凡間的天使。
「您沒事吧?」
永遠無法也絕對不會忘記……那一刻,伸出的援手。
碰──與巨響同時,太陽穴迴盪刺痛。園田海未栽進B柱,夢中驚醒,搞不清楚我在哪裡我是谁──慌亂得左顧右盼,抬頭與南ことり四目相對。
「海未ちゃん?」
那柔和視線正查看後照鏡,車子移入中線呈定速行駛。想起來了──自己週末跟ことり約好一起出門,現在兩人乘坐寶馬在首都高速公路飆車。
不得不說,ことり的技術很嚇人──市區內甩尾、飄移,樣樣老司機該會的都難不倒。
明明很快卻很穩,平穩得惹人犯睏。盯著遠方掛著飛機凝結尾滑行天際,海未觀賞都市、稻田、山洞、黃葉來回變換、聆聽流行樂帶來的悠閒自適,不知不覺睡著了。
睡著了也太糗。
「沒事。睡得太舒服了,稍微撞到……」
「呵呵您辛苦了,要不就這樣再睡一會?」
好美。ことり細細得瞇眼,好看的側顏令海未有些心動,「太鬆懈了,也睡、睡太久。」轉移注意揉了揉脖頸處,僵硬得宛如燒灼起來。
瞥了眼鐘,睡著約莫三、四十分鐘。冷氣正對著自己賞巴掌叫她快醒醒。
很冷,難怪會醒來。她調整出風口方向,取過椅背上西裝外套禦寒。
「假日加班辛苦了,路程也還遠,真的再睡一會也沒關係啊。」
說起來反倒覺得抱歉。本來已經跟ことり約好週末,但客戶臨時追加訂單,海未昨天不得不留下來加班到處聯繫,忙到三更半夜,早起繼續加油、努力、奮鬥。
「抱歉。」
「這沒什麼好道歉的。只要想睡覺,任何人都無法阻止就是會睡著的喔。」
「嗯嗯……」
偷瞧旁人,真要形容就是溫暖與關愛交織、知性與溫柔兼具──海未認為時至今日你還相信天使的傳說,那麼也只能信她了,阿門、阿彌陀佛、哈雷路亞、阿拉。
既視感,她想感覺在哪裡說過這些話,但重要的事情要說兩次以上──遇到ことり,海未腦中編織的萬千辭海就這麼枯竭了。
或許是外頭太陽太大,ことり扯了扯捲到露出白皙手臂的灰黑袖子。
有點可惜。早晨ことり出現辦公室的時候,是打算等海未順便做點事情的,所以基本就是平日能見的純白西服套裝……儘管也不錯,但如果可以,她就想看看她穿碎花洋裝這類私服,一定很新鮮、般配ことり本身清新的氣質。
再想什麼,真不知羞恥。挺直背脊、正襟危坐,海未捏緊大腿死盯著擋風玻璃,前方雲海宛如海嘯翻騰聲勢驚人,遮掩半邊藍天。
把注意力轉往窗外,鼻尖立即注意到一股好聞的香味──是ことり。
說起來,現在是兜風呢。如果不是正裝,兩人真有約會的感覺。
孤女寡女共處一車──人是本人與心儀對象,車是南家的高級轎車之一、風是冷氣與旁人香氣混合的微風,她享受起兜風,心情舒暢。
味道聞久了就會嗅覺疲乏。海未很喜歡那味道,就想多聞一點,三不五時大力吸一下,一不小心拚命吸過頭了。
「哈、哈哈哈啾──咳、咳咳……」
「怎麼,海未ちゃん要喝水嗎?」
「沒、沒事,咳……我咳、自己來咳咳……」
總不能說是味道聞過頭吧?實在太不羞恥了。到底要說幾次不知羞恥呢?海未扭過車架上的水一口灌下,降低燒灼臉頰的熱度。
撥開喝水凌亂的頭髮時,「啊!」海未注意到一件嚴重的事情,那叫聲嚇得ことり手一時不穩往旁邊車道些許飄移,又回到正軌。
「抱、抱歉,不是很重要的事。」海未擺擺手,「快到了呢。」
順著方向,鳥目盯到路牌外幾公里遠的橋樑。
「嗯,快到……」
餘光瞄到海未撐起外套,頭埋了進去然後又出來,表情陰鬱得可佈,把自己用外套包得緊緊的。ことり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在意,海未陰沉的面色下在思考什麼呢?
──加班一晚,希望身上不會太臭。
幾次都那麼壯觀,從落地窗放眼望去首先是停車場,接著越過沙灘就是一片金黃的汪洋大海,不遠處是作為小島指標之一的跨海大橋。而這裡是兩人過橋後,山腳下的一座餐廳。
「不直接開到目的地嗎?」
品項琳瑯滿目,海未選擇障礙到沒什麼胃口。
「嗯中午了,海未ちゃん會餓嗎?」
「倒是還──」
咕嚕嚕──肚子轟然響聲打臉海未的回答,ことり咯咯一笑。
「ことり也餓了。記得海未ちゃん很喜歡和食,主廚也最擅長和食。」
海未已經無地自容了,隨意點了烤魚套餐。
服務生迅速填寫點菜單,點頭收拾離開,她還有些恍惚注意起周遭吵雜聲。
這裡是東京都外圍不遠處──小小的沙洲半島,現在不是旅遊旺季,餐廳卻依舊門庭若市,大多是家庭旅遊團、登山社團、健走隊成群結隊。
「印象中這座島很大一部分是南家的土地吧?」
「應該說整個都是。但爸爸喜歡熱鬧……所以媽媽買下島嶼時,委託小原酒店把這裡發展成渡假村。」
媲美夏威夷威基基清澈蔚藍的黃金海岸、五星雲集的酒店、飯店、旅館以及商店琳瑯滿目,形成熱鬧的商圈,時至今日已經是知名的觀光景點之一了,海未查看奴歌地圖評價跟大量部落客推薦文。
「真有會長風格。」
有錢人的想法她不懂,或許這就是資本主義的正確使用方法。
「現在為您們送上餐點。」
服務生穿插話題,擺過西餐的紅茶與和食的麥茶,端上焗烤飯跟烤魚套餐。
「我要開動了。」
醃漬黃瓜與炒鮮菇兩道小菜、味噌湯、烤魚、米飯是相當標準的和食組合,海未首先切出一口魚肉。
太令人驚艷了。金黃色的外皮呈現酥脆、內裡卻十分柔軟,吃得到新鮮的香甜。海未的顏藝已經踩到烹飪動畫固有反應的界線。
「雖然是家庭餐廳,但主廚手藝是米其林等級──濃厚家庭味,會回憶起媽媽的味道。」ことり說。
「能得到小姐稱讚,太榮幸了。」
低沉的嗓音傳來,兩人往廚房簾幕方向一看,高大男子正要出門卻撞到廚房門板上緣又後退兩步,低下頭才出門。
既視感。總覺得這關鍵時刻出錯的樣子,特別像某人。
「肇大叔。」
被ことり稱呼為肇的男子是位五、六十歲大叔,一身純白的廚師服,只有整齊的山羊鬍看得出年輕時的亮麗黑髮,他的油頭已然布滿蒼蒼白髮。
取下廚師帽,肇彎腰鞠躬,「南大小姐大駕光臨,失敬失敬、失禮失禮。」
「是ことり沒有先通知啦,沒關係……不過肇大叔應該很忙吧,現在不用工作嗎?」
「差不多都出餐完了。」肇瞇著眼睛往海未臉上到處打量,「這位是?」
「是ことり的上司,園田海未部長。海未ちゃん,這位是餐廳主廚,一般ことり我們都稱呼肇大叔。」
「這樣,園田部長是吧?請多指教……抱歉,俺有老花加近視。不這樣,看不清楚。」
是錯覺嗎?那氣勢驚人,產生的壓迫感像是被瞪了一樣。
「沒、沒關係。餐點很好吃,新鮮得像是從海裡剛捕上來的一樣。」
「確實是我從海裡抓上來的。」肇半蹲身子,往地上作勢捕撈。「看我世界第一的氣勢,咻──」
是熊嗎?
「大叔你是熊嗎?明明是釣上來的呵呵。」
「肇~叔~」悠悠然少女的聲音插入了三人間的對話,「追加餐點囉~」
「日ちゃん,來了。」肇低頭戴好腋下的高帽時,偷偷靠近海未耳邊說了幾句話,便跟ことり道別。
「待會要上山吧?路上小心。」轉眼間高大背影消失於廚房後頭。
「肇叔材料準備好了喔~要幫忙嗎?」
「嗯嗯需要喔,日ちゃん負責吶喊助威。」
「喔~喔~好麻煩,誰要幫大叔加油。」
「喂喂,竟然這樣說老闆。別這樣嘛……要不然,你去準備幾個飯糰。」
「好~」
「喂喂喂,大叔要哭囉。」
「好噁,你哭吧~日ちゃん我會拍下來上傳粉絲頁喔~世界第一家政夫的眼淚,初始(肇)之淚。」
「好冷、而且好毒……如果是曜ちゃん跟月ちゃん這兩隻打工戰士,才不會這樣對待大叔,好傷心~」
從廚房的方向一同回到餐桌上,對到視線的那瞬間,兩人會心一笑。
「感情真好呢,肇さん跟員工之間。」
「嗯嗯(˙8˙),肇大叔很照顧員工就像家人一樣,啊……」
「怎麼了嗎?」
「只是想到點事……肇大叔跟爸爸有很好的交情。大概十年前在這裡開設旅館兼餐廳,平常喜歡植栽跟釣魚,同時是後山墓地的管理員。」
「……這樣,真忙。」
──請保護好大小姐吧。
明白了那句話的深意,海未埋進飯裡。
──濃厚家庭味,會回憶起媽媽的味道。
嗯真的很有母親的味道,然而製作者卻是大叔。思考對方偷偷傳遞的話語,或許只是一種囑託。
「謝謝招待。」
合掌,結束這回合。稍微吃得比平常快一點,除了餐點很美味、肚子很餓這種原因之外就是──看ことり吃飯這種不知羞恥的理由。
不是第一天發現了,ことり真的宛如小鳥般嘴巴小小的,吃東西也慢慢的。海未就喜歡看著她吃飯的樣子,看起來很可愛。尤其是……
「抱歉。」
吃得慢慢的,使出高強女子力才有的「完美抬眼」──簡而言之,就是抬眸覺得不好意思的樣子。
「沒關係,就照自己的步調就好,不趕時間。」
優勝呼呼呵。希望自己露出的笑容,沒有笑得詭異。
「yo~so~ro~客人您的飯飯、飯糰~唉呀~」
下一秒,碰──熱騰騰、新鮮出爐的飯糰砸到臉上。
吃完午餐,兩人再度上路。
肇壓著被稱作日的白髮少女的頭鞠躬道歉,「真的很抱歉。」
「沒關係啦,謝謝您的飯糰。」
也是自己心術不正的關係,海未尷尬地笑了笑、懷抱著飯糰,與ことり揮手告別老闆一行,搖上車窗。
發動的車沿著公路持續深入群山環繞層層疊疊,S型連續大斜坡後繞過拐彎處,便是熟悉景色──一邊樹林茂密鬱鬱蔥蔥;另一邊則是海洋波光瀲豔。
停在路旁停車場,依照指標登上修葺整齊的步道階梯,兩人朝深處邁進,映入眼簾的墓碑仍舊與上次看到一般乾淨整齊。
ことり蹲下身。海未跟著稍微祭拜一會,起身查看時間,離開餐廳已經過了二個鐘。
「嗯就這樣,可以回去了。」
好快。海未不解,ことり則害羞得搔刮臉頰。
「其實沒什麼理由,就是想來看看爸爸而已。抱歉……ことり很任性吧?」
「這樣,沒什麼不好啊。我也是自願來的。」海未把一粒飯糰遞給ことり,「而且我今天也讓你等了。」
兩人找了一處長椅坐下,遠方雲山繚繞、近處則是綠油油一望無際的金色草原。
「在這裡的時間很短,但抵達這個地步,整個路程很長。」
ことり咬了一口飯糰,遙望只剩半邊的藍天。
「媽媽給ことり課題,希望找到治理公司的信念,ことり就想確認自己的初衷、自己的原點,甚至是自己的理想。」
跟著那道溫柔的視線,海未往前看、安靜地聽著ことり的自白。
自從爸爸過世之後,媽媽變得冷酷無情、不愛笑了──整日埋首工作的工作狂。
那時的我並不能理解媽媽,老覺得她是不是忘記爸爸了?說真的,有時我會怨恨媽媽。但是,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了那一幕──就算是喪禮上從來沒有流淚的媽媽,她就只是呆呆地坐在爸爸的照片前,一動也不動很久、很久。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可能時間其實過得很短暫,總之……她突然就這樣哭了。
那時候開始,我才發現媽媽並不是忘記了爸爸,而是太孤單了──無法忘記所愛之人的痛苦。拚命工作,是為了遵守承諾保住兩個人守護的這間公司──媽媽並沒有忘記爸爸,所以我那時候下定決心一定要到達媽媽身邊。
「……只是ことり路途中迷失方向了嘿嘿。」
風起了。ことり緩和嚴肅氣氛般自嘲得笑了,海未伸手整理風中凌亂的亞麻色秀髮。
「我想母親大人也回應你的努力振作起來了。履行自己的責任,讓你下來基層好好栽培你。」
「嗯。」
回想至今發生的一切,有恐懼、有快樂、有悲傷、有克服、有憤怒、有理解,既近又遠。
──有時我會自憐,但我其實一直在乘風飛翔。
「爸爸、媽媽常常說公司是人的集合。我想正因為有大家的努力,為了堅信的事物互不退讓,在工作中碰撞著意見。將彼此視為競爭對手也是合作對象,關鍵時刻能互相信任,才能支撐起公司──ことり我想守護大家的歸處,媽媽的課題,目前的我……可以想到的答案欸嘿嘿。」
「很適合你。ことり的解答是這樣,我會見證這一切過程然後盡全力幫助你。」
成為你的盾、成為你的劍、也會成為你的背後。
「……謝謝。」
夕陽西下,染紅ことり靦腆的笑容,很美。
急忙偏移目標,凝視草原渲染的一大片金黃,海未希望燒紅的耳根不要被察覺了。她咬了一口飯糰,回想起媽媽的味道……儘管製作的是(自稱)世界第一的大叔。
家人……爸爸、媽媽。很久沒回家了,父親大人、母親大人不知道過得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