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之旅在拉普兰德毫无节制的杀戮中即将走向终点。
但,她在这个过程中付出了什么呢?
德克萨斯沉默地将毛巾放在冰水盆中打湿,随后拧干放在了拉普兰德的额头上。往日生龙活虎到让人觉得过于吵闹的白狼此刻正平躺在床上,紧闭双眼,平日象征着死神的黑色皮衣挂在衣架上,她只穿着贴身的衣物,露出瘦削的肩膀和大片大片的肌肤。也只在这个时候,德克萨斯能够鲜明的感觉到,拉普兰德不过是个和自己年龄相当的少女罢了。
“麻烦你了……”
白狼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像缺乏水分的坏苹果。德克萨斯手中的动作没有停下,她拿起了放在一旁的白色玻璃瓶。
这不是普通的发热。
德克萨斯将白色玻璃瓶中的黑色粉末小心翼翼地倒了点出来,放在另一块毛巾上,紧接着,她用一根细棒把毛巾上的粉末均匀涂开。最后,她将拉普兰德的贴身衣物轻轻掀开,露出漂亮的侧腹部。
“一次,全部?”
“对。”
拉普兰德肯定了她的提问。得到回答的德克萨斯不再犹豫,一整块黑色的毛巾覆上了拉普兰德的侧腹,皮肉和毛巾的交界处迅速产生了奇妙的反应,有白色的烟雾飘了出来。德克萨斯看见床单都被拉普兰德紧紧攥成了一团。
过了很久,白烟终于不再冒出,拉普兰德的精神也像好了些,睁开眼对她扯了扯嘴角:“还好有你在。”
“这是什么?”
拉普兰德的眼神移到了白色玻璃瓶上:“显而易见,矿石病抑制剂,我从某个族长那里拿来的。”
“你有矿石病?”
“目前还没有,不过以后不好说,被带源石的玩意捅多了总会出问题。”
“据我所知,你在骗我。”
白狼瞥她一眼,想拍她的脑袋,最终还是因为过度疼痛而作罢:“这是真的,不过因为副作用太大所以没什么人用。”
“是什么?”
“嗯……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虽然能够抑制矿石在体内生成。但不过是暂时的,如果越过身体能够承受的那条线真的得上矿石病,那用过药的患者病情会以十倍于普通人的速度恶化。”
“没有意义啊……”
“有的,我总有一天会得,但是至少得在复仇成功之后。”
拉普兰德不再说话,这简单的几句像是耗费了她巨大的体力。德克萨斯沉默地注视着她,侧腹部的巨大伤口和肩部无数的细密痕迹在提醒德克萨斯她经历过怎样的一场恶战。那个家族的手段无穷无尽,源石技艺近乎天罚。德克萨斯亲眼看见一位身着红衣的少女挥动法杖,狂风与雷电同时卷起,陨石从天而降,火与飞灰映在拉普兰德脸上,在暗无天日的战场,她只是舔了舔獠牙,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
虽然最终目标达成了,但拉普兰德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暗杀计划失败,对方迅速做出反应,拉普兰德拼上性命击杀了对方的族长,紧接着自己也受了重伤。
或许正如她所说,还好有德克萨斯在。德克萨斯也拼上性命,在陨石落下前最后一秒带着她脱离了战场。
叙拉古人的战争非常残酷。
此处已经不能再留,拉普兰德的手上沾满了鲜血,而她也同样。
和拉普兰德一起逃去什么地方?
睡着的白狼看起来十分温柔,耳朵软软地耷拉着,蓬乱的银发披散,像个童话故事里的小公主。
德克萨斯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不断地暗杀,逃亡,正面对抗数倍于己的敌人,将生命完全托付在手中武器上,而拉普兰德,她的战斗方式通常让她自身都难保,在无数利刃当头斩下的瞬间,她只能握紧刀。
德克萨斯偶尔会回想起那一晚,拉普兰德告诉她的,两人不同的道路。
若说当时,她还不明白自己所求为何,那么在历经了种种杀戮的现在,她已经很清楚自己要走什么路。和拉普兰德无望的复仇绝对不同,她想要“离开”的愿望从未改变。
“等她醒了商量一下吧……”
她不抱希望地做了决定。拉普兰德睡得香甜,嘴角甚至露出了罕见的温柔笑容。她喜欢这样的时刻,但实在太少了。
拉普兰德连续睡了二十四小时。
德克萨斯多六十分钟。
所以在醒来的时候,周围依旧是一片混沌的暗红,和睡时毫无二致的景色使她的记忆产生了一瞬间的错乱。但下一秒,她看见了拉普兰德的背影。白狼正坐在书桌前,专心致志的捣鼓着什么。
“拉普兰德……”
“啊,你醒了啊!”
白狼转过身愉快地和她打招呼,德克萨斯看见她脸上架着一副眼镜,右手被墨水蘸的黑一块蓝一块。
“你这是在干嘛?”
“如你所见,我在写信!”
写信?
她甩甩脑袋,坐在书桌前的的确是拉普兰德。“写的什么,拿来看看。”
拉普兰德爽快的把纸丢过来。德克萨斯接过,映入眼帘的第一个字符,是大大的“死”字。
“这是……”
“杀人预告,以前看的书好像提到过这种方法,不觉得挺好玩的吗。”
“这次又是谁?”
“这次啊,这次和复仇没什么关系,纯属个人兴趣吧……嗯。”
她将眼镜摘掉,手在桌上不安分的扭动,德克萨斯将纸递还给她。
“你还打算继续复仇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
“啊……你是这个意思啊,”拉普兰德的视线开始四处游移,“这里确实不能再多呆,不如下次我们去叙拉古西边度假?”
“你会死的,上次的源石技艺不是我们能对抗的东西。”
“你到底要说什么?”
白狼的眼睛眯起来,透过窗子的暗红夕阳色,她像是第一次认识德克萨斯般打量着她。德克萨斯感受到这份视线的重量,但并未犹疑,灰狼将那句话说出口:
“做到这种程度就可以了。”
哈……
白狼眼中的光芒瞬间暗淡,微不可查的叹气,她将手中的信件放在桌上,身体接近了坐在床上的德克萨斯。
“你觉得我做不到?”
“不要强求。”
德克萨斯将问题避过,选择了另一种听起来没那么打击自信的说法。实际上,她的确是那么想的。
在亲眼见到仅凭手中法杖便能召唤陨石和烈火的术士之后,她对于拉普兰德只身复仇便不抱希望。虽然只剩下最后一个家族,但那个家族统领叙拉古北部已有多年,上次天灾级的术士谁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潜藏在暗处的又会不会有更加可怕的存在。
德克萨斯想过就一个人离开,放拉普兰德独自去走她的路。
“不对……你不是个会说这种蠢话的人,难不成,你想离开了?”
德克萨斯沉默。
“我告诉过你,想离开我,就试着反抗我吧。”
“如果……”
“不可能。”
白狼断声拒绝,随即她像是害怕自己的声音惊扰到德克萨斯一样,放低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不可能……除了复仇,我没有存在的意义和必要,不要做太多考虑。”
那么,为什么不直接放我走呢?
德克萨斯想到,又突然觉得这是个傻问题。
孤狼在荒野中觅得了同伴,哪怕她知晓同伴和自己终有一天会踏上不同的道路,也要做最大努力的抗争。在叙拉古的大地上,自私是强者的通行证。
“所以,要反抗我吗?德克萨斯。”
白狼意味不明地笑起来,她掀开衣服下摆,露出侧腹部,昨天还很惨烈的伤口今天竟然已经皱缩结疤。难道矿石病抑制剂还有加速愈合的作用?
“你真的不愿意就此结束?”
白狼勾起嘴角:“那我问你,如果要你一辈子留在我身边,你愿意吗?”
这个问题果然无解。
德克萨斯想叹气,但看着白狼的笑容,她最终还是将气息转化成了语言。
“拔剑。”
我想要逃离那个被称作“家”的地狱,不是为了将我的生命送进新的,无法挣脱的泥沼。
在幼年,我曾伸手触摸阳光,全身心感受风与花香,在成长的过程中,我失去了这一切,也得到了自我领悟的救赎。
得到了,我的信念。
“自由。”
在逃离出家族之后,我本想只从你身上获取安身立命的资本,但渐渐地,我成了你的战友,你的影子,你最亲近的人。我想过要将你从这无望的复仇中拯救……但这是不可能的,为了活着和自由。
“选在这里应该没关系了吧。”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黑色的夜幕在她们之间流动。拉普兰德和德克萨斯信步走到一片森林中,叙拉古的大地是广阔的,白狼转过头,看德克萨斯一眼,她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将源石刀牢牢攥在手中。
不好突袭呢。
毕竟德克萨斯已经和白狼合作了一年有余,无论是刀术还是反应都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
那么,只有在正面,以最强的力量碾压她一条路可以走。
但——
腰侧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虽说结疤的过程已经开始,但还远未达到可以战斗的程度。
拉普兰德停下脚步。
“这里?”
“嗯。”
她转身,和德克萨斯面对面。
“一直以来,谢谢你了。”
这句话还没说完,拉普兰德腰间的奇形剑瞬间出鞘,用语言使对手分心再突出杀着是她一贯的风格。但德克萨斯明显对她的战斗风格有很深刻的研究。源石刀与奇形剑在空中撞击,带起一溜火星。
“很好!”
德克萨斯运刀如风。
拉普兰德的进攻行云流水,她一直以来都凭着发狂般的本能行动,德克萨斯和她的剑术同宗同源,德克萨斯猜的到她出剑的方向,她也猜的到德克萨斯的下一招。双方缠斗在一起,一时竟不分上下。
“哈……试试这个!”
剑在空中变向,从另一个诡异的角度向德克萨斯的右臂刺去,德克萨斯并未格挡,白狼的剑轻松贯穿了她的手臂。
“得手了?……不对!”
拉普兰德心里警铃大作,向后飞退,但德克萨斯却借着被刺穿的手臂,将拉普兰德扯到面前!
她的右手高高扬起,手中有一团暗色的光芒正在闪烁。
那是……!
德克萨斯明显不给她逃跑的机会,暗色光芒破壳而出,瞬间,无数光剑带着璀璨的金芒从天而降!
金光消散,拉普兰德站在原地,剑已经从手中滑落,身形微微摇晃,蓬乱的银发垂下遮住了她的脸庞。德克萨斯随手将手中完全失去光泽的碎石丢弃。
“源石技艺……”
“是的。”
“哈哈……真没想到原来你还会源石技艺啊……德克萨斯……”
“……”
白狼猛然抬头,眸中是狂热的光。
“如果我们继续合作,我们可以……不,我们一定能重建叙拉古的秩序!”
“不对。”
“……啊。”
“你只想复仇,之后,随便烂在哪里或者死在谁的手里都可以,重建叙拉古……哈。”
德克萨斯露出有些嘲弄的笑容,随即笑容消失,她将源石刀举至胸口,拉普兰德想动,却因为刚才的源石技艺动弹不得,还附带有麻痹的效果……拉普兰德直视着她,却发现德克萨斯将视线移向了天空。
“拉普兰德。”
她完整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等你失败了,再来见我吧。”
预想中的刀刃并没有架在脖子上,德克萨斯将两把源石刀掷出,稳稳地插进了拉普兰德的大腿,将她钉死在地上。
然后,德克萨斯转身离去。
这是健康的拉普兰德最后一次看见德克萨斯。血从伤处流出,那鲜艳的红与暗橙的刀刃交相辉映,她第一次觉得,受伤好像也不错。
那么,时间过去了多久呢?
拉普兰德坐在罗德岛人事部的沙发上,不安分翘着二郎腿,腿上的源石碎片摩擦皮肤,她稍微有些烦躁,开始不停地抓着源石结晶表面。这是死亡的宣告,但她只觉得麻烦,如果没有的话,晚上睡觉也能更安宁一些。
她想起了曾经视若珍宝的源石病抑制剂,现在想想,和催命符没什么区别。
这大概就是总会有的宿命,拉普兰德早在出生之时就认清了世界的荒谬,在诸多战场上活跃的她,最终因为同伴的背叛而患上绝症,无论怎么说都像是个笑话。
她无数次想起德克萨斯最后的那个笑。她曾经因此愤怒,后来终归归于平静。自由,这是她不能理解的东西。
哪怕已经变成孤狼,依旧记着从前的誓言与条约吗?
但目前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她有了新的目标……虽然还不能说。
这世界依然是这样的美丽与残酷。
她将目光投向窗外,今天博士出门和阿米娅办事,安排自己接待企鹅物流来的协助者,据说有三人先行到达,剩下的这两个刚刚结束在叙拉古的任务赶来。叙拉古,真是个让人怀念的地方。
拉普兰德听见门外有了小小的骚动,应该已经到了,她刚刚发觉有辆车停在了楼下。努力将自己的笑容调整成正常人可以接受的程度,然后起身——
“你好,这里是罗德岛。”
“你好,企鹅物流!”
“……”
哈。
视线被夺走了,在红发拉特兰人背后,拉普兰德看见了曾经并肩作战的身影。黑发的狼。
真是不巧的再会。
几年不见,她长高了。
“罗德岛现任秘书,拉普兰德,欢迎加入罗德岛阵营。”
她听见了灰狼发出了小声的“切”。
“居然活着,还跑来了这种地方,说好的复仇呢?”
“有在好好做,等到死之前,绝对不会主动来见你的。”
德克萨斯从拉普兰德身边走过,红发拉特兰人跟在她身边。凯尔希医生站在门后:“你们认识?”
“啊……是。”
“复仇路上的目标?”
“我想杀的人已经全都死了。”
拉普兰德对着凯尔希笑笑。
“她,是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