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久未听过别人叫我“许韶”了。入党以来,大家都叫我许淅。没有人知道我还有个字是“韶”。
竹稚的一声“韶儿”将同志们都喊得懵了,忙问韶儿是谁。
只有我不吭声,脸色有些惨白。
人群中爆出一声惊呼:“许队!”
随后一阵头晕目眩,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我醒来的时候,竹稚已经醒了。她腹部缠了大圈绷带,脸上的血污已经清理干净,衣服上仍沾有血迹。她卧在我隔壁的床上,凝视着发灰的墙,一言不发。
我幻想过无数回自己与她的再相遇,却没料到是在这种情况下。
记忆仍旧停留在九年前的那日夜里,她噙着泪,同我诀别。
我说我喜欢她。
现在仍是。
九年的光阴,仿佛未在她身上留有过多痕迹,人还是清瘦的,五官精致,一双墨色晕霭的眸子掩在长长的睫毛下,只是人愈发沉淀与成熟了。
话语在心中酝酿,思索许久后,我第一句话却只有:
“......还好吗?”
她瞥了我一眼,嗓子有点哑,淡道:“嗯。”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
又是一阵沉默,我尝试开启话题,道:“家里呢?”
最近很忙,我忙于战事,还没来得及和许毅通信。
竹稚低下头,似带有歉意地瞄了我一眼,轻声道:“我被逐出门了。”
我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与她对视。
她轻笑一声,似是无奈,似是叹息:“因为我是共党。”
“几年了?”
她沉吟道:“......四年。”
“许毅他那么爱你——”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到了后半句又添了丝哽咽,“他怎么舍得......”
她从脖子上取下一颗通透古朴的玉,上边刻着“子蹊”。她缓缓地摩挲这枚玉石,目光悠远。
我认得这块玉。竹稚的父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这块玉是他们留给她最后的东西。
察觉到她的失神,我并未多加叨扰,望向窗外的天空,干净澄澈。
“韶儿。”
“嗯?”我回答。
“你说,我将去到哪里呢?”竹稚的语气幽幽的,不像是询问,更似自言自语。
“即便不能回许家,也可以去到许毅身边。”我道,“他......能成为一个依靠。”
她又笑起来,带有无尽的嘲讽,手将双眼蒙住,颤抖着道了声:
“......我不爱他,韶儿,我不爱他。”
“身为女人,早晚都要嫁出去,许毅他敬我、爱我,我便心满意足了,这对于一个处于现在社会的女人来说,已经够了。”
“但是韶儿......我为什么会遇见你呢?”
一九二七年一月,在同志们的艰苦奋斗下,北伐战争取得胜利,国民政府由广州迁移到武汉。在竹稚的拒绝下,我未将她接来与自己同住,便寄了些棉袄与钞票,写了封信祝她安好。
竹稚偶尔回信,千篇一律。
「一九二七年一月五日,已归,一切安好。」
「一九二七年一月十六日,已收到包裹,一切安好。」
「一九二七年二月三日,下雪了,安好。」
......
我弯一弯眼尾,将这些信件收起来,放入皮包。
窗外,漫天飞雪,凛冽的寒风刮过。
我阖上眼眸,呼吸颤抖。
太晚了,竹稚。
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