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绝大多数天威骑士一样,图娜的家坐落于第三后勤浮岛的南部群山环绕的盆地中、骑士团的议会厅“白金天穹”附近。承载了军团大多数人口的第三和第四浮岛面积都相当于一个不大不小的行省,如果在天幕之下,这样面积的土地能够让上百万人生活得相当富足;但居住在第三浮岛的人口从未过万,这也导致浮岛上有大片未曾利用的空旷土地。
只要愿意,一位尉官就能在岛上圈出一块一望无际的平原,或者将一整座山占为己有。但图娜却选择与另外几百位骑士一同住在这片小小的盆地中。图娜早就习惯了在清晨练剑、正午读书和夜晚沐浴时听到“黑铁之钟”肃穆而令人安心的低沉钟声,也喜欢躺在比绒毯更加柔软的草地上,在圣堂传来的纯净女声清唱里数着头顶飘过的白云安然入睡。虽然不像松妮那么热衷,她也对步行决斗颇感兴趣,那是将战争化为艺术的对决,在舞步般的精巧移动中相互试探,挥动长剑施展优美流畅的轮舞。
只要踏进这座纯白色的小镇,阳光、微风乃至刀剑,身边的一切仿佛都温柔起来。
图娜的家是一栋仿圣堂式的古典建筑,有一座没有钟的钟楼和锐利的尖顶。占地不算很大,但三层的小屋已经足够图娜把感兴趣的一切塞进家里。所以与外表的肃穆不同,小楼内部的陈设带着凌乱而温馨的家庭气息。
推开沉重的橡木大门,图娜像往常一样对前厅悬挂的六柄骑士长剑行礼,然后在左手边的武备室卸下铠甲。她赤脚踩着地上柔软的绒毯跑上二楼,换上一件宽松的丝质居家长袍,刻意无视了已经放好热水、散发着水果香气的大理石浴池,用淋浴匆匆洗去征尘。然后她回到二楼的书房,用那只几乎有人头大小的高脚杯调了一剂三分之一浓度的霜酒,思考片刻后又额外添了两份清水。她最好保持清醒。
沉思前的准备工作完成。图娜仰倒在她不久前偶然从松妮手里买下的巨大毛皮软枕上,开始构思明日的约会。
但她实在不知从何想起,而且从刚才起就一直有隐隐的不安在她脑中萦绕不去。
嗯……她仔细捋顺回家后的行动,然后……带着惶恐的心情打开衣柜。
军礼服,军常服,骑士礼服,宴会礼服,宴会长裙,祭典礼服。战袍。内搭的衬衫和马甲,更多相同造型的衬衫和马甲。睡袍、睡袍和睡袍。
她找到了问题所在。
图娜并不是一个生活简朴的人。她有七副造型各异的马鞍,十一柄形制与锻造工艺各不相同的匕首和小刀,还为白阳定制了十九支不同材质风格的剑鞘:檀木、秘银、绿玉、龙骨,用羊皮、鲛鱼皮和白鹿皮包裹,镶嵌着红宝石、祖母绿、碧玺、钻石和翡翠。
但她确实没有一件能用来约会的常服。
放眼望去,衣柜里只有宽松的睡袍和严肃的礼服,她现在才发现礼服的造型竟然如此死板。至于饰品嘛……她看了看床头小桌上别在夜蓝色丝绒里的几十枚晶莹剔透的勋章,无声地叹了口气。
图娜并非没有约会经验,但以往她总是被邀请的一方,约她的人大都是天威骑士的崇拜者,比如军团里的普通士官和随军骑士。她只需要穿上被侍从熨得笔挺的骑士礼服,然后任由那群眼里冒着星星的小女生拉着她四处炫耀。如果她穿着甲胄去约会,那群女孩里有不少可能反而更加兴奋……
等等,她刚才想到了什么?
兴奋、甲胄、星星、礼服、侍从。侍从,侍从!
图娜的侍从(按照侍从自己的话说,还兼任管家、书记、侍酒和女仆)阿尔梅琳达·赛瑞迪尔是个相当懂得穿着打扮的的女孩,就图娜的了解,还算得上是与法莉亚相当的情场高手。她出身于帝国最富饶的维瑟兰港城,父亲是一位身家豪富的伯爵。在军团发觉她的剑术天分前,她一直被当作庞大家族的继承人培养,一半的时间都在豪奢的舞会和沙龙里虚度。在第一次远征中她的精神受到了相当严重的打击,被认为无法继续在前线战斗,后来被洛兰爵士选中担任图娜的侍从。
这样的出身和身为侍从的闲暇,再加上图娜还答应让她帮自己花掉那些即将逾期的塑造力,让梅丽有很多机会和钱财琢磨那些被图娜忽视的技艺,并且学以致用。一直以来,图娜只是当自己养了一个比较孝顺但花天酒地的女儿,并不指望梅丽能帮上自己什么,但在约会的前夜有这样一位侍从作为参谋……简直是意外之喜。
她撑起自己深深陷进软枕的身体,冲到书桌前,从那叠很久以前因为好看而买下的夜蓝色请柬里抽出一张,如此写道:
亲爱的梅丽,
我诚挚地邀请你在今晚五时到我的宅邸共进晚餐,我知道这比你平时的晚餐时间早得多,但我有重要问题向你咨询。
图娜·爱瑞瑟兰
PS. 如果你傍晚有约无法脱身,我同样欢迎你在今晚的任何时刻来白阳邸与我一起喝上一杯。
PPS. 如果你今晚整夜都无法抽身,我欢迎你在明天早上七点至九点到白阳邸与我共进早餐。如果你依旧无法赶到,或许我会重新考虑一直以来对逾期塑造力的处置方法是否得当。
图娜吹干墨水,一边等待火漆熔化一边按梅丽教的方法在内页上洒下两滴香水,然后将请柬封好,用刻有姓名首字母的私人玺戒在暗红色的火漆上盖印。然后她打开书桌下第二个抽屉,从成堆的风暴石里随手拿出一个注入意念,看着石头缓缓化作信鸦。带着天蓝斑点的纯白信鸦……应该是兰翠尔大团长某次婚礼的纪念。好兆头。
她把请柬交给信鸦,看着那只神气的鸟儿化作虚影穿墙飞走,然后抽出一张普通羊皮纸写好第二封信,用来在白金穹顶的厨房订两人份的晚餐。
最后她拿出一本有着绣金红皮革封面、作家们用来记录故事空白大书,开始逐条整理对明天约会的疑问。
侍从在差一刻五点时踏进了图娜的房门。大概是相当焦急地奔跑而来,她额头上有细微的汗滴渗出。图娜递给她一杯加冰的月梅甜酒,她看也不看一饮而尽,然后倚着走廊平复有些急促的呼吸。
以图娜爵士的标准来看,梅丽今天的打扮比平时得体得多。今天她的短发是淡淡的灰色,刘海简单地梳到一边;身上穿的则是颜色明快的浅蓝衬衫和白色长裤,袖子挽起露出秀气玲珑的手腕和小臂;领口敞开,松松地系着黑色的蝴蝶结,黑色缎带与白皙纤细的脖颈对比强烈;衬衫下摆没有按照军队的操典塞进裤装,而是干脆用褐色的宽剑带扎紧。一对仿旧帝国军官佩剑的马刀和短剑分别悬在左右腰侧,刻意做旧的刀鞘上有精美的黄铜雕花。
如果单纯以女性的标准来看,这身打扮确实相当……好看。
很好,图娜对明天的约会又多了几分把握。
“爵士,您的邀请……或者说,威胁,我确实很好地收到了。请问您如此看重的‘重要问题’究竟是什么?”梅丽局促不安地问道。侍从身材修长,只比图娜自己矮上一寸,长相也算得上俊秀,但在图娜面前却时而紧张时而欢脱,好像小孩面对严肃而对自己宠爱有加的长辈。
“先进来吧,说来话长。”图娜指指餐厅里摆满纯银餐盘盖的长桌。
“不,您至少可以给我一点提示?您的那封信……”她顿了顿,好像反应过来什么,“您大概不知道那封信上的香水是什么含义吧?”
图娜当然不知道。她诚恳地承认了这一点。
“那是‘月蓝蔷薇’的香水。香气冷而锐烈,不带丝毫甜香,用在书信上的意思是……决斗邀请,或者攸关生死和前途的密会。”梅丽长出一口气,差点瘫倒在地,“还以为要死了呢,虽然我不觉得您会有跟我决斗的兴致。”
“好吧,真是抱歉,那似乎是我书房里唯一一瓶香水。”图娜带着侍从在餐厅就坐,给两人倒上名为“纯净火”的开胃果酒,“实际上,我明天有场重要的约会,如果你能提供帮助的话……”
梅丽拈起高脚杯,优雅地将杯中果酒一饮而尽。然后她抓过酒瓶倒满,再次一饮而尽,最后用餐巾揩揩嘴角。
“我确认一下,爵士。”侍从心平气和地开口,“您说的‘约会’不是骑士之间的某种隐喻吧?比如两个骑士跑出去环岛赛马,或者用长杆子试着把对方戳下地之类的?”
“真是失礼的假设”图娜本想这么回答,但转念想想很多骑士确实会把这些对身体与心灵都十分有益的运动称为“约会”,所以只好作罢。她用最直白的语言解释道:“‘约会’是指我似乎喜欢上了一个女孩,想要与她共度一段浪漫而难忘的时光。”
梅丽再次抓起酒瓶倒酒,但那瓶开胃酒本身就容量不大,只有几滴清澈的酒液顺着银质瓶壁滴进酒杯。图娜把手边那瓶佐餐的“白色夏日”递给侍从,然后指指桌上的菜肴:“吃饭吧,约会的事先放一放。你来的很及时,我们会有足够的时间为明天做准备。”
从梅丽的表情来看,她似乎不认为准备时间有那么充足,但美食确实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让她很大程度上把约会的事抛在脑后。能够忘却烦恼专注于眼前的任务,这大概也算某种难得的天赋?
梅丽尝了一勺今晚的主菜之一,用牛肉、洋葱、大麦为主材、地狱椒调味的浓汤,顿时大为赞赏:“这是真正的牛肉吧?最近我兑换食物的时候那些后勤官一直号称没有真牛肉供应,他们是不是只卖给高级军官?”
“很可惜,这只是“精确复原”的牛肉,不过白金穹顶的厨师手艺高超。那道配香菌的烤孔雀倒是真正的孔雀。”图娜也舀了一勺浓汤放入口中,享受着炖得烂熟的牛肉和舌尖火热的刺痛,“自从二岛畜栏的“猪突猛进”事件以后,他们再也不养比山羊更大的动物了。据说几位议员还在起草一条法案,对养宠物的军人按宠物体重征税。”
侍从放下手里的汤匙,小心翼翼地看看窗外,压低声音问道:“法案要是通过了,以白鹰的体重您要交多少税啊?”
“放心吧,白鹰不是宠物。”图娜好笑地看着侍从惶恐的表情,自从白鹰坏心眼地把试图骑着它上天兜风的梅丽及其情人摔进城东的澈湖之后,梅丽一直对那匹天马敬畏有加。事实上,白鹰对图娜而言也算亦师亦友,“骑士长的另一条提案已经通过了,白鹰现在是堂堂正正的军团少尉。所以我的户头又会多一笔进账,但你想动那笔塑造力的话先要取得白鹰的认可,我可无权支配白鹰的财产。”
如此许多毫无意义却又令人放松的对话过后,桌上的菜肴已经打扫干净。两人坐进会客厅柔软的沙发,在咖啡香气和壁炉中摇曳火焰的陪伴下就明天的重大事件发起严肃讨论。
“首先我要知道的是您的未来情人是个怎样的家伙。”侍从铺好一张地图大小的羊皮纸,右手拈着蘸好墨水的羽毛笔发问,“是小队里的骑士吗?法莉亚爵士或者洛兰骑士长?”
“不,怎么可能?”图娜难以置信地摇头,法莉亚轻浮的性格并非图娜所喜,而洛兰骑士长实在有些……年长。除此之外,这两位也根本对她没有兴趣,“是远山凉中尉,一位我战场上遇到的锐锋武士。”
“怎么不可能……”看来梅丽猜到了她的前半句话,然后侍从猛地抬头,笔尖在纸上滴下一大团墨渍,“锐锋武士?”
“没错。”图娜从呆若木鸡的侍从手中拿过羽毛笔,用很不熟练的手法在纸上画出武士团的“锋”字纹章,“洛兰爵士也是这样,我的选择有那么奇怪吗?”
“我猜您至少知道那群家伙在战场上多么疯狂,但您知道他们私下生活如何吗?”梅丽痛饮一口咖啡,然后被烫得龇牙咧嘴,图娜无奈地拿起手帕擦拭从她嘴角流下的咖啡,“哦,谢谢您。那群家伙,其中有一半人感情,不,是肉体生活极为混乱;另一半人连感情和肉体是什么都不懂。您怎么看上那个武士的?”
“怎么看上……因为她的剑术很美好,长得也很好看,尤其是她的眉眼,还有……”图娜难以自主地陷入回忆之中,“我有种很特别的感觉,想要擦掉她眼角的泪水?不,我知道她那种人绝对不会流泪的,但这似乎让我……更心痛了。她是什么样的人?明明有能够逆转局势的剑术,当时却仿佛完全不打算抵挡……她是打算就那样死去吗?”
“如果她能够微笑,会不会……更懂得珍惜自己?”
图娜沉默,侍从也沉默。能听到咖啡表面气泡破裂的细微声响。
“您真是陷得很深啊。”梅丽看着她侍奉的骑士瑰丽的绯色瞳孔中泛起水汽,宛如被薄雾笼罩的红月,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