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1年7月12日,雨。
男人推开门走进屋的时候带进来一股水气,奈奈认得夹在其中的淡淡泥腥味,这是父亲常走的那条归家路上土地被雨水打湿的味道。
她把手里的柴火丢进炉灶里后立刻站起来朝门口跑了过去,母亲的声音在身后一边责怪一边叫她当心,她眼睛发亮地只顾盯着父亲的手仔细看,发现那里只有两个黑漆漆的大罐子后失望地撇了撇嘴。
“父亲,你忘记给我带礼物了吗?”奈奈不满地扑上去抱住父亲的腿,一双眼睛泪汪汪的仿佛马上就会哭出来,“今天是我的生辰,父亲说好要送我礼物的!”
“你还真是心急啊,奈奈。”父亲大笑着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恶作剧一般用满是胡茬的下巴往她脸上蹭,引得她一边往后躲一边咯咯发笑,“我当然没忘,你的礼物在后头呢。”
他说着朝旁边让了让,一个戴斗笠的陌生男人随后也走进屋来,他摘下挡雨的行头露出一张威风凛凛的面容,奈奈看了一眼又立刻不高兴起来,她指着那张脸大声说:“父亲骗人,礼物怎么会长这样呢?”
“哎、奈奈,你……”
“哈哈哈哈哈,真有意思!雨吉啊,这是你家的孩子?”陌生男人并未因此而生气,反倒十分高兴地笑起来,这时候他不像先前那样威严了,倒是多了几分亲切感。
“是我的女儿,名字叫奈奈。”父亲笑起来,“来,奈奈,喊叔叔。”
“唔……可我不认识他!”奈奈却并不领情。
男人因此又笑得更开怀了,他不顾奈奈的不满伸手过来揉了揉她的头发,问道:“奈奈今年多大了?”
“四岁了!”奈奈对这个问题倒是回答得很爽快,“今天我就满四岁了!”
“哦?今天?”男人有些惊讶,随后又笑道,“这不是正好嘛!”
“是呀,正巧呢。”父亲说着把奈奈放下来,从背篓里拎出两条鲜活的鱼,然后朝厨房喊,“惠子——快过来,把这两条鱼给做上——”
“怎么还有鱼?”母亲一边掀开帘子走出来一边不解道,“菜都已经做好了,鱼不都是你明天要拿去卖的吗?”
“可不止鱼呢,还有兔子。”男人在这时接口说。
“对、对,还有兔子,”父亲从男人手上接过了一只肥硕的兔子,“惠子,把这个也一起弄上吧。”
“啊!这不是……”母亲在仔细看了看那位站在门边的陌生男人后忽然惊叫了一声,“这不是藩主家——”
“嘘!”两个男人同时朝她做出个噤声的动作,随后相视一笑。
“惠子,你今天可没看见什么从藩主家来的人。”父亲压低了声音说,“这位只是我一个名叫又三郎[注①]的老朋友。”
“没错,夫人,我只是雨吉的老朋友而已。”被称作“又三郎”的男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奈奈不太懂大人们都在打什么哑谜,但母亲却好像听明白了,她很快就把惊讶的神情收了回去,接过兔子和鱼后立刻又返回厨房。
“奈奈,去给你母亲帮帮忙。”父亲拉着又三郎在桌边坐下后说,“等会儿吃完饭再给你礼物。”
“哦,好。”奈奈满口答应着也跟着母亲钻进了厨房。
她蹲在木盆旁边帮母亲洗菜时听见父亲起身去里屋拿了什么东西,返回后和又三郎小声交谈起来,不知是她离得近还是听力过于灵敏,他们的谈话倒是一字不漏地飘进了她的耳朵。
“就是这个吗?”她听见又三郎说。
“对,就是这个。”父亲的声音回答,“从我们家祖上一直传下来的,但怎么看都是个太破旧的普通卷轴,上头写的内容乱七八糟,我是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之前拿去给卖古玩的人看,也说这不是值钱货。所以啊,这次你可帮了我个大忙,又三郎。”
“哎,要说帮忙还是你帮了我忙,”又三郎连忙说道,“我找这东西找得焦头烂额,最近又总是被忠教……又次郎[注②]那伙人惹得心烦。”
“局势还是不太妙?”
“不太妙啊!烦心事总是一件接着一件,雨吉,若是你回来……”
“又三郎,我们可说好不提这个的。”父亲叹息说,“自从八年前那次我就落下了病根,碰上这阴雨天气腿都发疼,刀是再也拿不动咯。”
“是我亏欠你,雨吉,但你何必如此固执呢?你回到我身边,哪怕做个文职也好。”又三郎说道,“当年要不是你拼死相救,启之介一定会遭他们毒手。我那些儿子们一个个早夭,女儿也没个聪明伶俐的,你就算来给启之介当老师也不错,我看你女儿就被你教得很好。”
“别抬举我啦,又三郎,我现在就安心守着这个家平平淡淡过活就好。”父亲笑了笑说,“你把这东西拿去,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反正就算是张藏宝图也不是我能消受的。你提出要用来交换的那笔钱就足够解决我这一年多的困境了,别的真不用了。”
“唉……你这人还真是一点也没变,”又三郎叹了口气也跟着笑起来,“一旦做出决定,那可就固执到谁都拉不回来。也罢,我好久没和老朋友这么轻松地聊天了,今晚咱们不谈那些烦心事。”
后来他们就开始话起了家常,奈奈帮母亲把饭菜全都端出去时,一切都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晚饭过后父亲送了她一把精心雕刻的小木刀,奈奈高兴地拿着一阵挥舞,又三郎见此也十分开心,从自己随身的两把小太刀中挑出一把也送给了她。
“哎,这怎么能行?”父亲见状连忙阻拦,“怎么能让孩子要你的东西?”
“怎么不行了?”又三郎强硬地把父亲的手挥开,那把刀柄上刻着岛津家“十字丸”纹章的小太刀还是塞到了奈奈手里,“启之介不用这种短刀,我看奈奈挺有天赋,将来说不定能成为一个不错的武士,对吗,奈奈?”
“你又在说笑了,又三郎,”父亲笑道,“奈奈可是个女孩子啊。”
“我要成为武士!”奈奈没搭理父亲的话,高兴地大喊道。
又三郎也配合着说:“气势不错,奈奈,将来你到岛津家来做我的武士怎么样?”
“好啊!”奈奈满口答应,而父亲和母亲都在旁边无奈地摇了摇头。
异变就发生在一瞬间,在一切都十分平静祥和的时候,一把飞刀忽然从窗户外面扔了进来,它笔直地射向刚刚站起身的又三郎,刀刃精准地没进了皮肉里。
“唔!”又三郎吃痛立刻闪到一边,他拔出腰间的刀来,而父亲也同时将她和母亲推到一边,取下挂在墙上许久不曾出鞘的武士刀和又三郎站到了一起。
“是谁?!”
一个白色兜帽装束的身影从窗户翻了进来,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楚,面对质问也一言不发,而是径直袭向了受伤的又三郎。
奈奈似乎看见有什么闪着寒光的东西从他手腕间弹了出来。
“是刺客!”又三郎看清他的装束后惊呼了一声,那个刺客手腕上的武器朝他的面门袭过来,父亲立刻挥刀挡掉了它。
“你快走,又三郎!”奈奈听见父亲高喊,“他是冲着你来的!我来拖住他!快跑!”
“不行,你……”
“别废话了,快走啊!”父亲说着一把将他推出了门外,然后摆开架势拦在刺客想要追上去的路途上,死死咬紧他的出路不让他从屋子里轻易离开。
“闪开。”那个刺客冷冰冰地说。
“那你可就要问问我的刀了!”父亲说着向他砍了过去,奈奈害怕地缩进母亲怀里,而父亲和刺客的实力显然相差太多,很快就落到了下风。
刺客把父亲推到一边就要夺门而出,但父亲又立刻拦腰抱住了他,刺客几经挣扎无法甩开他后终于恼羞成怒,奈奈看见他手腕间的刀刃再次弹出来,狠狠地刺进了父亲的身体里。
母亲为此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父亲倒在血泊之中,刺客匆忙窜出门消失在夜色中,而奈奈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全都是一场噩梦。
而她没有料到的是,她这一生的噩梦都是从这个晚上开始的。第二天一早又有个陌生的男人找上了门,他把昨晚那个杀害了父亲的刺客五花大绑扔到奈奈和母亲面前,用一种气愤却又极力温和的语气对母亲说:“请原谅我的冒犯,夫人,昨晚我的手下犯下了极为严重的错误,他竟然不顾我们的信条杀害了毫不知情的无辜者!我特意将他带过来听凭您的处置。”
母亲回答他的声音十分悲痛:“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就算让他死,我的丈夫能够活过来吗?”
“那么,恳请您接受我们的帮助。”那个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如果有任何需要都请提出来,兄弟会不会拒绝您的要求。对了,鄙姓佐藤,初次见面,还请多加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