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行走在西西里繁华的街头,让蔷薇陷入一种无法摆脱的茫然无措。
小摊贩们个个忙忙碌碌,为当晚的酒神节庆典准备着。被家人带出来看热闹的孩子们又是笑又是跳,热闹地不可开交。深秋即将过去,太阳快要下山,天气已经很寒冷。但是这种自然气候意义上的寒冷,完全无法与节日的热烈气氛相抗衡。
这种富有生命力的喧嚣被真切地呈现在蔷薇的面前的时候,让她有一种恍惚——仿佛仅仅半年前她亲身经历的那场灭国之战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
就如同她在这半年中所经历的每一个噩梦那样,她会在凉冰的怀中醒来,会被手巾擦去额头的冷汗,然后在凉冰轻声安抚中再次沉沉睡去。
她从不透露梦的内容,凉冰也从不探问。她偶尔会心虚地询问凉冰,自己是否说过梦话。凉冰总是用玩笑代替回答。
父亲的鲜血,篝火边的歌声,无数次地出现在她的梦中。她甚至还在梦中杀死凉冰——不止一次!那个女人总是含着笑安然死去。而当自己惊醒时,她竟又含着一模一样的安然笑容为自己擦汗,哄着自己再次入睡——这岂不比梦境更可怖?但醒来后抱着自己的凉冰却又是使人依恋的。
梦境与真实,仿佛只有一线之隔。凉冰的怀抱、亲吻、还有深夜时的低语与梦中的淋漓鲜血和歌声相比,似乎又是天地之遥。
但是这一切都不过是记忆,眼前的繁华与喧闹才是真实。蔷薇缓行于闹市,不断地有小贩向她兜售各种食物与小玩意儿,大概是因为她衣饰华贵,瞧着是位大主顾。蔷薇听见这些小贩都操着西西里口音,便也用西西里语询问他们:“酒神节是什么节日?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小贩们都挠着脑袋,面面相觑,最后笑着告诉她:“这大概是个罗马人的节日吧?听说就是拼命喝酒?随他爷爷的爱干嘛吧!今晚新的苏菲特要上任了,大家肯定都出来瞧热闹,我们趁机多做点买卖就得了!”
蔷薇想避开这些热情的小贩以及其他出来凑节日热闹的西西里人,挑一条僻静的小路走——她今日格外心烦意乱。
蔷薇在沉默中,思绪胡乱飘散,全然没注意身边的动静。突然耳边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被一只手臂拦腰提起。转眼之间,她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了马上。黑色的长发垂散下来,和凉冰的体香混合在一起,轻易地包裹了她。
“瞧我捡到什么宝贝了?”凉冰的声音里满是笑意。可她刚说完这句话,就不由自主地喘了起来。蔷薇马上想起语琴的告诫,凉冰肺部的伤患终身不能恢复如昔,无论做什么活动都应尽量避免过激。不由吓得抓起缰绳,慢慢地让马停下。
凉冰伏在蔷薇的肩头,喘了一阵子,终于笑着自嘲道:“真是丢人,就这么点事,也办不好了……”
蔷薇气得打断她:“凉冰!”却又不好发作,只低声说道“你听听语琴的话就这么难?”
凉冰笑着讨饶:“以后不敢了。”
蔷薇低头盯着马的鬃毛出神,不再说话,慢慢驾着马往闹市旁的一处松林里去。凉冰怕她还生气,就抱紧了她,用脸颊蹭着蔷薇的头发,东拉西扯:“怎么不去大街上逛呢?那里热闹些,你不喜欢吗?”
蔷薇摇摇头,反问道:“什么是酒神节?”
凉冰笑道:“是我们罗马的节日。丰收之后,要祭祀诸神,顺便大家也聚在一块喝喝酒。这一晚,所有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痛饮达旦。就是这么个来头。”
蔷薇哼了一声,说道:“你今晚不准喝。”
凉冰笑着摇摇头:“任是哪一晚都可以不喝,唯独今晚却非喝不可。”
蔷薇皱起眉头:“因为新任的苏菲特吗?他们不过是傀儡,你也这么给面子?总督大人不喝,他们俩还敢灌你不成?”
凉冰笑吟吟地说道:“怎么会是为了他们呢?你既然不高兴,我这辈子也不陪他们喝一滴酒。”
蔷薇听了这话,便轻声说道:“那为什么非要喝酒呢?语琴说了不行。”
凉冰笑着答道:“语琴最近怪话可多呢,也不知是不是骂我也不解气,故意地刁难我呢?”
蔷薇正要驳她的歪理,凉冰却捂着心肺之处低声道:“别说这些了蔷薇,我胸口发闷,你帮我揉一揉吧。”
蔷薇一听这话,便在马上转过半个身子,却不敢伸手,望了望四周,低声问道:“你,你这叫我怎么揉啊?”
凉冰原本想多逗蔷薇一阵子。可是月色掩映,蔷薇脸上红晕渐起,叫她再也无心做戏。只痴痴笑着,拉着蔷薇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说道:“只要是你揉。我当然都喜欢。”
蔷薇见这人又是这样的无耻无赖,气得把手一抽,跳下了马。
凉冰知道自己又惹了蔷薇不高兴,只好也下马去伏低做小。
凉冰刚一下马,不远处的闹市上,却有一阵子悠扬的乐声传到了松树林中来。凉冰一下子就辨别出来,那是里拉琴与阿夫罗斯管的声音。她笑着牵起蔷薇的手,低声道:“酒神颂歌响起了,你听。”
蔷薇侧过头凝望着凉冰,才发现月亮已高悬在夜空,月光正洒在凉冰的身上,似乎浸湿了她爱人的黑色长发。而凉冰闭上了眼睛,笑意盈盈地聆听着远处的歌声。
蔷薇慢慢贴近凉冰的身体,伸手抱住她的腰间。把自己的脑袋,倚靠在凉冰的肩头。
总督大人并未睁眼,只笑着也搂住蔷薇的身子,深吸满肺的熟悉芳香。
星河璀璨,松脂香气淡淡。悠扬欢愉的酒神颂歌经久不息,浸浴在月光下的恋人也良久不语。
凉冰慢慢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银制酒壶,低声说道:“求你啦,蔷薇。我一定得喝一口酒才行。今天是酒神节啊。”
蔷薇沉默了一阵,才说道:“那就一口,我看着你喝。”言毕果真直愣愣地盯着凉冰的酒壶。
凉冰被蔷薇这样子逗笑了,打开酒壶,慢慢喝了一小口。便把酒壶收起,重新抱着蔷薇。
凉冰好像有些欲言又止,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开口说道:“我不是故意不听你的话,馋那么一口酒喝。而是因为酒神节之夜,在罗马有一个习俗。”
蔷薇听她说得怪可怜的,便笑着说道:“不准你喝酒,就连习俗也扯出来了?”
凉冰笑道:“酒神节,是为庆祝丰收而痛饮的节日。罗马世代相传一项风俗,酒神节的当晚,所有喝了酒的人,可以肆意说一句心底的话。哪怕是大逆不道,亵渎神明,也依然会得到宽恕。”
蔷薇笑道:“大逆不道,亵渎神明的事,你干的还少吗?还稀罕一句话的宽恕?”
凉冰笑而不答,只是把蔷薇更用力地抱入怀中,俯首到她耳边,低语道:“那么,我要说的是——”她却突然停顿了,甚至,蔷薇连她近在耳畔的呼吸也无法感知,直到她的声音重新响起“在我的心底,一直把卡特琳娜·蔷薇·杜卡奥当作是,我的妻子。”
说完这句话,凉冰的声音开始颤抖,“即使永远不能原谅我,也请宽恕我今夜的这句话。只求今生能让你听见,你什么也不需要回答。”
蔷薇呆呆地僵立在凉冰的怀抱里,颤动着嘴唇,甚至忘了该如何呼吸。过了半晌,她才说道:“就任仪式就要开始了,你从总督府里跑出来,就为了找我说这种疯话?”
凉冰勉强笑了两声,说道:“就这一句,没别的了。”她轻轻抚摸着红色长发,说道:“要是你听了不喜欢,也别生我的气。我以后再也不放肆就是了。”
蔷薇缓缓推开凉冰的怀抱,伸出右手,扼住了凉冰的咽喉,轻声说道:“你知道吗?上一次梦境里,我就是这样杀死你的。”
凉冰浑身一颤,失了一下神,终于勉强笑道:“是么?”她闪躲着把自己的眼眸挪开。
蔷薇却紧紧凝视着她的双眼,继续说道:“一个在梦中也一次又一次杀死你的人,你却把她当做妻子。你的话当然能得到宽恕,谁会为难一个白痴呢?”
凉冰的眼眶开始湿润,她哽咽着说道:“那为什么,这个人一次次在噩梦中惊醒呢?她是为了谁,在梦里乞求父亲的原谅呢?她为什么就是不肯,真真切切地在人世里取走我的性命呢?难道我不该死?她为什么要在根本伤不到我的梦里,折磨她自己?”
蔷薇凝视着凉冰的双眼变得通红,泪水在眼眶边摇摇欲坠,她右手渐渐发力,颤声说道:“是啊,你该死,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你怕不怕?”
凉冰起先微微一笑,闭上了双眼,随后不自禁全身发抖,流着泪哀求道:“我怕。蔷薇,求你,让我自己来,好不好?我不要死在你的手里!我不要你亲手杀我!”
蔷薇听着凉冰的乞求,痛入魂髓,紧紧把她抱入怀中,不住地说道:“别怕!别怕!凉冰!不用怕!”
凉冰听了她的安慰,反而更泪流不止,在她怀里不住地战栗。蔷薇便捧起她的脸庞,用衣袖稍稍擦去她的泪水,一字一顿地说道:“今生到死,我永远不会再伤害你了。你相信我吗?”
凉冰望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蔷薇粲然一笑,轻声说道:“那么,今晚你要听我的话,先好好睡一觉。”话音刚落,她便一手刀劈在凉冰的后颈上。凉冰丝毫防备也没有,旋即晕倒在蔷薇的怀中。
蔷薇一手抱着凉冰,一手从凉冰腰间摸出了她随身佩戴的总督匕首,放入自己怀中。她怀抱凉冰,轻轻坐在了铺满松绒的草地上,慢慢用右手抚摸着凉冰的脸颊,悄声说道:“我知道接下去我要做的事,一定会惹你不高兴。可你逼得我没有办法了。这世上只有一样东西,能洗刷我的罪孽,叫我免堕地狱,你竟永远也不肯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