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旅馆去诊所路上突然下起了雨。
德克萨斯在出门前看过天气预报,知道今天波城可能有雨,但一旁的拉普兰德并没做什么准备,感知到从天而降的雨滴,她只好抖抖耳朵,尴尬地笑笑:
“那个,伞?”
“来之前前我说了什么?”
“谁知道会这么快啊……我错了。”
雨很快从细小的线连成细密的网,波城夏天没有急雨。德克萨斯撑开伞,天空看起来更加阴沉——
“给。”
她把伞递给拉普兰德。
“诶?!”
白狼呆住了,德克萨斯看着她抖动的耳朵,努力克制住自己想吐槽的心情,只是一把伞,没必要吧。
“那你……”
“我喜欢雨。”
金发少女走出伞的距离,她走在拉普兰德前方,任由雨丝沾湿她全身。
昨天晚上,德克萨斯看过拉普兰德全身伤口后,决定带她来诊所检查身体。拉普兰德伤口愈合情况并不好,德克萨斯怀疑她一定又没有认真吃蔬菜。
但拉普兰德大声抗议:
“青椒和胡萝卜都吃了,啊还有香菇,不信你去检查垃圾桶!”
德克萨斯自然不可能真的去翻垃圾桶。但这始终是个问题。虽然拉普兰德声称只是年纪大了代谢减慢的缘故,但德克萨斯才不相信她的鬼话。不到二十岁,谈什么年纪大?
医院之行就这么在拉普兰德几乎吵翻天的抗议声中被决定下来。德克萨斯下楼询问过老板附近有哪些医院后,又回房拨通波城百事通,最终决定去三公里外某家私人诊所。
据说那里儿科很好。
当然这个原因不能告诉拉普兰德,德克萨斯随口胡扯了句那里有漂亮姐姐,拉普兰德一秒钟安静下来,然后问她:
“明早我们七点出门?”
“九点。”
“那个点,不是已经下班了吗?”
“……”
德克萨斯决定不理她,直接睡觉。
现在八点四十五,离预约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德克萨斯走在雨中,拉普兰德撑着伞跟在她身后。她们今天都没有带武器,少了腰间的啪嗒啪嗒,只有雨声,她突然觉得稍微有些寂寞。
这一刻,她不想是杀手。
但拉普兰德满身的伤痕还在。即使不拿武器,她依旧有印记。
德克萨斯从未想过,如果自己不是杀手,会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但此刻也许受雨幕影响,她心中生发出未有过的冲动:
“我问你。”
德克萨斯顿住脚步。
“如果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你想做什么?”
拉普兰德沉默,德克萨斯没有转身,看不见她的表情。
“我啊……”
后背突然被什么东西覆上,德克萨斯背部条件反射般锁紧,右拳猛然向后击出
——然后,手被另一个更加温暖的存在包覆住。
“我从来不想那么遥远的事情。”
拉普兰德握住她的手,雨伞前倾,恰好罩住德克萨斯。雨水从伞面流进拉普兰德脖颈,雨伞还是太小。
小到两人紧贴,才能安心。
“至于现在,这就是我想做的。”
德克萨斯的手被规整的放回身前。拉普兰德手臂暧昧地环绕着她,德克萨斯感觉到那份热度,以及在热度之上,现实中躯体的道道伤痕。
“你这是在干什么?”
“显而易见,抚慰少女的心灵啊。”
拉普兰德一脸理所当然。德克萨斯挣脱她的怀抱,快步向前走去。
“无聊。”
拉普兰德追上来,和她并肩。
诊所就在前方。
从外观看,这是栋很有年头的建筑。棕黄外墙和黑色栅栏上爬满枫藤,大门处石阶已经被访客踩得水滑。屋檐有几处瓦已经掉了。拉普兰德望着从缺口处流成一线的雨,用手拨弄。
“还没来吗?”
德克萨斯从口袋中取出移动电话确认时间,现在是上午八点五十五,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五分钟。大门紧闭。
“再稍微等一会吧。”
她无意追问拉普兰德刚才行为的原因,她清楚这并不是拉普兰德的真心。至于实际的,她已经了解了。
她们是陌生人、是同路人、是偶然得来的搭档、是性命相托的同伴。这些都是正解。但唯有一种答案,绝不会出现。
不过是玩笑而已。
雨还在下。
德克萨斯注视着街道尽头,诊所所在之处相当偏僻。如果有人来,应该能很快发现。
果不其然。九点整,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雨幕那端。
是沃尔珀。
……不过,是不是有点矮?
拉普兰德用雨伞捅捅她:“是她?”
“大概吧。”
小小的身影在慢慢变大,不到半分钟便穿透雨幕,变得清晰:粉色的头发和耳朵,和鲁珀完全不同的柔软质感。纯白的外套,没有沾一点灰尘。个子虽然矮,但怀中抱的公文包可一点都不小。
沃尔珀女孩走到门前,将伞挂在伞架上。然后她从口袋掏出钥匙开了门,顺便对她们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说好的漂亮姐姐呢?”
拉普兰德小声抱怨。德克萨斯也呆住了,打电话预约时对面是个成熟稳重的青年女人。怎么短短一夜,就成了孩子?
但事情就是如此,她们只好跟在沃尔珀女孩身后进了诊所。
“是昨天预约的德克萨斯小姐吧。”
她翻动记录本,在上面找到了德克萨斯的名字。德克萨斯点头,女孩在她名字后打了个钩,随即做了个自我介绍:“我叫苏苏洛,是这里的医生。”
“你又骗我……”
拉普兰德坐在椅子上,诊所内部并不大,去二楼的楼梯被绳子拦住,一楼只有医生办公室和四个诊室,一览无余。根本没有什么漂亮大姐姐。
“您预约的项目是全身体检,两位都要做吗?”
“不,只有她。”
德克萨斯指指躲在她背后唉声叹气的拉普兰德,苏苏洛瞟了拉普兰德一眼,随即拿出一张体检单。
“姓名?”
“拉普兰德。”
“年龄?”
“记不清了……大概十九岁?”
“性别?”
“话说这个用看得不就知道了?”
“现在很多人的性别用眼睛看可没法确定。”
“我可不是那种大城市的孩子啊。”
苏苏洛认真填好各项基本信息后,起身给德克萨斯倒了一杯水。
“德克萨斯小姐就在这里稍等吧,这里除了那些记录本都可以随意取用。如果困了,也可以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
德克萨斯沉默点头。拉普兰德不情不愿地跟在苏苏洛身后出了门。苏苏洛出门时怕她冷,还贴心地替她把门关起来。
更安静了。
德克萨斯了解过这里的全身检查。大项目采用最先进的源石扫描技术,能将全身每一寸的切面和血流情况显示得清清楚楚,另外还附有对专门器官的各项检查和血象检查。和一般的医院基本无异。
正因如此,花费的时间也较长。单做大项目就要花去半小时,其他项目林林总总加一起,接近两个小时。
做点什么好呢?
她趴在桌上,本想在纸上画画拉普兰德不用特意上色的白色狼耳朵。但画到一半,强烈的困意袭来。线条歪七扭八,最终化为一条黑色长直线。
伴着雨声,她陷入梦乡。
杀手怎么能在这种陌生的地方睡着?
大概因为有种陌生,却又足够温暖的安心感吧。
德克萨斯醒来的时候,苏苏洛已经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拉普兰德不见踪影。她拍拍自己因为睡太久有些发麻的脸颊,问道:“苏苏洛小姐,拉普兰德呢?”
“她正在另一间房间做最后的血象检查,稍等片刻就会回来。”
这样啊……
“她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说伤口愈合,应该没有大碍。她伤的太严重,身体修复也需要时间。”
“不过,有件事,我觉得拉普兰德小姐和德克萨斯小姐都应该知道一下。”
“什么?”
德克萨斯抬头看苏苏洛,小小只的沃尔珀少女此刻眼眸锐利逼人,她翻动打印着拉普兰德全身状况的检验单,将其中一页递给德克萨斯。德克萨斯接过,几乎瞬间,她注意到图像左下处的阴影。
“这是……”
“不知道德克萨斯小姐有没有听说过一种病,叫做矿石病?”
“嗯。”
德克萨斯想起勒庞和恩佐,还有已经被打成碎块的狼神雕像。
“既然听过,我就不详细解释了。”
苏苏洛用铅笔把拉普兰德的名字圈起来,然后道:“虽然我认为一般人接触不到源石和源石制品,但拉普兰德小姐身上的伤口让我有理由认为,她学过源石技艺,日常生活中也能接触到大量源石。”
“你想说什么?”
苏苏洛放下铅笔,神色终于软化下来:“德克萨斯小姐,这是传染病。”
“请你多加考虑吧。”
后面的话德克萨斯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和拉普兰德一起回来的途中,拉普兰德不遗余力地想逗德克萨斯笑,她好像看见了,又好像没看见。
矿石病。
德克萨斯见过矿石病人,那是她年纪还小的时候,家族中人带她去街上看游行表演。表演间隙,她发现一个奇怪的人,穿着袍子,坐在街道阴影里,袍子已经破烂不堪,透过宽大的衣袖,德克萨斯注意到那人皮肤上遍布黑色结晶,看起来简直像一个人形晶体。
拉普兰德有矿石病?
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这只白狼和那些黑色晶体联系到一起,简直是两个极端。那些黑色晶体长在别人身上或许代表死亡,但在拉普兰德身上,她想大概是白狼一时好玩搞出来的什么新鲜装饰。
“拉普兰德知道吗?”
“在告知你前,我已经告知过拉普兰德小姐了,”苏苏洛表情没有变化:“当事人应该有知情的权利。”
德克萨斯追问:“有可能是检查的机器出问题吗?”
“有这个可能,不过概率很小。如果不放心,明天可以来复查。”
“概率有多小?”
“大概和明天是周四一样吧。”
今天是周二。
她道一声知道了,随即拉着刚从血象检查室出来的拉普兰德离开。
雨停了。
她们就这样一路走回旅馆,一整个下午,德克萨斯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好啦,动动,不然腿会麻。”
拉普兰德从椅子后面探出头来,刚从诊所回来那会儿她有些累,匆匆重新包扎一下伤口便睡了,直到傍晚才醒。
德克萨斯没有回应。拉普兰德见状得寸进尺,小臂拄着椅背,手抚上她的肩膀,轻轻拨动她的金色长发。
“我们是同伴。”
“没错。”
拉普兰德点头肯定。
“你知道你生病了吗?”
“我知道。”
拉普兰德撩起德克萨斯的长发,露出她瘦削而精致的肩部,然后,她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不在意。”
“为什么?”
“要说为什么,做我们这行的都是把头提在手里,随时预备把性命交付给某位强敌的人。从拿起刀的天就应当有这样的觉悟——我会杀死很多人,也终将被某人杀死。至于具体执行者是人还是疾病,没有区别。”
“每遇见一位陌生人,我都会在脑中预先描绘一遍杀死对方,或是被对方杀死的场景。只有做好心理准备,才能应对任何突发情况。自从父亲离开,母亲去世后,我所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我游走在生死边缘,杀了很多人,被很多人憎恨;也有很多次被人用剑指着脖子,或者干脆被捅个对穿,但我不在意。”
“我只在意我在意的人。”
拉普兰德的声音很轻,但落在德克萨斯耳中,无异于重锤。
“好啦,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拉普兰德放下德克萨斯的头发,对某人袒露真心这件事,哪怕已经有过预演,她依然觉得怪怪的。
“那么,如果,我只是假设,你在意的人动机不纯呢?”
“那要看她想从我这里索取什么。”
拉普兰德走到德克萨斯对面,搬了张椅子坐下来,她清澄的银瞳直视着德克萨斯的金眸,德克萨斯回望,没有一丝杂质,这是她见过最摄人心魂的目光。
“如果她想要什么东西,我会直接给她;如果她想要我做什么,我会万死不辞;如果她想要我的命……”
拉普兰德突然绽放出一个笑容,眯起眼的样子让德克萨斯突然想起冬日因反射阳光璀璨的雪:“如果你想要,不用通知我。”
这不是你的真心。
这是你对其他人惯常的说辞。
我们只是同伴。
我不会对你有超乎其上的感情。
……但是。
为什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