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德克萨斯记不起自己是用何种表情面对拉普兰德,也许她根本只是逃避。听完拉普兰德近乎剖白的那番话后,她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抓起外套,匆匆出了门。
她并不喜欢雨,但雨依然在下。
正如她并不喜欢离别。
夜晚的波城比白天更加迷人,被雨滴冲刷至清透的绿叶,行色匆匆的路人,昏黄色路灯,迷蒙的雨和巴罗洛酒的味道。她突然想去路边酒馆喝一杯。
还在哥伦比亚的时候,她便已尝过酒的滋味,那时她还是无忧无虑的孩童,酒于她不过是一种过于灼热的饮料。而今天,她头一次知道,这份灼热不过是无边之海中一点火光,真正可怕的,是承载着它的孤独。
不过五分钟,德克萨斯便踱进路边一家酒馆。橡木吧台后,戴着眼镜的老者正用一条纯白丝巾擦拭酒杯。雨夜少有客人来访,偌大酒馆中,竟只有她一位。
“喝点什么?”
德克萨斯对着墙上的酒单随手一指,她并不知道什么酒好喝,全凭运气。老者停下擦拭酒杯的手,从桌旁橡木桶中接了一杯递给她。德克萨斯轻抿一口,深沉的玫瑰香气瞬间冲进大脑,不期而至的馥郁从唇舌传导进胃部,她感觉自己好像也化为一朵玫瑰,摇曳在波城晚风中。
“好酒。”
德克萨斯向来没什么想法,遇到惊艳之物时坏处便体现的淋漓尽致,她只能用最简单的词语来表达心情。
老者笑了笑,问她:“一个人?”
“嗯。”
饮下第二口,这次她品出了焦香。
“和朋友吵架了?”
她想回答不是这样的,但想想本质也没什么区别,索性沉默。
老者也不再说话,继续擦杯子。
她一口接一口,很快整杯酒下肚。她又点了同样的酒,然后第三杯,第四杯。
夜在灼热中被消磨。
跨出店门的时候,她从未觉得世界有这么美妙:雨诉说着爱情故事、风溢满甜蜜气息、连路边的流浪狗看起来都像贵族家的良种,血变得温热,一切都蒙上一层快意的光辉。
这样就好。
她摇摇晃晃走回旅馆。在楼下时她认真观察了房间的灯,一片漆黑。拉普兰德应该已经上床休息了。
她上楼,开门,然后在寂静中扑进自己的床。
“你喝酒了?”
白狼的声音自身侧传来,德克萨斯转头,看见拉普兰德躺在自己床上,从被角中露出一只眼睛看着她。
“是啊,没错,我喜欢。”
她本只想解释一句,但不知为何,脾气上涌,语气也变得冷硬许多。
“生什么气啊。”
拉普兰德语气里满是笑意,一副矿石病与她无关的样子。德克萨斯心中愤怒骤然上涌,酒精营造出的飘飘欲仙结束了,她终究还是要回到这里,面对拉普兰德身患绝症的现实。
德克萨斯翻身下床,走到拉普兰德床边,对准那双银色的眸子。
这不应该是自己。
——但是,要怎么控制?
要怎么才能控制住这股陌生的焦躁与愤怒,德克萨斯不明白。但是她想,把一切交给本能,或许会轻松些。
“我出生于哥伦比亚,是某个家族最后一个孩子。出生后不久父母就过世了。不过,我还有一个老师,她教会我很多东西,还告诉我,我是家族重振的最后希望。我很尊敬她,也想成为她所描绘的我父母那样强大美丽的人,所以,无论是为了她还是自己,我付出超越常人几十倍的努力。拉普兰德,我九岁就杀过人了。”
她盯着白狼银色的眸子。
“后来,老师死了。再后来,我来了叙拉古。”
德克萨斯缓缓讲述自己的过往,这些事情她从未和其他人提过。她从来装作一副对任何事情都没有感想的样子,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几乎信以为真。
但在这样的夜里,面对这个人。她心中的冲动攀至顶点,无法再隐藏。
任性吗?或许吧。
“我很孤独。”
金眸闪闪发亮,有火焰在燃烧——
在小镇的地下酒吧里,德克萨斯一眼就发现了拉普兰德。银色长发和黑色长外套,腰间的长刀,潇洒随性的举止,有些像孩子的多变声调,最后,最重要的。
她看起来似乎也很孤独。
最初的原因就这么单纯,恰巧同样的目标让德克萨斯的接近变得更加容易。不可否认,在得知拉普兰德和她有同样的任务时,她甚至感到了久违的欣喜。
虽然只有一点点。
拉普兰德没有说话,她只是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德克萨斯的头,手指穿过金色的发丝,再握住。
在合掌前最后一秒,她松开手。
“我不会死的。”
德克萨斯感到肩上的重量,拉普兰德又一次抱她,但这次她没有闪躲,也没有斥责。
杀手的本能是什么?
谨慎、坚定、一旦出手,绝不回头。
所以此刻。
德克萨斯闭上眼,谨慎又坚定地回抱住拉普兰德。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
德克萨斯觉得无论周二的第二天到底是周几,必要的复查还是要做。拉普兰德笑着拒绝,说还不如多睡一会懒觉。
下一秒,她就被金发少女从被窝里提溜出来吹冷风。
“真的没必要啦!”
德克萨斯不理她,继续收拾东西。昨天在去酒馆的路上看见了波城特产的火腿,回来时可以给拉普兰德买一点。说到底,她内心并不抱什么希望,只是觉得出门散步也许能调节下心情。
她们用近乎散步的速度走到诊所门口,今天诊所倒是开着门,德克萨斯迈步上台阶。随即被什么声音吸引了注意:
“有人。”
“谁啊?”拉普兰德后知后觉。
德克萨斯侧耳细听,声音是从诊所里传出来的,两个人在交谈。具体的内容听不清,但她能感觉到两个人的态度:一个在生气,另一个偶尔应声,是苏苏洛。
她们对视一眼,走进诊所。
苏苏洛看到她们俩并没有很惊讶。不过德克萨斯和拉普兰德倒是吓了一大跳:
“原来你没骗我。”
“……”
昨天苏苏洛坐着的医生办公室里,除了她之外又多了一个。年纪约莫二十七八的沃尔珀女人,和苏苏洛一模一样的粉色短发,戴着金丝边眼镜。看见她们进来,她抬起手狠狠拍了下桌子。
“你办的好事!”
房间里的气氛骤然肃杀起来,拉普兰德和德克萨斯齐齐打了个寒颤,有种冬天来临的错觉。
“我错了……”
苏苏洛的声音很小,委委屈屈地红了眼眶。拉普兰德见状上前,挡在苏苏洛和沃尔珀女人中间:
“有话好商量呀,这么凶做什么。”
沃尔珀女人上下打量了拉普兰德一番,看到耳朵时,她露出了然的神色。
“你就是昨天那个矿石病患者?”
“没错。”
拉普兰德爽快承认。沃尔珀女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随即对她伸出右手:“我是苏苏洛的姐姐,目前正在叙拉古国立大学医学院读博士二年级。”
“同时,也是这家诊所的主人。”
德克萨斯想起预约时电话里温柔的声音,果然正是眼前这位女性。
“我正在教育苏苏洛,做医生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妄下判断,某些严重的疾病,对医生来说一次误判并没有什么影响,但对病人来说,后果可能无法想象,就比如你,”她指向墙上某幅挂图,德克萨斯发现那正是昨天拉普兰德的检查单,“拉普兰德小姐,你被我妹妹诊断为矿石病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拉普兰德好像很少被人如此正式的称呼,她挠挠不住晃动的耳朵,脸有点红:“我,我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苏苏洛!”
她一拍桌子站起来,苏苏洛吓得立刻逃到德克萨斯背后。
“幸亏你遇上的是拉普兰德小姐这样心大的人,如果是之前那位丰蹄族少女的话,她要摆多少摊打几份工才能赚到治病的钱?她会不会因为凑不够钱选择放弃生命,苏苏洛,你想过吗!”
喂,这到底是几个意思啊?
拉普兰德哭笑不得,但看苏苏洛姐姐正在气头上。生平头一回,她怯生生地举手问道:“那个,请问,为什么要拿我做例子?”
“你问为什么?”
金边眼镜后射出两道冷光。
“明明是我的妹妹,明明和我一样在叙拉古国立大学医学院就读,明明还在拿国家奖学金,居然连矿石病结晶和梗在肠道里的香菇都分不清。还敢下这种判断,还敢趁我不在声称自己是医生,还敢给病人多余的建议。这就是原因!”
什么?
德克萨斯以为自己听错了。
梗在肠道里的香菇?
“那么,也就是说……”
“没错,你的恋人拉普兰德小姐根本没有得矿石病,她只是一时发疯吃了太多香菇导致不消化,然后被我这把香菇和结晶搞混的傻妹妹当成矿石病诊断了,从头到尾简直就是闹剧。道歉,苏苏洛!”
她按住苏苏洛的头,两人一起对德克萨斯和拉普兰德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拉普兰德一脸尴尬的笑容连道没关系。苏苏洛倒是很听姐姐的话,也许因为认识到自己错误的愚蠢,她大声道:“拉普兰德小姐,对不起!”
“那么,关于拉普兰德没有得矿石病的判断,你们又有几成把握?”
德克萨斯的声音十分平静,她完全无视了苏苏洛姐姐那句“你的恋人”,语气和谈论午餐吃什么没有区别。
“十成。”
苏苏洛姐姐递给德克萨斯另一张检查单,是昨天没有认真阅读的血象检查单。虽然数值有些很高有些又过低,但总体都在正常值内。
德克萨斯眼神锁定其中一项:
血液源石结晶密度:“0.20μ/L”。
“虽然已经逼近上限,但谢天谢地,拉普兰德小姐的血液源石结晶密度还在正常范围内。这才是诊断矿石病的决定性数据。”
“不行,再做一次检查。”
德克萨斯斩钉截铁,掏出昨天双倍的钱放在桌上。苏苏洛姐姐稍微有些不悦,她还想再说什么,但瞧见德克萨斯的眼神,她乖乖住了嘴。
拉普兰德跟着她离开医生办公室。这里只剩下德克萨斯和苏苏洛。
“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
德克萨斯不再说话,她反复看那张血象检查报告单,每一项内容、每一个数值、甚至每一个单位,她都看得无比认真。如果苏苏洛不知道她只是随行人员,一定会以为她才是被误诊的本人。
她就这么一直看着,直到她们回来。
“结果如何?”
苏苏洛姐姐递给她新的血象报告检查单,上面的数值有了细微的变化,但血液源石结晶密度这一项依旧在正常值内。她又递来一沓全身检查报告单,德克萨斯一张张仔细翻阅,这次的影像全部正常,单论器官功能,甚至还有些超过了。
“那么也就是说,真的是误诊?”
“千真万确。”
德克萨斯低低回了声“嗯”。
她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对苏苏洛和苏苏洛姐姐鞠了一躬。
然后,她去了洗手间。
“拉普兰德小姐。”
在德克萨斯去洗手间的间隙,苏苏洛姐姐走到拉普兰德身边。白狼透过金边眼镜的镜片,看见她神情中深深的忧虑:
“怎么了?”
“虽然您目前暂时没得矿石病,但您的各项数值都在临界值上下,属于矿石病高危人群,按照您的职业来说,是的,这也许是你们无法避免的职业病,但作为医生,我依然建议您能少接触一些源石,少受伤,这样也许能延缓这一进程。”
“大概能减缓多久呢?”
“目前关于矿石病的资料还太少,但只要能有效隔绝致病原,根据我们研究室的初步推测,应该在一到三年左右。”
“这样啊。”
拉普兰德笑笑,她余光瞥到德克萨斯的身影。金发少女边走边用纸巾擦拭自己沾水的脸庞,到门口时,德克萨斯迅速将纸团丢进门口的垃圾桶。
“我们该走了。”
没有正面回答苏苏洛姐姐的话,拉普兰德牵起德克萨斯的手。德克萨斯挣扎了一秒,随即放弃了抵抗。
“可以忘记吗?”
“什么?”
“我昨晚喝了酒,脑子不太清醒,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如果可以的话,请忘记吧。”
“为什么?”
“记着也没什么意义。”
“诶~是这样吗?”
“不然呢?”
“能够让你敞开心扉,这是我的荣幸,随随便便就忘记的话,岂不是背叛了你那时的信任。”
“……”
“再说了。”
句尾微妙地拉长。
“我不会留你一个人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