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5日,周四,晴。
拉普兰德坐在后座,德克萨斯一如既往沉默开车。夏日的热度快要褪去,拉普兰德将一贯打开的车窗关闭。原因倒不是因为怕冷。
她认真摆弄着皱皱巴巴的地图。
从接到任务,开始在叙拉古的大地上游荡,遇到德克萨斯,经历各种各样的事件,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在波城养伤,一直到今天,已经过去接近三个月。
还有十五天,就是雇主规定的最后日期。她看着地图上的红圈,又用铅笔重重描了一画。
虽然是游戏,但直到今天。她们依旧没有一点关于目标的消息。
地图上着重标着的那些城市,她们基本都走过了,按照德克萨斯那张地图的指示。教堂、酒吧、各种和音乐相关的地方,甚至是音乐喷泉旁的流浪汉,拉普兰德都仔细审视过好几遍。
没有。
她把所有地图翻到背面,试图将上面的提示语组成一句完整的话。上次那张拿来擦鼻涕的地图被她重新捡了回来,花了大力气才清理干净。
“一人,八月前。”这是拉普兰德从委托人手里拿到的地图。
“酒吧,音乐,教堂。”这是德克萨斯的地图。
“逃离不是自由。”这是那个蹩脚少年杀手的地图。
“家族之爱。”这是勒庞家族首领手中的地图。
“代价。”这是连环杀手,主君的地图。
拉普兰德将五份地图不停移位,做排列组合。她反复念诵着这五句话,想找到一点关联——但最后她还是失望了。
“完全没联系啊,这几句话。”
“因为还不全?”
拉普兰德歪着脑袋,耳朵紧紧贴着头发,她想起少年杀手说过的话。地图一共有八份。现在她们手里只有五份。的确很有可能错过了什么关键信息。
“或许。”
“打算怎么办?”
德克萨斯给自己点上一支烟。不知为何,离开诊所后,德克萨斯突然有了抽烟的习惯。虽然目前场所仅限于车内。
“不知道。地图上的标注基本都去过了,剩下的地方……”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德克萨斯心里很清楚。叙拉古的混乱是哥伦比亚远远比不上的,剩下的那些地方多是荒野村落和猎手们的聚居地,绝对不能容忍一个陌生女人独身来此。
“我们直接去最终城市那里等?”
“那倒也不必。”
去的太早容易打草惊蛇。这点道理德克萨斯也清楚。她吐出一口烟,看白色的雾气飘散在风里。
拉普兰德继续翻看地图。铅笔画的女人小像已经被旅途磨花,晕成一团深浅不一的灰黑。透过铅笔的云雾,拉普兰德看见一双冷峻的眸子,那是目标的眼睛。
“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委托人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力气去追捕目标。单从外表看,似乎不对。若说地位,一个年轻女人,能有什么价值,需要花这么多钱?”
“也许是私怨?”
“真好啊,我也想有这样的仇家,因为私怨就悬赏我三千万。我一定主动提头上门。”
不对。
其实是有的。
拉普兰德好像想起了什么,她猛然拿起一张地图,用铅笔在波城东面打了个大大的黑叉。
“如果是她的话……”
“就能悬赏你三千万?”
德克萨斯面不改色心不跳,继续开车。她对拉普兰德的一惊一乍早有了十成抵抗力。
“怎么会。”
她举起地图凑到德克萨斯眼前,德克萨斯不得不靠边停车。定睛细看,她发现拉普兰德的圈正画在即将经过的一片荒野中。
“这是?”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应该会知道些什么……她可是这片荒野上嗅觉最灵敏的猎手。”
拉普兰德信心满满,她甚至已经把脚翘上前方的椅背。德克萨斯把烟头丢出窗外,接过她手中的地图。
“那个人叫什么?”
拉普兰德眉头一皱,空气变得尴尬,长久的沉默过后,她吐出三个字:
“我忘了。”
车在荒原中飞驰。
德克萨斯不知不觉中已经抽完一整包烟。她想问拉普兰德那里还有没有,注意力移向后视镜,才发现一贯吵闹的白狼已经安静蜷在后座上,睡着了。
伤还没有好透吧。
德克萨斯这么想,然后从后备箱中抱出毯子披在她身上。动静挺大,但拉普兰德依旧没有醒。
睡觉的样子倒还像个乖宝宝。
德克萨斯重新发动车子。烟抽完了,目的地还没有到,她只好靠嚼口香糖来缓解突如其来的巨大烟瘾。
她以为她已经戒掉了,但这不过是虚伪的假象。事实是,只要她再度燃起一根青白的烟,她就会立刻回到过往的幻境中。烟瘾如此难戒,那么,其他的呢?
她突然想起当初在勒庞时做的梦。具体的内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个声音,还有,血。
家族之爱。
背叛。
逃离。
德克萨斯扶额。
代价。
杂乱无章的词汇在她脑中重新排列组合。最后只杂糅成一团毛线球。
算了。
她看看地图,大约还有三十公里,半小时的路程。还不需要叫醒拉普兰德。
她继续开车。路旁的景色一成不变,在干硬板结的土地间,她望见了远处的山峦。拉普兰德说的地方就在山的腹地。
流浪者营地。那里真的会有知晓这件事的猎手吗?
如果拿到了下一份地图,就能解开目标是谁的谜团吗?
——那么任务结束后,拉普兰德还能跟自己一起,在叙拉古这样旅行吗?
第三个问题来的太快,在德克萨斯思考其中含义之前就已经跳进她的脑海。怔忡过后是默然。德克萨斯并不知道答案。
车在无尽的思索中继续前进。
二十分钟后,德克萨斯瞥见公路的出口,她开车下了主路,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继续向前,又过了十五分钟,小路也没了,山的模样暴露在她面前,一览无余。连带着山脚下绵延数里的帐篷与炊烟。
“到了啊。”
拉普兰德从后座起身,她揉揉眼睛,口齿不清地咕哝着,朝德克萨斯微笑。
“谢谢你。”
这句话仿佛有魔力,拉普兰德开门出去了,德克萨斯还在回想。她惊觉,自己和拉普兰德的联系从来只存在这部车里。一旦旅途终结,拉普兰德一定会对她挥手,道声再见,然后奔向永远不会再见的路上。
这是好事,杀手不需要过分的感情。
但是……
“当当当。”
突如其来的敲击声,德克萨斯猛然回神,才发现拉普兰德正在敲车窗。她拉开车门,下了车。山野间的空气和城中的截然不同,和哥伦比亚更是天壤之别。
她只是这么想,并没有说出口。车锁好后她将车钥匙揣进口袋。跟着拉普兰德走进了流浪者营地。几条曲折的小路,各式各样的帐篷,有些帐篷旁停着沾满灰尘的破卡车,有些则连卡车都没有,拴匹马也能代步。只是德克萨斯很怀疑,这么瘦的马,能载得动谁?
这就是流浪者营地,猎手和流浪汉的家。德克萨斯看见几个鲁珀小孩,从帐篷里探出头来,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嗯。”
拉普兰德对她做了个手势,她立即会意:“注意安全”。扫视周围,尽是穿着猎装的男男女女,腰间挎着刀剑,大腿上的刀套里插着数把匕首。年轻男子坐在帐篷门口,借着黄昏时还未完全暗下的天色,用小刀打磨箭杆,眼神冷冽。
也是,在这样的地方,不必再遵守普通社会的公约。
拉普兰德带着她七拐八拐,绕过一条小溪,又路过几棵歪脖树。最后,她在一块大石头前停下脚步。
“到了。”
拉普兰德指指石头后,德克萨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不其然,石头后大概二十米处有一座小小的帐篷,门上不知被谁用红色涂料涂了一朵小小的云彩。
“嗯?”
拉普兰德突然感到有些奇怪。
天色已经不早,家家帐篷都在生火做饭,有些家里主人还没回来的,也会在门口点一盏灯。但这座帐篷却毫无此类迹象。但与此相对的是……
帐篷里有声音。
德克萨斯和拉普兰德对视一眼,同时抽出刀。
无论是小偷还是强盗,对她们来说都不是什么大问题,这里地形复杂,来个瓮中捉鳖岂不是更好?
德克萨斯站在原地,她负责警戒周围,顺便在毛贼逃走时一刀斩杀。拉普兰德单手执刀,另一只手向帐篷摸去——
没有上锁?
里面的声音越发大了,拉普兰德甚至听见了女性的呻吟,一丝不妙的阴影划过心底,她不再犹豫,断然出手!
刀划过帐篷外层布料和联通于内的机械转轴,她瞬间将整个门卸了下来。
然后,拉普兰德看见了让她永生难忘的一幕——
哪有什么毛贼?
三双眼睛相对,只是姿势不同。银眸在门外,橘红色的眸子在下,而另一双是完全陌生的淡金色眸子,她在橘红色的正上方,漠然望着不速之客。
“对……对不起。”
向来厚脸皮的白狼居然结巴起来,德克萨斯眼看着她的脸从白转青再转红,最后简直像个熟透的番茄。
“拉,拉普!”
就在白狼准备转身逃遁的前一秒,熟悉的嗓音响起,不过其中并无欢爱被打断的怒气,橙红色眸子对她发来了求救信号:“救……救……救我!”
与此同时,拉普兰德也察觉到了问题所在。自己的老友明明还是个未成年少女,无论如何,对未成年少女下手,怎么看都不是正常情况。
她回身一刀斩向淡金色眼眸,但淡金色眼眸的主人身形惊人敏捷。在拉普兰德出刀瞬间,她瞬间将橙红色眸子掀翻在白狼刀下,趁着拉普兰德慌忙收刀的空档,迅速从帐篷另一边飞身而去。几乎只是一闪,就消失在拉普兰德眼前。
德克萨斯完全没有反应时间,眼前“毛贼”几乎超越了注意力的极限,德克萨斯只注意到她的外套,和拉普兰德的首先注意到的是眸色不同。外套的颜色更加鲜艳明锐:
暗红。
是血的颜色。
另一边,拉普兰德扶起倒在帐篷中的老朋友:“受伤了?”
“如果你的刀再快一些,就不止受伤这么简单了。”
嘴巴意外的不饶人。橙红色眸子的主人推开拉普兰德,自己爬到帐篷另一边柜子旁,从里面拿出了绷带。
“所以,这是什么情况?”
拉普兰德小心翼翼地偷瞄自己的老朋友,依旧是一副瘦瘦小小的模样,看起来顶多不超过十五岁,身上却密密麻麻布满伤痕。拉普兰德刀锋伤到了她的额头,她用绷带胡乱缠了两圈,浑然不顾脸上流下的血:“你怎么想?”
“呃……我其实不太支持年轻人玩这么激烈的游戏,如果一定要玩,最好不要动刀,只用绳子就够了。”
“才不是!”
“啊,难道你们在玩其他的?”
“都说了不是!”
橙红色眼眸的主人想抓起弓箭出门报仇,但在碰触到弓箭的时候才发现敌人的狡诈:刚才拉普兰德那一刀不仅划破了她的额头,刀锋也掠过了箭支,轻松将那些竹木制品一刀两断。
在逃窜时还能断绝后路,光从杀手的角度来说也是一等一的人才。拉普兰德眯起眼。
——而且还有那么点特别的兴趣,更显得突出了。
半小时后,拉普兰德揉揉酸痛的腰,天色完全暗了。她拍拍刚装好的大门,回头对小狐狸露出笑容:“搞定。”
“材料费和工费可要算在你头上。”
“说什么啊,我可刚救了你一命!”
“没记错的话,我们第一次见面,好像就是我把你从荒野里拖出来的?”
“那就算扯平了,扯平。”
屋里亮起暖黄色灯光,拉普兰德的老朋友和德克萨斯围坐在桌边,桌上,一盆绿油油的炖菜正冒着热气。
“你就给鲁珀人吃这个?”
“谁知道你要来!”
桌上的气氛陷入沉寂,德克萨斯安静地吃着炖菜。身旁这位瘦小的沃尔珀大口吞咽,时不时喝两口水。晚餐没有主食,菜叶子也不像是什么新鲜货色。德克萨斯只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她不是不饿,只是觉得和这只小狐狸抢食,实在欠缺作为成年鲁珀的风度。拉普兰德干脆没有吃,她蹲在地上,端了杯茶,慢慢观察着刚才“毛贼”逃离的痕迹。
脚步痕迹近似于无,根本无法从地面的痕迹来判断逃遁的方向。小狐狸吃完炖菜,顺便连汤也喝了个干净,接着把碗碟“哐当”一声丢进拉普兰德身边的木桶,吓了她一大跳。
“有什么发现?”
拉普兰德摇头,身旁跟着蹲下的小狐狸眉头紧锁,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本来下午的预定是出门收集材料,回来加固房屋,结果走到半路突然想起来窗户没关,再回去的时候就……”
“你认识她?”
“不认识,也没在这附近见过她。”
小狐狸当即否定了拉普兰德的说法。她用手摸摸脚步的痕迹,然后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果然没错,是鲁珀。”
“我只好奇一点,你这里有什么值得人家惦记的?”
“我也不清楚,我一进门就被按在地下,她的刀架在我脖子上,我好像记得她说了什么……”小狐狸摆出冥思苦想的架势,努力回想,“……她好像在问我,知道什么‘地图’吗?”
地图?
拉普兰德蓦地回头,视线和德克萨斯空中交汇,不需要语言,她们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那,你这里有吗?地图。”
“开什么玩笑,我红云在叙拉古荒野里流浪这么多年,靠的是地图吗?”
小狐狸瞪大眼睛,似乎对拉普兰德的问话颇为不满,不过很快,她又低下头沉思:“地图我这里没有……不过也许,我就是人家要找的活地图呢?”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拉普兰德很没形象地放声大笑,德克萨斯叹气,走到拉普兰德身边。拉普兰德起身,和德克萨斯并肩。
“安心吧,我的朋友。”
银色瞳孔中,烈焰燃烧。
“猎物和猎手的身份,可不是一成不变的呐,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