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意早睡早起,手机显示还没到十点,昭颖仍感倦怠的翻身起床。周一的早上,父母出门上班了,整个屋子悄无声息,芷晗又不见了踪影。仍然没有提前招呼一声,前一天两人的亲密仿佛是逢场作戏。
对着空荡荡的客厅,昭颖无奈叹息一声,翻出暑假作业做去了。临到中午时分,才放下笔掏出手机准备联系芷晗。
“冰箱有面和抄手,自己做也可以,点外卖也可以。”母亲提前把饭钱转到了昭颖微信上。
外卖对于任何一个普通小女生的诱惑当然不用说,昭颖这种宅家体质的人,简直是福音。最符合她天生重口味的单人火锅、冒菜套餐,火锅米线之类,来点舌尖火辣辣的刺激,在红油香蒜青葱中进行一场小小的冒险旅行,不失为无聊中的一种乐趣。
如果是自己一人,丝毫不会在这种事上犹豫。但是芷晗呢?离开家乡许久,还能接受重油重麻辣的口味吗?单从前两日察言观色到的对方饮食习惯看来,并没有一点挑食的迹象。或许正因为去过的地方太多,尝过的口味繁杂,什么样的当地风味都要试着去习惯,也就不如一般同龄女生挑剔了。
昭颖双手熟稔的按着26字键盘正编辑询问的信息,甚至考虑要不要加个表情图活跃气氛,楼道里就恰如其时的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轻巧也清晰,略急促些,但凭这两日经验也足够判断出是谁。
脚步声停驻门口,随即作为替代,推门声响起。
“咦?”与早已习惯的开门声相比,少了点什么。仿佛一段谙熟于心的敲击节奏,兀的遗漏了中间几个音符。敏感如昭颖,自信不会听错,心内一阵疑惑,站起身来往门口看去,却看到更让她吃惊的情景。
门口的芷晗露出一脸尴尬无奈的笑,她左手搂了一团素白色毛绒绒的物体,定睛一看分明是只未足龄的小猫。她右手提溜着小猫的后劲皮,苦笑着皱起的眉头下一双月牙眼向昭颖投出无奈而恳切的求助目光。
心中的疑问越发堆积如山,但现在不是发问的时机。昭颖也就一言不发的忙上前搭手,接过小猫,让芷晗空出手来先换好鞋进屋。就在芷晗换鞋的十几秒里,昭颖端详着手里小猫,虽是只长毛猫,绒毛稀疏,浓密不足。不过除了四只小脚有些泛黄污渍,周身雪白,倒也算整洁。搭上两只圆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看了就讨人喜欢。
看着看着,小猫身上根根白毛仿佛白色冰雪,在高温中升腾成白雾,燃起一簇晶莹亮光。每一根白色就是一个小小的雪烟花,在空气中闪烁,短暂闪光中越变越短,然后一缕烟似的消散,为小猫包裹上一层朦朦胧胧的光晕雾绡。
眼前莫名出现的奇妙景象让平时淡然的昭颖也目瞪口呆,惊吓中忘记了动作,忘记了放开小猫,忘记了发出言语,只是愕然原地,不知自己是何时一脚跌进了庄周化蝶的白日梦境,恍惚不知真假,难分寤寐。
不知所措间,短短几秒流逝而去,芷晗已经埋着头自顾自换好鞋,将小猫接了过去,完全没有注意到片刻之间笼罩着小猫的浅薄光雾。昭颖回过神来,再定睛一看,芷晗手里的小猫毫无异常,什么白雪闪烁光晕都不见了踪迹。只是那只小猫面上白毛,好像更少了点,短了点,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被白日青光晃了眼,产生了错觉。
芷晗这才注意到昭颖的呆滞:“小颖,怎么了?”
昭颖盯着芷晗单纯疑问的脸,思忖片刻,摇摇头说:“我去找箱子做个窝。”
脑子思绪万千如河坝决堤一拥而上,不过昭颖不需要勉强自己故作冷静,她本身就不擅长感情外露,喜怒形于色。只在心里梳理过千头万绪,将诸多疑虑排出端倪,面上只一声不吭。先去阳台堆积杂物的地方,翻找出一个足够大的纸箱,又垫了几张柔纸打底,上面再铺上一层零碎的餐巾纸。准备好一切,坐回沙发上。
芷晗将小猫放进纸箱,又把纸盖掩上只留了条缝通气,防止小猫跳出来,这才坐到昭颖身边歇口气。
半晌,芷晗面带愧色的笑笑,牵起话头:“家里,大概是不能养的吧,我不该不打招呼随便捡回来的,哈哈……”
她非乐而悦,天然上弯的眉眼,自带怡然甜意,不适合做这种滞涩表情呢。昭颖叹口气,安抚着面前一脸为难,求助于自己的人:“寄放几天应该没问题,我跟妈妈说一下,在微博上、微信上同城信息里找一下救助领养的机构,把信息发布出去,应该能很快找到愿意领养的人。之前我看到过有送样领养的信息,愿意领养的人还是挺多的。”
淡漠的语气,却条理清晰,主意干脆明白,简单的几句话,足以让芷晗产生莫名的信赖感。这期盼中久违的安心信任感,让芷晗心里空空的宝箱立时充盈了些许复苏的光芒,因未知改变与否的答案而摇摆不定的天枰,终于有了倾斜的方向。面前这个看上去稚气单薄靠不住的女孩子,思考后说出的沉稳话语,每一句都有着让人安心的分量,与旧时一样,未曾改变,总会在她身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她。芷晗难得真心实意露的欣喜,无需用亲切笑容的面具掩饰,眉头舒展开来,绽放出了轻松的笑意:“嗯。谢谢小颖。”
反而是昭颖封闭过久,还不太适应芷晗那太过灿烂的笑容以及坦率直白的谢意,略显局促的移开了视线,掏出手机,翻出外卖界面递给芷晗,示意她随意选择。
两人点好饭菜,确定之后,时间显示要过四十分钟才能送来。
趁这个空档,昭颖试探着问出口:“所以,这只猫是从哪来的呢?”
“呜……其实是别人给我的。给的人说是从一座山上跑下来的。”芷晗嗫嚅着。
昭颖不想显得咄咄逼人,只是静静看着芷晗,等候她整理好语言。
“至于送我猫的那个人,是昨天送了爸爸之后认识的……这么说好像也不对,应该是很早就认识的?”芷晗歪了头思考着。倒不是在想怎么敷衍过去,只是似乎真的发生了些一言难尽的事,她跟前一天一样还没想好要从何说起。
昭颖从纠结的表情读出了芷晗的为难,再怎么好奇也不催促追问,让她自去思索一会,自己起身准备先给小猫盛些水,顺便找找不含调味料可供喂食的东西。说起来那只小白猫真是温顺,拿在手里并不挣扎,放在纸箱里半天了,也没乱叫乱抓,安安静静的。
昭颖半蹲在纸箱旁,小心翼翼慢慢打开纸盖,恐怕小猫一下蹦出来。然后在完全掀开纸盖后,她脸上再次出现不可思议的表情,愣在了原地。
纸箱里除了刚才自己放的碎纸,空无一物。什么小猫大猫,连一根猫毛也不见踪影,难怪悄无声息没有动静。
“怎么了?”芷晗察觉出昭颖的惊吓表情,跳脱出思考,来到她身后,往箱子里一看,同样的瞠目结舌。
空荡荡的箱子,仿佛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的无底深渊,一个不容探试的空洞。两人凝视着空洞,更像被莫可名状的空洞凝视着,不寒而栗。沉寂,变成了最诡异的恐怖音效,狰狞嘲笑着两人,把空洞旋刻进两人心中,无限放大着眼前难以置信的景象。
冷气让昭颖一个激灵,只觉得身上汗毛倒竖,胸中心跳擂鼓似的不受控制,愈发震响,呼吸渐急。之前看到小猫身上泛起的朦胧光晕,笃定不是自己的错觉。
回顾种种,对超出常识景象无法接受的惊慌失措;对不知是否陷入某种幻境的惶惶不安;还有对可能将要发生什么不详之事,抑制不住产生的某种恐惧的预感。诸多情绪交织,昭颖没心情去一一甄别,只能强迫自己按捺住快要窒息的感觉,回头看向芷晗,紧皱的眉头下目光深沉,勉强挤出一句:“我觉得,你还是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会比较好。”
芷晗原本灵动的目光被阴霾遮去了光线,黯然失色。昭颖那样皱眉微愠的样子,她也印象深刻,每每遇到不可解的严重麻烦陷入沉思时,昭颖才会露出那种表情。今日选择独自外出,本出于担忧昭颖体力虚弱与喜静避祸的性格,怕陷昭颖于麻烦。毕竟直至此刻,自己还没得到切实安心的回应,昭颖是否未有改变,一如曾经关切自己,愿意为自己而有所行动作为。没想到思来想去的选择,结果适得其反,她怔怔的点点头。“这真不知道要从何说起……我昨天,今天确实去了某个地方,是被人用魔术一样的把戏引诱去的。那是个很特殊,奇怪的地方。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去的时候自己也被吓到了。”
见昭颖眉头不解,芷晗忙又说:“要不明天我带你一起去吧,直接去那里看看,小颖你说不定能看出什么来。小猫也是那里的人给我的,我没想到会这样消失,就跟引诱我去的魔术一样奇怪……”顿了一顿,又特别提醒:“只是你要答应我,不管看到什么诡异的事都别被吓到,而且希望能暂时保密,不要告诉其他人。”
昭颖点点头正色承诺:“没弄清之前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芷晗比先时更加局促,面带愧意的强撑出一个苦笑:“对不起,小颖……”
面对芷晗突如其来夹带了涩味笑容的歉意,昭颖一时无措,撵散眉间,僵硬的脸上却挤不出更多表情,只瞪大了她那双静默的眸子盯着芷晗,仿佛在询问为什么要道歉。
“我才来这两天,你一直很细心在帮我,但是我可能……让你卷进什么麻烦里,看到了奇怪的事。”
果然这个人不适合露出那种表情,掺着蜜的苦茶水淌进昭颖心里,涩涩的。月牙一样弯起的双眸,笑起来如醴水甜蜜流淌,才更像她,更像那个记忆里无忧无虑亲近的人。自己心心念念,陌生而神秘的变化,是舒适馨香的,不是这样掺杂异味的。
昭颖敏锐的察觉到芷晗还要说些什么愧疚的话语,抢先一步拉了她的手牵引回到沙发坐下,又将沙发前茶盘里的杯子取了一个,盛了杯纯净水送到她面前。看芷晗举杯仰头,轻声换了话题:“外卖差不多要到了,总之我们先吃东西,其他的之后再说吧。”
刚经历了古怪的事,心情复杂,午饭索然无味。昭颖吃了一半没有胃口,起身收拾自己的一份餐盒到冰箱里,正要回自己屋拿充电器给手机充电,芷晗又说:“小颖,我一会有别的事想告诉你,跟这些奇怪的事无关的。”
昭颖点点头,回房后拿上充电器,却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之前听到的让她颇为在意的不谐和开门声。于是昭颖并不出去客厅,转身“咔嗒”反锁上门,自去床上坐了等候。
半刻钟后敲门声响起。
昭颖深吸口气,聚精会神盯住门把手:“请进。”
伴随着同样“咔嗒”的金属声,芷晗推门而入。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昭颖还是怔住了。她的判断没有错,之前察觉的那种不谐和的古怪,确认为真实。这一天奇异的景象接踵而至,由不得昭颖如何防备,变成一条又一条的荆棘鞭击着她的认知,让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思考被荆棘捆绑住动弹不得,几近窒息。眼下这条怪异的荆棘洋洋得意的诮戏着昭颖,她深吸口气迅速冷静下来。与前面的相比,眼前的问题不大不小,估摸着也得不到答案,便没心思去纠缠,暂且埋到脑海深处,待听芷晗要说什么。
芷晗这两日面对大人们应对自如,喜笑颜开,对敏锐而有所察觉的昭颖却总是趑趄嗫嚅,遮遮掩掩,所以此刻她主动想要述说什么的决心,更让昭颖意外和好奇。她殊不知,这种决心的来源,正是她刚才无意中给予芷晗的钥匙。
某一类性格相吸,某一句恰当话语,甚至某一件共通的经历,契机不拘大小形式,可以成为一把打开通往彼此认知的门,轻易转动心锁的钥匙。对芷晗而言,那把契合的钥匙就是昭颖“与以前一样让人安心”。
芷晗寻思如何启齿时,眼神顾盼流转。昭颖这房间,她第一次进,却觉得比自己那间更感亲切,与其说房间,更显得是个“小窝”。小窝的温馨感无关空间宽敞狭仄、家具新旧色彩,而是来自小摆设的氛围,略显凌乱的衣物,各种生活小物品的随意堆叠。
芷晗心情松弛不少,眨巴着晶亮的双眼开口询问:“关于我的妈妈,你知道些什么吗?”
“舅妈?”昭颖不解话头缘由,老实回答:“只在照片里看过。”
“嗯……”
“就听妈妈他们以前提过两回,说你跟舅妈很像,性格也好,样子也好。舅妈在之前好像身体一直挺健康的,也不知为什么会突然生产过后犯了心脏病……”
“是啊。”芷晗接过话题:“爸爸也一直跟我这么说的,说妈妈她以前有多爱好户外运动,得空就喜欢爬山、旅游,身体一直很健康,没有过疾病问题。性格也外向善谈、特别爱笑,每每在外结伴搭侣,总能成为焦点一样的。哪怕就一个人安静的时候,爸爸说看着也有种悦然心动的感觉。他们两人就是在往外地的火车上遇见,爸爸出差,妈妈去同一个地方旅游,有缘坐到相邻硬座位置。因为妈妈的笑脸,趣谈,大方开朗,爸爸对她一见钟情的。现在爸爸还经常说我笑起来跟妈妈一样。”
芷晗娓娓道来,似乎沉浸在回忆里,不自觉的莞尔浅笑,莹玉瞳眸却流露出一股失落味道。昭颖侧目瞅见,心里自作思忖,也不搭话,继续聚精会神倾听。
“我曾经也询问过爸爸关于妈妈心脏病的事,为什么从来没有征兆,偏偏就在生了我之后立刻发作,爸爸当时告诉了我一些从来不曾对其他人说过的事。他跟我说,虽然他那时候也伤心欲绝、悲恸不甘,却有种冥冥中早已注定的预感,无论如何都无力拯救的绝望,所以并不觉得是突然的天降大难。我问他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他说因为妈妈跟他说过一件往事。那是他们临近大婚的时候,妈妈好像不愿继续隐瞒秘密,在和爸爸两人独处时告诉了他。”
芷晗抿抿唇继续说:“原来妈妈并不是身体一直健康,也不是突发的心脏病。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有心脏疾病,时常心悸绞痛,呼吸困难,所以外公外婆他们从来不敢让妈妈剧烈运动,加上饮食也少,营养不足,所以小时候的妈妈其实身形瘦小孱弱,完全不是后来爸爸他们认知的那样健康有活力。妈妈告诉爸爸的秘密就是,在她大约10岁的某一天,发生了一件怪事。具体是怎样的,妈妈因为记忆模糊,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只提到好像是遇到过一些奇怪的人,做了些不可思议的事。唯一确定的就是,自从妈妈遇到那件怪事之后,原本病弱的体质突然就好了,一如她后来心脏病突然发作去世一样,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理由,无法解释。心脏病不再发作,可以正常运动,让外公他们十分惊异,带她去医院检查,也查不出心脏有什么问题,医生都觉得不可思议,又无法说清怎么痊愈的,只能不了了之。从那以后妈妈一天天健康起来,饮食越来越多,运动跑跳也渐渐正常,甚至优于同龄人。”
奇怪的事,奇怪的人……昭颖心里默念着,联想起今天发生的种种,皱起眉头。
“因为妈妈跟爸爸说过那样的事,所以后来突然就那么走了……爸爸也……”芷晗话音渐落,只留下一个遗失在回忆里怅然的微笑挂在嘴角,勾回了昭颖的注意力。
流年韶华,追思往昔,錾刻在昭颖记忆里的只有芷晗的欢声笑语,开朗坚毅,鲜有听她提过诸如此类沉重话题,也没见过她如眼前失落的样子。如己所愿,初识了一个陌生的芷晗,昭颖好奇关切的心情却未感满足,只是被撩拨开了更大的空洞。那个侵蚀了她的空洞是被什么巨大力量扯开的,又急需什么去填补充盈,昭颖看着眼前的人,不愿去深思,却早有了答案。
只是,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选在今天这个时机提起往事呢?
不等昭颖发问,芷晗已经站立起身,准备离开这个“小窝”。走至门口,她侧身回首,意味深长的浅笑:“小颖,对不起,我想见妈妈,想弄清楚她身上曾经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无论如何都想。”
一并映入昭颖眼帘的,除了芷晗的恬淡笑容,还有她毅然决然的眼神。芷晗决绝的目光是初露锋芒的刀,她沉重的过去正是磨刀石,发硎出的刀锋越是尖锐,越是隐含了那之下不可言喻的沉重。斩钉截铁的坚定,刺入了昭颖心中的空洞,隐隐作痛。昭颖的敏锐,让她不用细想,只要靠近,就被芷晗的锋锐将空洞越划越大,在那里只有不断溢出与身俱来的忧郁,别无他物。
芷晗关上门前的背影,让昭颖蹙紧眉头,脸庞乌云密布,心思愕然迷惘。她自然不知,芷晗的决心有几分是对未知的挑战,有几分是对她犹疑暧昧表现的逼近试探。芷晗不想再错过正确答案,数年里将所有不为人知的依赖思念全部寄托錾刻于相隔遥远的宝物之上,心里唯一存留的希望,是否能够找回昔日光芒,她孤注一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