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起耳朵确定父母都出门后,方昭颖和姚芷晗两人不约而同的起床洗漱,换好准备外出的服装。出门太晚的话,盛夏室外炙热的天气实在折磨人。
“需要准备点什么吗?要不要多带点钱以防万一?”不知道将要去的会是怎样一个地方,可能见识到的怪事会否有危险,昭颖细致周到的预想着可能出现的意外状况,提前向芷晗确认到。
“唔……只是去看一下的话,不用什么吧。带好乘车卡就行了。啊对了,带一瓶水?实在太热了。”
两人就这样各怀心事的出门往目的地去了。
昭颖的家位于主城区之一的九龙坡,人口最为密集,无论多么炎热都熙熙攘攘,喧嚣嘈杂,充满了市井气息的一条街道。
看着走在前方引路的芷晗的背影,同前几日见面时一样,夏日白莲般清新恬淡,让昭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臆想:芷晗与周遭仿佛是隔绝开的两个世界,背景是厚重颜料层层铺陈出的立体现实感浓厚的油画,她兀立其间,发丝的飘动,肌肤的光滑,灵动的姿态,仿佛精巧而优雅的工笔画。然而昭颖感知的那股微妙溢出的气息,水墨一般泼洒在芷晗身边,要将她本身也都晕染开来。
在烈日将远处景物都熏烤扭曲的图画中,和谐与飘然的视觉冲击着昭颖时,已然走到了公交车站。
“我们坐818路在‘香港城’站下车,然后再转一次车。”芷晗停在站牌前,转身告知昭颖。
昭颖瞟扫一眼实时更新的电子站牌,上面不断闪现着路过本站的车次和目前定位。“818路:1站。”
不出几分钟,一辆顶部电子标牌打着818字样的大巴车,艰难的滚动着焦灼软化了的轮胎,拖着绿油油的笨重车厢进站了。外观怎样都好,车上满开的空调足够让人毫无怨言,放空大脑冷静下来。
为了遮蔽刺目的光线,两侧窗帘早就被之前的乘客不遗余力全部张开,于是车厢内黯淡下来。无精打采的乘客们打着瞌睡,发着呆,看着手机,整列车上只听得见移动电视里浮夸的广告声和不时响起的报站电子音。密闭的空间气氛说不出的氤氲暧昧,仿佛人、冷气、昏沉的光线、陈旧的座位,机械的噪音都洇染在一起,涂抹进每个乘客的耳目中。
这是昭颖芷晗两人久违的共同出门,却因各怀心思,一个盯了电视发呆,一个偏过头去透过窗帘空隙看向外面明晃晃路面上车水马龙,靡靡迟迟,刻意避免互相交流。
人上人下,车来车往,时间流淌,心神徜徉。芷晗轻轻拍拍昭颖:“我们到了。”
昭颖跨下车阶,甫一抬头,眼前的开阔景色让她立时忘却了炎热,车上积攒的郁悒也一扫而空。
这是一座古色古香的镇子,遗世独立于江畔山间。
老镇分三街九巷,同无数山城建筑一般造型,攀陡坡峭壁层叠而上。背倚青山,一派葳蕤绵延自然屏障;面临长江,西涌而来东奔而去,淘沙滚浪不绝于脚下;旁侧大桥,飞跨南北,岿然不动;对岸高楼,鳞次栉比。
“据说这里,以前是通往南岸的义渡口。”芷晗回首,笑看左顾右盼放慢脚步的昭颖,一把牵过她的手。
曾经名为“义渡”的老人,气概慷慨,脚踏涌急湍流,胸穿钢铁大桥,甩青衣揽层山,荫庇世代俗人。于是山、镇、江、桥、路、人,在老人的穿插贯联下,东南西北、上下左右、新老缓急,竟相辅相融,珠联璧合。
昭颖任由芷晗牵引着,自顾自东张西望,一块石碑赫然映入眼帘,“马桑溪古镇”几个朱红楷字俨然其上。再往里走,仿佛进入旧时与现代空间错落的夹缝。间间栋栋仿古中式房屋,横排竖列错落相间。黑瓦屋顶,灰砖砌墙,黄木纹门槅圆柱镶嵌其间,木撑拱挑檐檩延展伸出,柱灯笼垂挂旌幡飘扬。
旌幡匾额各色各样,看不出是些什么店铺,沿路走去只见到这家门口四人成桌八人围观打麻将,时不时冒出几句或喝彩或贬损嬉笑怒骂;那家门口大盆豆花点卤成形,静待人盛碗品尝;一户竹椅零散,阿婆大爷随意而坐自在品茶,拉着东家长西家短;一户捏着竹叶糍粑,瞬间有模有样整齐摆放蒸笼上屉。新与旧的气息,就像皱纹爬满脸上的老人与圆润结实的孩子,混杂在镇上街道间,两般差异巨大,看得到,体会得到,却分不出离不开,组合成了另一种味道。
昭颖正出神,芷晗拉了她停在一家摆放着包子油饼的店前:“肚子饿不,先吃点东西吧?”昭颖才想起今天比平时起得要早很多,不吃早餐填肚子可不行。尤其面前揭开蒸笼,热气腾腾,成熟的麦香肉香扑鼻,更觉得那一个个圆滚滚的小包子分外诱人。
口里热乎乎肉香丰腴,豆浆甘甜爽口。芷晗笑着先聊起来:“听说,我妈妈特别喜欢吃包子。她那个年代,包子本来就不是每天轻易可以吃到,肉香特别让人嘴馋。然后因为她小时候附近有家特别好吃的包子铺,周围的人都会排队去买。妈妈那时候虽然身体不好,吃什么都没有胃口,但唯独吃那家包子特别香。后来身体健康起来之后,更是能一口气吃好多。爸爸总是告诉我这些事,弄得我也喜欢吃包子。”
两人心情好了不少,芷晗方才说:“走吧,就在附近了。”
踩着方石板,横竖穿过几条巷子,离江边渐远,直到临近苍翠青山一侧,人声渐稀,行迹罕至。粗壮遒劲的夏木将阴翳铺满空间,也将静谧涂染在空气中。少了一分烟火嘈杂,多了几缕闲淡幽静。芷晗指了指前方说:“到了,就是那儿。”
陡坡峭壁下,一壁石砌护墙隔开里外,墙界内是古镇风景,外侧与山壁间逼仄的几米宽度,是倚贴山势蜿蜒而建的老铁路。苍山若为巨大青铜器皿,铁轨就仿佛錾刻其底部的花纹,另类却服帖,相得益彰。
一侧护墙旁,石板星系,杂草丛生,一节老式绿皮火车厢废弃在此。通体绿漆被灰尘所掩,失去了原本锃光油亮的色泽,即使在夏日明辉映射中,色彩丝毫不复当年跃动,陈腐而刻板。再加上雨水腐蚀,留下一道道自上而下由宽到窄的自然锈渍,稍微走近,就可闻见空气中弥漫的草木味道中,突兀的铁锈气色浓烈起来。这不是人工做旧仿制的成品,而是年代的造物,每一道黄斑锈痕,每一抹气味,还有灰蒙蒙的漆色,都是岁月自然镌刻的印记。芷晗手指的,正是这样一节废弃车厢。
看着芷晗在杂草间寻找落脚之处,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往车厢前门走去,昭颖紧随其后,暗自思量。这样看来,前日芷晗白净的鞋上沾染的泥印算是有迹可循了,但其他更大的疑问仍是一团雾水。小猫从何而来,又如何凭空消失,芷晗前日为什么那样慌张,却一直闭口不言,还有昨日提到的奇怪的事,母亲的事,所有的答案,难道就在这一节破旧老车厢里?
芷晗拉着车门旁铁把手,用力一蹬,踩了上去,看来已颇熟练。她随即回过身来,半蹲着身体,一手撑在门边,一手伸向昭颖:“小心啊。”
昭颖本就比普通同年女生还矮半截,对自己的体能十分有自知之明,也并不想在无谓的小事上逞强好胜,拉住芷晗伸过来的手,另一手有样学样拉住门旁把手,用力一蹬上了车内。
“呼——”站稳脚跟,昭颖长长舒了口气。如果不是芷晗用力牵拉,凭自己一人想要上来怕是有些吃力。
定神后抬头看向车内,仿佛置身另一个旧时代的空间。门口悬挂着锈蚀破损的金属牌,字迹模糊,因为固定的铆钉掉落了一边,所以字牌倾斜耷拉着。车厢内一排排绿皮桌椅表面破烂不堪,满是裂痕破洞。车厢天花早已分辨不出原有色彩,烟雾水气蒙上一层油腻的黄色。角落里,转折处,蜘蛛网随处可见。
这里仿佛被定格的油画,画面的世界与两人认知的现在断裂脱离。只有玻璃窗透进来的光线将车厢内怀旧老照片般静止的桌椅、桌板,染上立体明暗色彩。一束束可见灰尘跳动翻飞的光线,作为唯一与外面联系的存在,让这个逝去在旧时光的空间活在了两人面前。
昭颖不曾坐过这种老式绿皮火车,但在电视和书里曾有过见闻。那个年代里,这么一节车厢曾经承载过多少南来北去、离别送往,容纳了如何的喧嚣吵闹、悲欢离合。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车厢头接了开水泡面,走回自己座位,静待那一碗热腾腾却能温暖人心的学子;围着小桌板边嗑瓜子边打扑克,互相甚至并不认识来自五湖四海的青年人;好容易安顿好大包小包行礼,累得披了一件外套就打起瞌睡的乡亲。
“小颖。”芷晗轻唤一声。
“嗯?”
“记得我昨天说的吗?接下来,会发生一些很不可思议的事,我知道你可能一下子可能接受不了,因为我第一次的时候也是被吓呆了,但还是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不要太吃惊。还有就是,最好对看到的事暂时保密,不要告诉其他人。”
对于芷晗一再郑重其事的告诫,昭颖一本正经的点点头,深吸一口气,以示平复心情做好了准备,然而心里仍是一团疑惑,完全想象不到这个有限的老旧空间里能发生什么让人难以置信的事。
芷晗牵起昭颖的手,比先时力度重了不少,好像紧紧抓住一件宝物,一松手就怕丢了似的:“跟紧我,千万别松手啊。”
两人一前一后,从车厢头往车尾门迂缓而行。一步两步,脚越过光线,踏在腐败的地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空洞声响,昭颖不由得心跳加速。三步四步,划过的明与暗,在尘雾朦胧中界限模糊起来,渐渐扭曲在一起,看得昭颖一阵目眩,来不及反应甚至发问。五步六步,车厢随着光线一起扭曲,绿皮座椅,黄腻天花,油褐地板,并不协调的洇染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大型万花筒似的。昭颖觉得自己也融化成了万花筒中的一块玻璃碎片,双眼失去焦点,前后左右不分,迈出步子,却不知是踏在地上,还是踏在空中,身体好像泡泡一样飘飘然起来,天旋地转。
昭颖的体质哪里受得了强烈晕眩刺激,无法多加思考,胸内憋闷反胃,几乎要瘫软倒下,幸而芷晗及时转身迎面拥住她。昭颖闭着眼惶恐的抓紧芷晗,晕眩难耐让她不自觉的手上用力寻求着靠向芷晗。芷晗心疼不已,贴在她耳边轻声鼓励:“加油,再走两步就过了。”一边说一边紧贴着支撑起昭颖的身体,情愿替她负担起全身的重量,用手搀扶着往前牵引,继续多走了两步,又或者说是飘忽了两步,终于一脚踏到了硬硬的地面,晕眩才被抑制,切实的安心感油然而生。
昭颖俯身闭眼歇了一会,晕眩的感觉稍稍好转,抬起头来想要发问,眼前的景象却比任何冲击都更猛烈的一发涌入昭颖眼中,刺激得她瞠目结舌。
逼仄低矮的楼道,阴暗昏沉,相隔一道楼门,外侧强光照耀。芷晗逆光静伫在门口,影影绰绰看不清面容,只有剪影光勾勒出她静立的秀颀身姿。车厢不见踪影,她们此刻,身处异处。
昭颖如坠入云雾中,怕是自己还没从晕眩中清醒过来,揉了揉眼睛,再定神看去,发现这狭矮楼阁左右墙面竟全是红砖,没有一点抹灰装饰,且砖残泥损。踩到的硬硬的地面,则是一层凹凸不平,浇铺得原始简陋的水泥,过于破败陈旧的景象,实在不像现在钢筋混凝土建筑的样子,无法想象出造于哪个年代。
芷晗等候着昭颖恢复,轻声问:“还好吧?”
昭颖摇摇头,勉强苦笑说:“就算你让我不要太吃惊……如果能提前告知我一点,会发生这种大变活人一样的情节,我大概会更好受。”
“对不起……我是很想说,但如果不是亲身体会,就算我说了也很难相信吧?”
昭颖默然不语。确实如此,就算现在正经历着,也不太敢相信眼前的就是现实,宁愿相信双眼被哪个魔术师的把戏给蒙蔽了。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前几次也是这样,我在车厢里走着走着,就一阵晕眩,换了一副天地……不过我想带你真正去看的,这才开始。”芷晗从门口退回楼道内几步,轮廓光隐去,这才看清她的脸上表情,弯弯眸子里除了无奈、不安,更有一分隐隐刺痛着昭颖的坚定。
听如此说,昭颖只得叹息一声,跟上几步,往狭窄的楼道门外走去。
视界在夏日白光中敞亮起来,近观远眺一览无余。
脚下可以勉强称呼为人行道的地面,不是平整的石铺路面,更接近于乡间田埂干硬后的泥路,一场雨就可以让泥泞满脚,遍布坑坑洼洼。人行路旁仅仅也是混凝土硬化出一层的公路,没有任何标线,歪歪斜斜,与泥土路的界限早已不那么分明。导致泥土沙尘倾覆洒落到车道上,偶尔驰过一辆小车,尘土飞扬,黄沙在日光中狂舞乱飞。还好穿行而过的车辆极少,不然怕是要沙尘漫天。昭颖留心看了一下,车辆无一不是豆腐块似的方正刻板形状,古早味十足,让她想起曾经在老电视剧里看到过的“奥拓”。
放眼望去没有日常随处可见的高楼大厦,路边是一溜的低矮楼房。有两三层的,粗犷的红砖黑瓦,不掺一丝装饰观感,连嵌在那红砖头的木框门窗也破败到仅能供最单纯的开合使用;有四五层的,白灰掉落,污迹斑驳,远远就能看见露台楼道挂满晾晒衣物。偶尔有栋七八层高的,外墙漆面崭新,兀立其中颇为显眼。
更为夺人眼球的是半空中杂乱无章的电线,粗细不一,或是成股成捆,或是一根两根,在楼房、电桩之间横七竖八,穿插牵拉,也有爬山虎一样贴着楼房墙面耷拉着的。偶有鸟儿停驻其上,又被路过车辆扬起的灰尘扰飞。
路边只有几个蹲着的男人,有单穿一件布满灰渍的白背心,也有套一件洗得褪了色的灰蓝衬衫,下摆耷拉在外,袖子高高卷起。一样的是,他们统一背了一根缠绕着粗麻绳的大扁担,全都黝黑结实。一边吸着烟吞云吐雾,一边用新奇的眼神瞅着昭颖两人。
昭颖随着芷晗继续往不知何处的目的地前行,拿眼角余光四处斜瞟,瞥见有人看向自己,忙又收回眼神低垂了头。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交织在她心里。陌生,来源于真实可见的一切,这里不是自己习以为常的城市,大到楼房布局、市政道路,小至一砖一瓦,一车一人,都在敲打着昭颖的常识,提醒她不愿承认的感知理解。熟悉,则来源于脑海里模糊的片段,片段出自于看过的电视电影里?照片里?曾经的记忆里?一张张胶片构建成似曾相识,熟悉的画面。
于是陌生与熟悉化在灼热潮湿的空气里,暧昧不明,灼烤着昭颖的脑子。一方面是理智思考得出的解释,但结论突破常识,过于难以置信,她自己也不愿承认。另一方面是感性想象得出的解释,表面肤浅,但至少可以较为轻松的接受,也就是所谓的心理安慰。
两种思绪,昭颖无力去选择对错,因为比起思考,烈日里爬坡上坎,才是真正的挑战,考验着她宅家的单薄体质,喘息声愈加沉重。
精神漫漶时,逐渐可闻人声鼎沸起来。昭颖无力望去,前方人影绰绰,烈日高温也挡不住的熙熙攘攘。而路边不显眼的位置立着一块蓝底白字铁牌,“上新街”。
昭颖眉头一皱,两种矛盾的思考方向终于有了结果,她不得不承认,陌生而诡异的现实确实突破自己的常识,如自己理性推想的,这不是魔术可以敷衍解释的,就算说是魔法,也太过夸张。
因为刚才,自己还在长江北面的大渡口区马桑溪古镇,而这里,是长江以南,南岸区的上浩新街。空间移动了?还是自己瞬移了?不仅如此,另一些更加奇怪的事实,如果真按自己推论的,将更加惊人,超脱于现实的难以置信。芷晗身上那吸引着自己去探寻的深不可测的神秘气息,此刻飘忽于外,越发明晰,同天日一样白亮清明起来,多半与此有关。
昭颖察觉到自己走上了通往神秘苑囿的小径,离馨香的尽头近了几步,本应兴致高涨,眼前的超现实与芷晗的态度在她心间扯开的黑洞却提醒着她,祸福未定。她决定先闭口不言,看芷晗将自己引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