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黄包车夫的铃子又响了，灯火阑珊的景象是那样地令人神往。一出出的灯光如窜在水藻中的鱼儿，此起彼伏地亮着。

秦舒桐放下了扎起的头发，简单地穿着一身白领衬衫，赤着手，面带怒气，一拳一拳地挥在她面前的沙袋上。她拳拳都是使足了劲儿，沙袋左右猛地一晃，上面的铁锁扣发出奇怪的声响，折磨着她的耳朵。

站在门口的我听着有节奏的、厚实的打击声，有些迟疑地敲了敲门。她恐怕正是生气的头上吧，公董局发生的事情我都已经听别人说了。整个公董局里也就只有她会生气到这般地步。

“进！”门里传来了熟悉的嗓音，只不过没了些温柔，多了些急躁。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微微探着脑袋，向里面瞄了一眼。

秦舒桐正向沙袋发起着猛攻，上面还画着两幅人像，只不过沙袋转得太快，我有些看不清。

我进了门，看着她，问：“这两张画是？”

她压着嗓子，有些喘不上气地说着，活脱脱像一直生气的土拨鼠：“胡涛泽！还有、这个卑鄙的律师！”说完，她又一拳呼在那个画像的脸上，心头的气还没有消。

“哦。”我意识性地回了她一声，想到了最好的话题能够消去她的怒气，“我们去楼上聊聊案子吧。”

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喘着气，后头看着我，脸上写着的分明是：这案子不是已经结案了吗？这几个字。

我向她一笑，示意她这案子并没有她想象地那么简单。

巴士穿梭在大路上，昨夜下了小雨，地上凹陷的轨道挤满了污水，巴士一驶过，那洼中的水如烟花般四裂开来，倒映着四处的灯火。

我坐在天台的前沿，将脚搭在空中，一上一下地摇晃着。我从兜里摸出一盒烟，抖出一根，点燃了火，吸进了嘴里。

秦舒桐背对着坐在我的身旁，看着我手中的烟头慢慢变得灰白。

“你为什么想要当一名警探？”我事先打破了尴尬，但秦舒桐丝毫没有想要领我情的样子，冷淡的回了我一句：“跟你没有关系。”我听见她话里带着点淡淡的忧伤。

“你八岁的时候，家里闯进了两个劫匪杀死了你的父母，你躲在床下逃过了一劫，但从此之后你就励志要做一名警探，想着终有一天。要亲手抓住他们两个。”我回头看着她，她那双明亮的眸子与我相对，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到令人发颤地眼睛，“呃——沙川那儿有你的资料。”我吐出一口烟。

“我想要抓住的，不仅仅是那两个凶手，我还要把所有的罪犯都绳之以法。”她回答着我，还是先前的冰凉。

“所以胡涛泽被保释，你就会很生气。”

“胡涛泽虽然犯的是过失杀人，但也应得到应有的惩罚，不能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就逍遥法外了。”她越说越气，冷淡转变为高亢竟有些让我反应不过来。

我立马否决了她的看法：“不。我一定不会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的。这起案子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也许胡涛泽根本就不是凶手。”我放下了烟，吐出一口气，白色的烟雾在飘渺中微微散出秦舒桐的模样，当海市蜃楼散去时，裸露在我面前的是那张清秀的脸蛋，“他也是受害者呢。”

“你为什么这么说啊？他自己都已经招供了。”

“他陈述的不过是眼睛看到的事实，但未必是真正的事实。审讯记录你都看了吧。”她点了点头，“没有觉得有疑点吗？”

“什么疑点？”

我竖起一根手指，直愣愣地看着她把“第一个疑点。那天晚上，胡涛泽为什么会开着车顺着右侧的道路形式？”

“因为一半的道路被花匠的小推车给占了。”

“疑点就在这儿。胡家很早之前就辞去了所有的佣人，他们哪里有钱请花匠？而且花园里的花木一看就知道是很久都没被修剪过了。”

我又竖起了两根手指：“第二个更大的疑点。你过来。”我转身上了天台，将手里的烟拈灭，走到垃圾桶旁随手将它丢了进去。顺手拿起可以活动的椅子，推到秦舒桐的跟前。我随即坐下，看着正一脸茫然站在一旁的秦舒桐。

我又开始了自己的解说：“我现在是胡涛泽，而你是胡太太。我在开车，你扒住了车门。”我做出握着方向盘的手势，向她示意意思性地抓着空气。

她将手放在空气上，我左右一动手臂，假设自己正是胡涛泽，开着自己心爱的小福特行驶在胡宅的小路上。

见她久久不开口，我说：“说话。”

“说、说什么？”

“台词啊。胡太太那天晚上讲的话！”

她低下头，一本正经地说着令人害臊的话：“你这个王八蛋！为什么又去舞厅跳舞啊？”

“这个时候，胡涛泽看到前面有一辆小推车，他本能地往右打方向，而胡太太也不小心摔倒。”

“嗯？”

我摊开手：“倒啊。”

说完，秦舒桐配合着我，白色的衬衫在我眼前一晃，向后倒去。她瘫倒在地上，还好那一出并没有昨夜的积水，她的两手上升，双脚抬起。

“停。”我侧过身子，对她解释着，“疑点就在这儿。胡太太明明是往后倒的，那为什么头会被车轮轧住呢？这样倒下去应该是退轧断，而不是头轧碎。可为什么胡太太的头血肉模糊，而腿却完好无损呢？”我一边疑问着自己，一边虚心地想要听听她的看法。可秦舒桐却傻乎乎地坐在那儿，一心想要听明白我的解说。我真不知道前些日子，她是怎么分辨出这个案子的可疑点的。

“审讯记录只有这些，没有什么遗漏的吗？”

“该记的我都记了。”

“你的意思是还有不该记的？”

“还有就是胡涛泽说的一些胡言乱语我没记。”

“什么胡言乱语？”

她手撑地站了起来，豪爽地将手上以及裤子上的灰尘拍了拍：“他说他撞见了鬼。”

“鬼？”

“昨天晚上他开车在培而亚路的时候看见了胡太太的鬼魂，所以就撞上石柱了。”

我开始思索着，脑细胞飞速地运转着，我将案件每一个疑点链接在一起，可唯独有一个什么漏洞不知如何填布上，听她这么一说，一瞬间我找到了那个漏洞。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早说！”我飞快地说完这句，啧了一声，快速地下着楼，恨不得飞下去。

我们闯入了胡宅，我拿着手电来回搜寻着。

“这地儿我们已经来了三次了，你到底在找什么？”秦舒桐为了不引起注意，小声地问着。

我终于发现了我的目标，我蹲了下来，拿起那根断了的电线，用手摸索着上面的缺口。

“你说这跟电线是怎么断的？”

她一把抢过，在手电的照亮下看着：“从切口处上来看，是被人为剪断的。从表面氧化程度上来看，是新剪的。”一时之间我的心底萌生出——其实有她也不错——的想法。

“审讯记录上说，路灯全都是坏的。可是你看，那边的路灯都是好的。”我指了她身后一眼，那一团灯火通明，“而这段路的灯都是坏的。人的眼睛从亮区到暗区会有一个适应过程。”

“所以是有人故意剪断路灯电线。”

我首先站了起来：“你还记得那天我们来的时候这儿有一辆花匠的小推车吗？应该也是那个人把车推到这儿的，所以造成了胡涛泽开车只能行驶路的这一侧。”我在这边用手笔画着。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随处一瞟，前些天早上的那团杂乱的草灌木丛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踱步上前。

“你看这里有什么？”

“灌木丛啊。”

“灌木丛有什么作用？”

她停滞了一番：“藏人。”

“没错，当天晚上发生车祸的时候，这还藏的第三个人。”

“藏这儿干嘛啊？”

“杀人！”我继续说道，“汪雪竹的死既不是事故，也不是自杀，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可这些都只是你的推测没有证据吧？”

“过来看。”我举起手电照亮了那片灌木丛。那片泥地里有几个脚印。

“你看。”

她夺过我手上的手电：“脚印。男性皮鞋花纹，四零码体，重70公斤左右。可是这有脚印很正常吧。”

“胡老夫人是小脚，开门大爷穿的是布鞋，而胡涛泽皮鞋底纹和这个底纹不一样。”

“那会是。”

我还没等她说出口，拿过她手中的手电，向灌木丛里走了进去。

“你到底在找什么啊？”身后传来秦舒桐不耐烦的声音。

泥土上摆放着一小片破碎的镜片，还是高度数的，我凑近一看，头感到有些晕乎乎的。

我轻巧一笑，心底一阵狂喜：“抓住你了。”

“谁？”

我站了起来，拿起那片镜片，放在她的跟前，嘴角一翘。

“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