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2-5
愛與美的皇后(Queen of Love and Beauty)
POV:尤彌爾
這是一場不為歷史所記載的小型比武,屬於侍從與守夜人的訓練兵。
五十名訓練兵們都參加了比武,除此之外,更大一部分的參賽者乃是服侍騎士的侍從們。雖是侍從,其中卻不乏出身高貴的貴族,畢竟貴族必須從小訓練、擔任侍從以學習武藝以及騎士精神,之後才能在戰場或比武場上建立功績,被冊封為合格的騎士。
說起來,尤彌爾覺得那個石頭男大概也是某個名門大戶之後,才有幸服侍烏爾克林˙雷斯這等貴族。
抽籤在一個長桌進行,一樣由司儀官主持,但是今天侯爵與其女只是簡單致意,隨即離去。看來這是一場完完全全要放給侍從鍛鍊的小比武了──尤彌爾暗忖。
然而,就算只是侍從的比武,卻仍有一頂「愛與美的后冠」被放在高台上。那頂后冠當然沒有前日那頂華麗,卻依然嵌著美麗的藍色玫瑰、嬌艷動人。尤彌爾不禁猜想這頂后冠最後到底會落到誰的頭上。
抽籤很快告一段落,司儀官站上了高台,開始唱名。
「艾倫˙耶卡,守夜人的訓練兵,請上前證明你的勇氣吧。」司儀官高唱,「讓˙基休爾坦,守夜人的訓練兵,基休爾坦伯爵之子,讓……讓寶貝(John boy)?」司儀官似乎有點疑惑紙片的文字內容,他左看右看,似乎沒能發現什麼異常,「讓寶貝,請上前證明你的勇氣吧。」
「是誰亂改我的稱號的!」讓當場抓狂,惹得訓練兵們哈哈大笑,柯尼顯然是笑的最大聲的那一個。隨後光頭爵士的怒吼立刻襲來,他與艾倫才趕緊上馬對陣。
在尤彌爾看來,兩人的對陣稱不上精彩。貴族出身的讓還有點水準,至少能拿穩長槍,艾倫則一看就知道是長槍比武的超級新手。好幾次,讓的長槍成功撞碎在艾倫的盾牌上,艾倫的長槍卻連讓的盔甲也沒碰到,就直直插入泥濘之中,艾倫本身則搖搖晃晃,差點落馬。
「艾倫,不要看讓的馬,看讓的盾牌!」阿爾敏在一旁不斷給艾倫建議,但讓只是從頭笑到尾,彷彿好像吐出積了大半輩子的怨氣一樣……直到第五回合,艾倫意外刺出了漂亮的一擊,將讓給擊下了馬。
在那之後,讓臭臉臭了一整天,簡直比塞外的長毛象糞便還要臭。
比武便如此持續著,有時候訓練兵對上訓練兵,有時候訓練兵對上其他騎士的侍從,有時候則是侍從對侍從。阿爾敏被一個侍從擊下馬,莎夏則靠著精湛的馬術,跌破眾人眼鏡地擊落了服侍御林鐵衛的年輕侍從,贏得了勝利。萊納似乎早餐吃壞了肚子,被一個年紀跟他差不多大的侍從給打敗。貝爾托特在萊納之後也因為馬匹絆倒而摔下馬落敗。米娜對上了同為訓練兵的漢娜,兩個女孩比起長槍比武更像是在玩騎馬遊戲,最後漢娜跌下了馬,由米娜勝出。至於亞妮與米卡莎˙阿克曼這兩個怪物,則毫無懸念地打敗了對手,雙雙挺進第二輪。
最讓尤彌爾心驚膽顫的乃是克莉絲塔的對局。克莉絲塔的籤運好,抽到了柯尼作對手,至少不是尤彌爾所擔心的石頭男。然而看著克莉絲塔嬌小的身軀穿盔帶甲、手持長槍、騎上了比她身型大上兩到三倍的棕色戰馬,仍然讓尤彌爾冒出一聲冷汗。
當初掠襲隊遭到遊騎兵襲擊時,尤彌爾曾親眼見過同伴的腦袋被戰馬給踢碎。
『神啊,拜託讓小矮子別受傷,然後讓她一輪就出局。』她暗自替柯尼加油,希望能讓克莉絲塔早點遠離危險的賽場。
結果出乎意料。柯尼的騎術與槍術意外得不錯,然而克莉絲塔……克莉絲塔簡直跟馬融為了一體。大家都看傻了眼,直呼克莉絲塔的騎術幾乎有莎夏的水準。
然而在尤彌爾看來,與其說克莉絲塔騎術優異,不如說克莉絲塔的馬一直在幫著克莉絲塔。當克莉絲塔的長槍刺偏,馬就會自動扭身,修正角度,讓克莉絲塔的長槍成功命中柯尼的盾牌;當柯尼的長槍襲來,馬還會透過些許的姿勢修正,讓柯尼落空,僅僅擦過無關痛癢的皮甲。最後,克莉絲塔擊敗了柯尼,挺過了第一輪。
受動物喜愛就是這麼一回事吧?尤彌爾暗忖。
「尤彌爾,絕境長城的訓練兵,請上前證明你的勇氣吧。」司儀高唱,「赫特˙石東(Hat Stone),谷地石頭堡的私生子,希甘希納城領主烏爾克林爵士的侍從,請上前證明你的勇氣吧。」[註1]
尤彌爾睜大了眼。她才剛慶幸克莉絲塔躲過了壞籤,卻沒想到隨即由自己對上石頭男。說起來他叫赫特˙石東?帶帽子的石頭?還名字還真他媽的適合這傢伙。
「尤彌爾,我……」克莉絲塔忽然拉住尤彌爾的衣角,尤彌爾轉頭,望見小傢伙正望著自己,一臉擔心的神情。「我有不好的預感,妳……」她吞了口口水,欲言又止,「……妳要小心點。」
尤彌爾覺得心臟受到了狠狠一擊。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放心吧,這是長槍比武,不是丟石頭大賽,」尤彌爾說道,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我兩三下就能把他打下馬。」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
然而當尤彌爾穿上盔甲、拉下面罩。一切全部都變了調。
全盔狹小的縫隙只留給尤彌爾正前方的視野。她看不到觀眾席、看不到人群,也看不到克莉絲塔。眼前所見唯有泥濘的地面、茫茫白霧、東邊的城堡、騎在灰馬上的石頭男,還有他盾牌上的所畫著的一粒大石頭。
號角響起。
一瞬間尤彌爾忘了自己該做什麼,直到她看見石頭男提槍策馬奔來,她才憶起自己應該猛夾馬刺。戰馬起跑,鐵蹄踏破泥濘,然而全身鎧讓尤彌爾的肢體完全受限,連用左手拿穩盾牌都有困難,拿長槍的右手更是難以提起。
敵手轟然來到面前。下一個瞬間,尤彌爾只感覺到盾牌承受了莫大衝擊,一股巨大的作用力將尤彌爾向後推,彷彿要轟她下馬。尤彌爾用盡全力才穩住自己,總算是沒摔下,而右手的木製長槍早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尤彌爾馬上知道自己小瞧了長槍比武。她早該知道眼前的侍從肯定已經訓練過千百次,只是因為缺乏戰功才尚未受封騎士。
就連自己的同儕們,肯定也比自己更熟悉長槍比武,畢竟他們出生在長城以南。但尤彌爾不過是個野人,別說從未涉及長城以北的長槍比武,就連全身鎧尤彌爾也沒有穿過。
可是比賽還沒結束。她騎乘到賽場的一側,調轉馬頭,接過僕役手中的長槍。號角聲再次響起,而她與對手同時發起衝鋒。『這次的感覺好多了。』尤彌爾感覺得到。她將盾牌縮在胸前,強迫自己注意對手的盾牌而非長槍,右手則全力用長槍對準那顆可恨的石頭盾牌。
隔著柵欄,槍尖越來越近。
擊中了。
轟的一聲,兩支長槍蹦然迸裂,尤彌爾在第一時間覺得自己完蛋了,天旋地轉,肯定要摔下馬,然而儘管她失去了平衡,扣住雙腳的馬鐙卻救了她,尤彌爾終究穩住了身體。
她立刻回頭,卻只看到石頭男悠閒地策馬小跑著,接過第三根長槍。
該死的!尤彌爾覺得自己彷彿是個天大的笑話。她剛剛確實用長槍擊中了對方的盾牌,石頭男卻穩如泰山、氣定神閒,自己則連續兩次險些落馬。經驗的差距太大了。根本贏不了。
「妳的長槍。」侯爵的僕人出聲提醒。
尤彌爾狠瞪了僕人一眼,搶過長槍,調轉馬頭,再次衝鋒,心裡卻亂成一團。既然不可能取勝,那麼乾脆被他擊下馬,落得輕鬆、免得受傷?這是個選擇,可是一想到石頭男那張嘲諷的臉,尤彌爾心裡便完全不是滋味。『我得想想辦法,』尤彌爾盯著對方奔馳而來的馬暗忖,『我得想想辦法。』
忽然尤彌爾發現自己犯了蠢。不要看馬,看對手的盾牌!她趕緊將槍抬高,卻發現自己的視線不知為何,仍然緊緊盯著石頭男身下的灰馬不放。尤彌爾注意到那匹灰馬有著一雙黑色的眼睛。
她盯著牠。
牠也盯著牠。
然後她鑽了進去。
尤彌爾想起了當初鑽入冰原狼的感覺,那遠比現在更加難受。當初那匹白毛紅眼的冰原狼是頭怪物,幾乎撕碎尤彌爾的意識,尤彌爾費盡全身力氣才佔有了那怪物的身軀。然而這匹馬不同,牠服從人類太久,已不懂何謂抵抗,所以當尤彌爾鑽進牠的身軀時,牠在驚嚇之餘已經讓出了軀體的控制權。
尤彌爾低鳴一聲,猛然轉向,選了一個沒有觀眾的地方撞斷柵欄,直直向前奔去,完全不理會背上不斷叫罵的石頭男。
當尤彌爾回到自己的身體,重新張開雙眼時,她已經抵達賽場的另一端,胯下的棕色母馬低頭咬著地上的雜草。她的敵手則不見了蹤影,而籬笆開了一個大洞。
「赫特˙石東超出比賽界線,判定出局。」司儀宣布,「依照侯爵制定的規則,長城的尤彌爾勝出。」
當尤彌爾下馬,脫下盔甲,柯尼跟莎夏立刻湊了上來,「妳還真幸運啊,醜女!」柯尼說道,似乎完全不把被打敗一事放在心上,「如果妳所有對手的馬都這樣自己載著主人衝出賽場,那妳就是冠軍了呢!」
尤彌爾瞪大雙眼。
「醜女?」柯尼說,「幹嘛不說話?妳想吐啊?」
「對啊,尤彌爾妳怎麼了?妳是不是想吃白薯?」莎夏說。
「說什麼呢,白癡光頭,想得太美了吧。」尤彌爾大力拍了拍柯尼的光頭,隨即不管柯尼的叫罵走開,心裡卻覺得柯尼真是個天才。
柯尼真他媽的是個天才!
尤彌爾興奮地計畫著,『我是狼靈、是異形者,我可以潛入動物體內,而所有的騎士都要騎馬,』她暗忖,『無論對手多強,只要我潛入對方的作騎,把對方摔下馬,或者控制馬跑離賽場,我就能不戰而勝,一路贏到底!』
「尤彌爾?妳怎麼了?一直傻笑?」克莉絲塔這時才跑到尤彌爾眼前,雙眼睜得老大,「剛剛我還以為妳要被打下來了,我很害怕那個侍從會故意傷害妳──」
尤彌爾按住克莉絲塔的肩膀。
「欸欸?」克莉絲塔驚呼道。就連嚇到也這麼可愛。「尤彌爾?」
「等著我吧,克莉絲塔,」尤彌爾感覺到自己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我會親手把『愛與美的后冠』戴到妳頭上的。」
「欸欸欸?」
※※※※※※※※※※※※※※
開始第二輪時,天際降下了小雨。比賽斷斷續續地進行。艾倫與米娜先後被打下了馬,莎夏則憑藉馬術與一名年長侍從纏鬥了十來個回合,然而當她的肚子開始發出叫聲時,大家就知道她不行了,果不其然兩個回合之後她自己摔下了馬,喊著肚子餓。亞妮則是又在一回合內擊落了一個年輕敵手。其實尤彌爾覺得亞妮一臉想要故意輸掉的樣子,只是她的對手太弱,連一回合都撐不過。
『如果對上我,就不一樣了。』尤彌爾想著。她忽然希望自己快點對上亞妮,以報之前連續被踢翻兩次的仇───一次是人、一次是狼。
「尤彌爾,絕境長城的訓練兵,請上前證明你的勇氣吧,」司儀高唱,「米卡莎˙阿克曼,絕境長城的訓練兵,請上前證明你的勇氣吧。」
聽到野獸的名字,令尤彌爾感覺到一股寒意走遍全身。有那麼一瞬間,她忽然覺得自己應該棄賽逃亡才對。然而當她看到克莉絲塔,恐懼立刻消失無蹤。
開什麼玩笑?我可是狼靈、偉大的掠襲者,難道會怕還要圍圍巾的小娃兒?
尤彌爾上穿盔戴甲上了馬,綁上盾牌、舉起長槍,準備就緒。八十碼外,米卡莎騎的是一匹花色牡馬,看起來溫馴的很,絕非狼靈的對手。看來阿克曼的無敵傳說就到此為止了。
號角吹響,雙方的馬匹開始起跑,而尤彌爾假裝很努力地握緊盾牌提起槍,其實注意力全都放在花色牡馬的眼睛上。那是一雙漂亮的深藍色眼睛,一雙善於服從的眼睛。是了,對了,就是這感覺。
尤彌爾又鑽了進去。
奪過牡馬的控制權只需要一瞬間。當尤彌爾睜眼,她已成為牠,正載著圍圍巾的小守夜人奔馳於賽道上。尤彌爾冷笑,低吼一聲,立刻轉向。
然後背上一陣怪力襲來,將尤彌爾扭回原本的方向。
那是前所未有的怪力。尤彌爾完全不敢想像人類會有此等力氣。牠又嘗試了一次,卻再次被韁繩與轡頭給扭了回來。背上騎手憑著肌肉的力量制止了尤彌爾的轉向。『我惹上了什麼怪物?』尤彌爾驚恐地想,『到底是什麼怪物可以用蠻力控制馬的動作啊?』
忽然,尤彌爾發現眼前的對手越來越近。兩匹馬相聚已不到二十碼,而自己原本的身體正像是失去控制線的木偶般掛在馬背上。
尤彌爾在心中大喊不妙,趕緊脫出馬身,回到自己的身體。當她變回她,第一個意念就是必須提起盾牌,然而她慢了一步。巨大的衝擊正面襲來,彷彿是被山給撞到一樣,然後尤彌爾感覺自己脫出馬鞍,騰空而起,她在飛、在轉圈、像是一隻愉快的飛鳥。
迎面而來的是一片汙泥,而半個心跳之後,尤彌爾覺得自己的腦袋瓜子炸成了碎片。
尤彌爾在陌生的房間醒來。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只知道嘴巴裡有血的味道,眼睛上還矇著一塊布,一塊散發油膏清香的布。聞起來像是丁香,她心想。
她摸摸自己的臉。臉上全都是繃帶,但是至少腦袋沒破。她扯開布,確認兩顆眼球都還在,可是她還是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她躺在床上,而房間擁擠雜亂,一個鳥籠放在角落,幾隻渡鴉在裡面吃著玉米。牆壁上的櫃子擺滿瓶瓶罐罐,還有裝在玻璃器皿內的藥膏與藥水。不遠處的桌子上散布著羊毛紙、鵝毛筆以及油燈,還有不少鴿子糞便。
她掙扎著想起身,卻覺得筋骨彷彿全散了一般,全身劇痛。
「不要動。」一個熟悉的男聲傳來,一張臉出現在他上方。黑髮、雀斑臉……「馬可學士?」尤彌爾驚呼對方的名字。
「我是學徒,還不是學士……算了。」馬可˙波特露出苦笑,「居然ˊ只睡了兩天,妳醒得真早。我還以為那一摔會讓妳睡個七天七夜呢。」
「這裡是哪裡?」尤彌爾道,卻連講話都很痛,「我怎麼了?」
「這裡是灰牆城學士的房間,他特別將房間借給我替你處理傷口,」馬可說道,「米卡莎出手太重了。妳整個人被擊飛,大概飛了有十呎高吧,還頭下腳上的摔在地上。克莉絲塔可被妳嚇壞了。事實上,是克莉絲塔即時把妳從泥巴裡拉出來,要是再遲些讓泥水跑進呼吸道,妳大概會直接窒息。」
「克莉絲塔,」尤彌爾感到一陣頭痛,腦中隨即浮現小矮子的哭臉。她擔心我,而我讓她害怕,她卻又救了我,「克莉絲塔在哪裡?」她問馬可。
「在妳旁邊呢,沒看到嗎?」
尤彌爾聞言轉頭,這才發現克莉絲塔頭靠雙手趴在自己的床緣,正沉沉睡去。
「她棄了賽,照顧了妳兩天兩夜,甚至不肯自己去睡,堅持要睡在這裡。」馬可說道,「妳們的感情真的很好吶。」
尤彌爾羞紅了臉,「是這傢伙太蠢。」蠢的是我才對。必須轉移話題。「比武會後來怎麼樣了?」她問道。
「米卡莎跟亞妮在第三輪對上,她們打得可恐怖了,長槍折斷了二十幾根,每一擊的聲響都響徹會場。後來她們同時把對方擊下馬,又在地上空手搏擊。那不是比武,那簡直是一場藝術,看得所有人都呆了。」馬可回憶,「最後司儀把勝利判給了米卡莎,因為她用手比較多,亞妮用腳比較多。在那之後,米卡莎就沒遇到什麼對手,拿下了冠軍。她把『愛與美的后冠』戴到了艾倫頭上。雖然艾倫不斷抵抗就是了。」
可以想見「美少女」的稱號會跟著艾倫一陣子了。一想到艾倫戴著后冠的畫面,就令尤彌爾覺得好笑。
「看來妳沒什麼大礙了。休息夠了,妳就可以起身。其他人已經動身返回長夜堡,而奇斯爵士命令妳醒來之後立刻跟上隊伍,」馬可起身,「我先去協助巴魯多大人的學士照顧其他傷者了。」他走出房間,關上大門。
房間剩下了尤彌爾與沉睡的克莉絲塔。尤彌爾端詳著眼前人,只覺得自己愚蠢的無可救藥,險些又闖出大禍。
她伸出手,輕撫克莉絲塔的髮梢,淡淡的香味飄來,令尤彌爾心曠神怡……然而克莉絲塔也醒了過來。
「尤彌爾?」小矮子揉了揉眼睛,然後彷彿被雷劈到一樣瞪大雙眼,「妳醒了?」
「是啊,」尤彌爾尷尬的舉起手,「早安,克莉絲塔。」
「尤彌爾,妳──妳──大笨蛋!」
「等等!」尤彌爾即時抵住克莉絲塔的頭槌,「我是傷患,對我頭槌不好吧,女神大人?要是腦震盪了怎麼辦!」
「不要叫我女神大人!」克莉絲塔喊道,卻收回了她的額頭。接著她站了起來,手指尤彌爾,「不准妳再參加長槍比武了!永遠!絕對!一輩子!」
不,女神大人,重點不是長槍比武,重點是對上了米卡莎˙阿克曼才對。
尤彌爾並沒有說這些,「遵命,女神大人。」她說道。尤彌爾自知自己已經讓小矮子操翻了心,絕不能再增加她的負擔。
然而克莉絲塔的氣還沒有消。她鼓起臉,像花栗鼠一樣,撇過頭去不看尤彌爾。見此情形,尤彌爾微微一笑,挪動身子湊了過去,「別生氣啦,女神大人,」她說道,撥弄著克莉絲塔的秀髮,「我要怎麼做,妳才會氣消啊?」
「妳要答應我一件事。」克莉絲塔說。
「什麼事?」尤彌爾詢問。
「妳要先承諾我妳會答應,然後我才要告訴妳。」克莉絲塔說。她頓了頓,補充了一句,「是妳絕對做得到的事。」
尤彌爾警戒起來。她嗅到危險的氣味,卻摸不透克莉絲塔想幹嘛。然而,久久等不到尤彌爾的答覆,小矮子的臉又漸漸鼓成了花栗鼠。「我答應妳就是了。」尤彌爾投降,「所以是什麼事呢?」
「戴上這個!」
克莉絲塔彷彿詭計得逞一般,忽然從身後拿出了一個花圈。那是由白色百合花編成的花圈,有些歪歪斜斜、並不對稱,卻明顯是手工一針一線將百合花穿起來所編成的花圈。
「這什麼鬼東西啊?」尤彌爾驚呼!
「這才不是鬼東西!這是愛與美的后冠!」克莉絲塔高喊,「戴上她!」
「蛤?我才不要!這東西比較適合妳吧?」尤彌爾只覺得莫名其妙,「妳才是女神──」
「這是我做的,我有權利決定她要給誰,而妳已經答應我要戴上她了!」克莉絲塔喊道。
尤彌爾看著眼前的矮子。她知道自己決說不過對方,便嘆了一口氣,然後低下頭,讓克莉絲塔戴上百合后冠。
「果然很奇怪吧?」尤彌爾說道。戴著這麼可愛的頭飾,讓尤彌爾覺得怪難為情的。
然而克莉絲塔露出了滿足的笑容,「不會喔!尤彌爾戴起來果然很好看呢!」
「蛤?妳分明是在戲弄我吧?」尤彌爾驚呼。但克莉絲塔的笑容實在好看,令尤彌爾心曠神怡。「妳該不會是為了讓我出糗,才叫我戴上這東西吧?」
「就算真是這樣,妳也不能拿下來。」克莉絲塔開心地哼著小調,「因為妳已經答應我了。我命令妳,在回到長夜堡之前,都不能把它拿下來。」
尤彌爾一個傻眼。原來眼前的小矮子不是女神,而是小惡魔啊!然而轉念一想,這也沒什麼不好。如果戴著百合后冠可以讓克莉絲塔一直保有這樣的笑容,那要她戴一輩子她也可以考慮。
「算了,服了妳了。」尤彌爾起身。全身痠痛依舊,但是應當不會造成太大影響吧?「我們趕緊出發吧,否則光頭爵士要罵人的。三分鐘後馬廄見?」
「三分鐘後馬廄見!」克莉絲塔燦笑。
『果然克莉絲塔還是笑著好看。』尤彌爾如此暗忖,也露出笑容,轉過了身,朝房間外走去。
然而,尤彌爾所沒聽到的,乃是克莉絲塔在他離去之後的低語。「不是想看妳出糗喔,尤彌爾,」克莉絲塔在無人的房間靜靜地說著,「是因為尤彌爾是我的愛與美之后……因為尤彌爾是我的女神喔。」
說完,即使無人聽見,克莉絲塔的臉仍然在半個心跳之間變得像是魚梁木的葉片那般紅。於是她趕緊跑出房間,收拾行李,前往馬廄與尤彌爾會合,準備回到長夜堡。
回到她們共同的家。
※※※※※※※※※※※※※※※※※
尤彌爾有些後悔。
雖然一路上,克莉絲塔都笑得很開心,可是戴著百合花后冠果然還是太羞恥了一點。尤其是尤彌爾這樣人高馬大、眼神兇惡、其貌不揚的傢伙,無論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后冠更適合戴在小矮子頭上才對吧?
騎在前往長夜堡的道路上,路人不斷投注而來的目光總讓尤彌爾感覺到不舒服。她不斷對著發笑的路人投以惡毒的瞪視,卻效果不彰。
然而,事情有些詭異。
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少了。
詭異之處究竟何在?尤彌爾說不上來。她回想起之前利威爾的缺賽,心中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然而事情遠不只如此,當時似乎除了利威爾,連他那精銳小隊的成員也通通缺賽、像人間蒸發一樣消失無蹤,除此之外,更有大量沒有報名比武大會的遊騎兵也失去了蹤影。在比賽結束後,他們也沒有現身。
很顯然,這絕非單純的比賽操弄。如此大量的遊騎兵消失,比起被強迫退賽,更像是臨時前往處理某些重要的任務。
比如說,城牆的這一側發生了動亂。盜匪、暴民、又比如叛亂的領主。
突如其來的想法令尤彌爾滴下一冷汗。野人部落間彼此攻伐屢見不鮮,而據尤彌爾所知,就算是在長城的這一側,戰爭與動亂依然不少見。
然而如果真是如此,為什麼完全不把這件事告訴訓練兵?為什麼要像囚禁訓練兵一般把大家關在帳棚裡?這完全沒道理。果然利威爾還是因為其他原因才缺賽吧,比如說嫌棄場地太髒什麼的,畢竟首席遊騎兵的潔癖異於常人。
可是尤彌爾一直無法抹去這種詭譎感。她昏睡了兩天,導致她與克莉絲塔脫隊,此時此刻僅有兩人結伴騎行。如果在此路上遇上暴民或匪徒的話,絕對不是好事。
她沒打算將這些事告訴克莉絲塔。小矮子最擅長擔心東擔心西,把事情告訴她,她說不定會決定親自去查個究竟,徒惹麻煩。於是尤彌爾帶著克莉絲塔離開了主要幹道,遁入鄉間小巷,希望避開任何可能的麻煩。反正無論身在何處,只要朝著天頂的『搖籃座』——在長城的這一邊則該稱為『王冠座』——前進,就可以到達長夜堡。
然而這是尤彌爾做過最愚蠢、也最令她後悔的決定。
那是離開灰城牆的第三個晚上,兩人在一棵榆樹下紮營。
她們生了火,藉此趕走森林裡遊蕩的狼。克莉絲塔負責準備晚餐,尤彌爾則去不遠處的小溪打水。可是當尤彌爾聽見克莉絲塔的尖叫,急急忙忙跑回營地,卻見到克莉絲塔被兩個頭帶骷髏的男人制伏,壓制在地,一旁還有更多的人。
尤彌爾立刻抽出腰間的長劍,向那些人撲了過去,然而暗處卻來了一隻箭,直接射穿了尤彌爾的大腿。尤彌爾吃痛跌倒,手上的長劍立刻被一柄長斧掃走,頭上的百合后冠也掉落在地。這時候她才看清楚了包圍自己的人們。
他們衣衫襤褸,數量眾多,披著熊皮或山貓皮製成的披風,穿著熟皮革或羊皮縫製的甲冑。少數人武器精良,但是那些鐵劍與橡木盾一看就知道是從守夜人身上掠奪而來的,更大一部份的傢伙拿的是石斧、石刃、柳條木編成的盾牌,上面畫著奇怪的圖案,包含骨骼、毒蛇、熊爪、惡魔般的扭曲面孔。
自由民。
這些人是掠襲隊。然而規模相當大,起碼有兩百人。
他們的領頭人看起來相當年輕,卻高大威武,比貝爾托特還要更高。他的臉上纹滿刺青,一隻耳朵不見,頭戴銅製頭盔、身披縫上青銅圓片的戰甲,手中則是一柄比他人還要更高的青銅戰斧。他滿身是傷,有些傷口甚至還在滲血,但是這都沒有影響他所散發出的恐懼氣息。
是瑟恩人。
尤彌爾瞪大雙眼,冷汗直流。傳說中吃人肉、飲人血的瑟恩人,他們率領掠襲隊翻過了絕境長城?難道說他們就是利威爾之所以消失的原因?遊騎兵們之所以消失,是因為前去迎擊自由民的掠襲隊?可是利威爾沒有出現,他們卻來到了這裡……該不會……前去迎擊的遊騎兵已經全軍覆沒?
「烏鴉。」某個自由民用古語說。
「還沒飛出巢的烏鴉。」另一個自由民說。尤彌爾定睛一瞧,才發現並非所有自由民都是瑟恩人。尤彌爾意識到他們是一支龍蛇混雜的雜牌軍,卻是由瑟恩人率領。「瞧,娘們沒有黑衣,稚嫩的很呢。」
「瑪格拿,怎麼處理?」一個瑟恩人湊在領頭人耳邊說著古語。尤彌爾大吃一驚。原來那個傢伙是瑪格拿嗎?瑟恩人的族長親自領隊?可是他也太年輕了吧?「黑髮,醜,我想要金髮。」
聽見這句話的瞬間尤彌爾嚇出一身冷汗,「等一下──」她以通用語高喊,斧柄卻迎面而來,將尤彌爾重重壓回地面。
「不准,」瑟恩的瑪格拿冷冷說,說的仍然是古語。他走到尤彌爾面前,拾起尤彌爾的長劍的同時將克莉絲塔織的百合后冠採入泥濘,「攻打長夜堡前要取悅神明。吃了她們。」
「等等!」尤彌爾高喊,「你不能吃我們!」
所有自由民全部都嚇了一跳,而被壓制在地的克莉絲塔也是。尤彌爾慢慢地站了起來,而他們只是看著她站起。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尤彌爾剛剛所說的乃是古語,那是只存在於長城以北的語言。
瑪格拿瞇起了眼,「烏鴉,妳是什麼人?」他用古語說。
「我不是烏鴉,」尤彌爾努力避開自己不會的古語字詞,「我是鬼影森林的掠襲者尤彌爾。我隨著賈利亞德酋長之子翻過長城,潛伏於此。」
自由民們盯著尤彌爾許久,而瑪格拿是眼神最銳利的那一個。「瑪格拿,她是騙子,該殺死她。」一名瑟恩人在瑪格拿耳邊用古語道。
「瑟恩的勇士原來都是膽小鬼嗎?」尤彌爾用不怎麼流利的古語回擊。她猜測這樣能夠激怒以身為戰士自豪的瑟恩人,「你怕女人不成?」
尤彌爾賭對了。那名瑟恩人怒目而視,卻不再言語。然而瑪格拿眼神依然冰冷。「賈利亞德酋長之子是我的至交,聽說他死於那一場掠襲,」他冷冷地說,「如果妳曾跟隨他,妳必然知道他的名字。」
該死!尤彌爾在心中怒斥,她聽過他的名字,聽過了一百次,因為在攀爬長城的過程中,許多同伴都喊著他的名字,彷彿這能夠給他們力量一樣。名字、名字……尤彌爾瀕臨絕望,卻在放棄前一刻閃過那個黑髮大男孩的名字。「馬律賽爾˙賈利亞德。」尤彌爾以古語說道,「在倒下前,他殺死了三隻烏鴉。他是真正的戰士。」
「真正的戰士。」自由民們低聲複誦。
「既然妳本是自由民,為什麼穿著烏鴉的羽毛?」瑪格拿冷冷問道。
「賈利亞德大人命令我躲在烏鴉群中,等待時機,」她撒謊,直視著瑪格拿,「等待戰士們到來。」
「等待我們到來。當然。」瑪格拿冷笑。他信了自己多少?尤彌爾沒有把握。「進攻烏鴉的長夜堡需要每一個能拿劍的人。我留著妳,但妳要是敢跑,斧子便招呼妳的脖子。」他敲敲自己的長斧,以示警告,「既然妳是自由民,那麼就拿金髮獻祭、吃了。」
「不可以!」尤彌爾高喊。
才剛喊出口她就知道慘了。自由民們的眼睛盯上了她,不信任的情緒逐漸蔓延。
「原因。」瑪格拿冷冷說。
尤彌爾嚥下一口口水。她轉頭,望向被壓在地上的克莉絲塔。小矮子的眼神中充滿驚恐與不解,這是理所當然,因為克莉絲塔根本聽不懂古語。她對現在的情況理解多少,尤彌爾並無把握,但是尤彌爾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無論如何,自己都得保住克莉絲塔的安全。
一個答案在尤彌爾心中浮現。「她是我的。」尤彌爾說道。
瑪格拿聲線一沉,「妳的?」他以古語問道。
「我偷了她。她本是北境之王手下的僕從,而我趁著月黑風高將她偷了出來。」
尤彌爾強迫自己露出冷笑。
「自由民能偷女人,但是不能偷別人的妻子。現在她是我的,誰想偷她,不但得受諸神詛咒,還得問過我的匕首才行。」[註2]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