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生死

作者:颜汤粉
更新时间:2019-12-05 1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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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梦里隐约听到了他人私语。

是女子拧着帕子,半是埋怨半是叹气道:“我们为什么要救她呀。伤口成了这样,药又喂不进去,白白浪费人参。”

又一年长女子道:“大夫说还有三成可能。毕竟也是个为百姓挣命的义士,主人和木先生向来敬重……”

三成可能什么?江时汐听得迷迷糊糊,想睁眼,眼睛皮却如有千钧;想开口,口舌皆是滚烫。她感觉自己泡在了岩浆之中,难以呼吸,难以游离,只能任其沉入,教熔岩埋掉脖颈,淹没嘴,淹没鼻,逼近了双眼。

有无数的白骨与无头尸伸出手,从火海里钻出来,他们一样难以呼吸,满腹不平,呻吟着,哀嚎着,宛如求救,又互相想把对方的头按下去,自己才好浮起来。

江时汐看着他们想说话,一张嘴,灼热的岩浆灌进了自己嘴中,随着喉咙发出咕嘟的声音。

她想说,别按了,人间之所以枉为人间,不正是因为大家都喜欢互害吗?


她几次发不出声音,挣扎于火海里浮浮沉沉,终于还是放弃了。

好热。想睡过去。

正在此时,一线冰凉贴紧了她的额头,那样的清爽让她又露出了半个脑袋,得以喘息。江时汐狠狠呼吸,这一呼吸令她脑中更为晕眩,只想赶紧进入梦乡,再不被打扰。

这些年真的太累了。放下画笔,提起刀,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她常常噩梦中醒来,梦见杀过的人又复活,而她战到力竭也杀不尽。她还梦到自己手痒,想画画,明明画的是梅花,却从宣纸中冒出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隐约间她进入了一个仙乡。有青山云雾,缭绕清凉。野鹤在山中振翅,直欲冲破层峦叠嶂。她连上九十九重石阶,发现自己根本不累,惊喜地抬头望去,那云雾中站着仙人。

江时汐看不见仙人的脸,自己却很明白她是谁。

仙人如自己画中模样,玉簪垂发,赤足青衣。

她不敢上前,怕自己身上的血腥气打扰到了神仙。神仙没回头,似乎在等她。而江时汐也没有再进一步,站定于仙人三丈外,问道:“你看我如今所画,可有人间?”

仙人不说话。

江时汐怕她没听到,又补一句:“我数年所识,人间疾苦,万民同悲。宋绯,这算你说的人间吗?”

仙人似乎是笑了一下,又好像只是白鸟飞过的风声。江时汐也迷茫了,打算从怀里拿出一幅画递到她面前,证明自己懂了。可是任她如何寻找,也找不到什么纸张。

她这才记起来。这些年纵有作画之心,却再也没有安稳的一日,可令她画出一副心仪之作了。

思及至此,江时汐一阵惆怅。她遗憾地说:“原本画了张酒鬼,进益许多,想给你看看的。你看了就知道,我不是什么都不明白的人。你说我赤子之心,混沌未开,我记了十年,不太服。”

江时汐心里一阵空落,想到老是等自己回去喝酒的人,自言自语地转身:“算了,人生还长,以后再给你看。”


画师便再抬起头,仍是山间白日,青空云岚。野鹤不知飞往何方,而山中人一阵轻松,再不留恋背后的神仙境地。她知道自己还得回去,画几幅画,喝几壶酒。

就算山下还是熔岩,是地狱,是饿鬼扑来,万骨为堆,她没什么害怕的,没什么在意的。她想,若这就是地狱,那地狱比现在的人间还可爱一些。


又是那种熟悉的感觉。

沉沉的头颅似泡在滚烫的茶水里,逼得她窒息。手臂的疼痛袭来,如生锈的刀一下、又一下割着皮肉。眼皮重逾千钧,口唇干渴如灼。正在此时——

一壶冰酒,兜头兜脑泼了下来。

酒液的香气,冰凉刺骨,激得江时汐一抖,干涸的喉间发出喑哑之声:“爽啊……”

她努力地抬起疼痛不堪的手臂,抹了一脸自己脸上的酒液。感谢手上的力气,连她拉不开的眼皮都能撑开。江时汐舔了舔嘴唇,眼前一片模糊。不过光看那青色的道袍就知道,泼酒人是谁。


江时汐润润喉咙,勉强挤出一个大概不难看的笑容,组织词句:“九歌……来,再来点。”

陈九歌没答应,也没动作。良久,江时汐好像听到了陈九歌吸鼻子的声音。这下画师慌了,眼睛仍旧看不真切事物,却忍着伤口的煎熬撑起身子,匆匆抬手想替陈九歌擦拭眼泪。陈九歌躲过,迅速站起来把酒壶放下,给她倒了碗清水,塞进江时汐抬起来的手中,极是用力。

江时汐笑着饮水道:“好,不抢你的酒。”

她真的渴了,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浑身滚烫,犹在发烧。江时汐感觉自己久病于床,口中气味定不好闻,于是侧着身子喝水,怕呼吸都让面前人不适——毕竟陈九歌总爱干净。

喝完一碗,她还觉得不够,陈九歌适时地递过了整个水壶,让江时汐喝个痛快。


等她喝完了,陈九歌也算整理好了自己的模样。此时江时汐也看清了熟悉的人,心情大好道:“九歌你不知道,我做梦,去了仙境。本来想跟神仙一起走,想起你还在等我喝酒,我就回来了。”

陈九歌觉得这话算生死情话,毕竟不指望不爱读书的画师讲出什么月下花间的诗词。于是难得地,少见地,一贯刻薄冷淡的文人脸上,飘出几丝红晕。那和平时床上榻上的面颊红潮不一样,江时汐竟也不自觉低下头,心想自己是说错话了还是烧没退,怎么脸上有点烫。

陈九歌说:“既然你放着神仙地不去,那你此次回归人间,必有万千疑虑。算了,还有贵人要见你,我喊两个小丫鬟进来,你且洗个澡。”

说罢她起身,为了遮掩刚才的脸红,还刻意放出一句:“脏死了,你躺了半个月……赶紧好好洗,洗完了喝药。”


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服侍过了。

她和陈九歌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说起两人曾经流连女眷府邸的时光,恍如隔世。她们也饿过,饿的时候就轮流谈起自己在哪家府上吃过多好的菜肴,陈九歌总是很自信地说:“我一定会让你再吃到的。”

尽管她已经因著书,被各州通缉了。

江时汐晃晃脑袋,不想这些,想点别的。她开始想,救她的贵人是谁?自己晕倒前似乎听见了京中报信人的名头,难道报信者见义勇为,或是故人之友?想到此处,她皱起眉头。侍奉的婢女吓得不敢呼吸,以为自己弄痛了江时汐;江时汐发觉了婢女颜色,宽慰道:“多谢你二人,我如今除手臂上的伤,大多外伤都好了,一定是你们照顾的好。多大了?我下次给你们画幅画。”

年纪稍大的婢女迟疑许久,才轻声答:“奴婢十五,这位是妹妹,才十三。”

江时汐想到什么,语气和缓温柔:“我第一次给人画画,也才十三。”


等她换上崭新的鹅黄衣裙,头发简单梳起后,婢女推开了房门。

此地竟在山谷之中。

她面前一游廊,乃环山而成。向下俯瞰,有千丈深渊;向上遥望,远处群山自碧。自己的屋子应是好位置,无人可来刺杀于她,她亦难以飞出此阁。

顺着青山廊桥而走,面前一架瀑布倒悬于天。那云蒸霞蔚景光,仿佛在她梦里出现过。而她转身,一座巨大阁楼矗立于此。虽无雕梁画栋,江时汐却一眼看出,这阁楼必是大师手笔。并且这样的高楼,又择隐秘之山,定是违制之建,系哪位豪强所筑。


江时汐定定神,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对什么。她其实还想带着陈九歌四处奔逃,那总是自由的;可她又想起陈九歌和自己饥寒落魄的夜晚,轮流报着自己吃过的佳肴来解馋——她想,若此楼主人想收她做门客,她也许现在便愿意了。

江时汐终于见到了救她的人。

可江时汐不记得自己认识此等人物。

面前是一书生,三十岁的模样,颀长消瘦,双目有神。书生锦蓝衣衫,佩玉持扇,有几分富贵人家的郎君风流。那书生见面,彬彬有礼,朝江时汐行了一个读书人的礼:“在下姓木,木头的木,名辰虚,字行真。”

江时汐也回以礼:“想必木先生也知,在下江时汐,是个……江湖画师。救命之恩难报,若阁下与主君有何事相遣,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木辰虚似乎很高兴她看出了自己并非此地主人。这说明她并非一个鲁莽武夫。于是书生邀她坐下,摆上菜蔬小粥,道:“阁下大病初愈,大夫说最好吃些清淡的。知君多有疑惑,在下会一一解答。”

接下来就该是谈正事的时候了。


江时汐微笑,说:“此等好菜,我不愿一人独食。可否请先生,令那女冠一同前来?”

木先生点头:“在下已命人去请云中道人了。”

江时汐瞳孔骤然一缩,单手抓紧木筷,笑容不变地打量着面前的书生。

她算,书生离她才一丈,可杀。

但这人既知九歌身份,他人也必知。这不是动手威胁的时候,江时汐又渐渐松开了筷子,低下头,夹了一口小菜:“她不爱吃这些太素的,给她蒸些鸡鸭吧。若都没有,烤麻雀也行。”

这书生还知道多少?江时汐犹疑。

书生倒和气善意:“令在下先行介绍此地吧。此地乃淳城附近一仙山,原有荒废道观,是主君十年前斥资所修。说来惭愧,主君本将网罗情报一事交给在下,在下忝为无事楼楼主,十年来却鲜有所得。”

江时汐舀了一口粥,平静问道:“云中道人,是九歌亲自说的,还是你们亲自查的?这身份如斯隐秘,朝廷至今不知。你们如何得知?”

木辰虚话语谦虚,脸上却有傲色:“在下亦是机缘巧合得此消息。朝中多是硕鼠,查人难,抓人邀功易。在下所知,道人妖书案便是卡在此处。诸公推诿,不肯详查,而欲随意捕人罗织罪名,拷打上交。虽然印书者、买书者、传书者不是被朝廷捕杀、便是有几个意欲请功小人为君所斩,可江画师此刀法,别人不知,我家主人知。”

江时汐抬头笑道:“刀法?我没有什么刀法,刀都是钝的。”


正此时,陈九歌进来。江时汐惊讶道:“你怎么换了衣服?”

画师印象里,陈九歌只盛装过一次。后来以图方便,陈九歌入了道籍,从此除了各类素色道袍,再也没有换过。但此时的陈九歌,说不上盛装,却也有印花绿衣,娟黄为里。多年的颠沛流离,使她头发再也不似从前茂密乌黑,而是一种干枯深褐的颜色。总之,陈九歌不太像一个道士,像个……

这个年龄的她,本来江时汐想,会像个小家主母。她现在没法用这样的形容,因为陈九歌看上去只是憔悴,但还那么年轻。就像从前徐府初见,布衣孤傲的人,仍然会蹲下来喂麻雀,讲些怪话,令路人驻足。

陈九歌笑着坐下,当着众人的面,大着胆子问江时汐:“不好看?”

江时汐赶紧摇头,说:“好看,好看。”


于是三人举杯,其乐晏晏。那关于刀法的话题戛然而止,木辰虚故意不说,江时汐刻意不问。

他们知道,这酒席先开,但一定会有他人。

说的是,众人酒暖时分,暮色如漆,走进来的人。

出乎意料地,那人看起来也很年轻,甚至比木辰虚还小几岁。木辰虚恭敬行礼,而江陈二人各自行来宾之礼。不名的主人穿着白色布衣,一副庶人模样,向她们二人回礼。

江时汐与陈九歌对视,她们看见了彼此眼里的惊讶。若此人是无名楼楼主之君,为何如此谦卑,如此朴素?若他拿着一柄锄头,走在田间,说是农夫也无人不信。

并且江时汐印象里,隐约有这张脸。可年代太久远,她自己也记不清何时见过。


白衣人落座首席,含笑道:“某更行改名后,姓方,单名哲。江娘子兴许贵人忘事,但十三年前,某诚与娘子唔面。”

江时汐仔细回想,这才想起来一件往事。她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诧:“阁下是……”

她知道这人是谁,但她也回想不起这人的名字。

那是——


方哲令侍女斟酒,询问:“某如今乃方将军义子,并未打算向二位隐瞒。敢问江娘子,华夫人安好?”

江时汐满脑子疑虑,如今不知该先问哪个。她心里想的,远没有如今情境复杂。来者诚然是故人之友,故人是师父,友……

方哲大概是,华颜以前的情人之一。若没记错年纪,方哲现在比自己大一两岁,而华颜,早就虚度三轮半光阴。


方哲回头问:“木先生,方才讲到哪儿了?”

木辰虚道:“说的是刀法,和云中道人。”

方哲这才赞叹:“江娘子师承华夫人,刀法虽不名许久,却也有上善刀法一名。娘子手中刀,刀名泣雪。世人不知,我却恐于不得护华夫人之徒安稳,遂几经查访,得你二人踪迹。”

“救我也是访得?”江时汐的眉毛一挑,尽是不信。

方哲从容答道:“非也。救你者为木先生。”

木辰虚点头:“是在下见城中无道,义士横于府前而无人问津,起了恻隐之心,才出手相救。之后半月,一路颠簸,至于云中道人......”

陈九歌这才适时地接过话:“我见你久不归,冒险进城,四处问询,才知你被他们带走。又辗转几度,追上车队。也是同时,他们查到了你我身份。”


一切都刚刚好。

陈九歌和她不见得单纯得就相信了这些。但身份被识破是事实,江时汐被救是事实,方哲是故人是事实,他们好像也的确没有恶意。思及至此,江时汐就可以问出下一个问题:“敢问令尊方将军,是圣人身边内侍否?”

这问题算是冒昧。圣人身边的方将军,乃一介竖人,承蒙圣眷,得封将军,管宫中禁卫,权倾朝野。原本众人担忧,圣人无道,这方崇又是个奸宦。谁知方崇居高位而从不过问外界事,只一心忠君,不论其他。

至于方哲怎么从一介白衣变成方崇义子,想必过程曲折,无人肯说。


方哲坦坦荡荡:“是。”

江时汐大概明白了自己境况。

对方并不想加害于自己,那就好说。虽然身份尴尬,主要由于华颜这一重,但如今各人安全,江时汐一颗心便可落地。

几杯落肚,江时汐胆子也大起来,不管自己手臂的伤究竟如何。她说:“既然无事楼乃收集消息之处,今日宾主尽欢,不妨赌两把。如何?在下赢了,任问一人消息;在下输了,任由差遣。”

这说法有些不厚道。因为原本她被救,只要木、方二人开口,她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但江时汐想知道,无事楼究竟有多厉害。


方哲令侍女搬来五坛酒,抚掌道:“某喜欢爽利人,愿陪汝不醉不归!”

陈九歌没有说话。

木辰虚一味地吃菜,也无言语。


两个豪爽人坐在席中,江时汐手气倒好,连赢三把。她报出三个名字:“宋绯,秋药,丁问。”

陈九歌深深望她一眼,知此人醉态难看,却未真醉。这三个名字由大到小,正好试试无事楼的收集本事。

仆童接过命令,前去寻案卷。趁此时,江、方二人又赌一局,这次是方哲赢。江时汐坐在地上,哈哈大笑:“输了输了,手气没了,你想让我做什么?”

方哲也觉得头中晕眩,遣人倒醒酒茶。他说:“不急,先寻来娘子所需。”


子夜时分,两卷书传来。江时汐喝了杯茶,细细阅读。那方哲漫谈:“宋德妃之画出自你手,旁人不知,亦是在下识得华夫人之笔。君青出于蓝,未来可期。这案卷过时了几日,宋德妃自王府出来,受宠日久,前几年因君王猜忌进过一年冷宫。等她出来,便是皇后失势。陛下不听他人劝谏,肆意杀人,只有宋德妃如今劝得住他一些。你被救一日的消息,皇后薨,不出意外,三年后也是宋德妃封后。”

案卷中颇多细节,字句简明扼要,皆是她宋绯生平。

江时汐不知这些道听途说的跌宕起伏,被编纂成文字,用读书人冷漠的口吻讲出,她该心怀何等心情。十年一别,她都快忘记宋绯的样子,只记得她的金簪,一日夕阳,是江时汐作画的灵感,也是她作画的难处。

而秋药的案卷,便简单很多:佛沙城著名的歌姬,原本红颜易老,渐无人问,却得人举荐,进宫教少女练声。于是,秋药现在在教坊司,竟于乱世中安稳谋生。

江时汐明白了,翻完两卷,问道:“丁问呢?”


那年她们将小徒弟送进寺庙,便走了。这些年虽有牵挂,也一直未闻徒弟下落。是木辰虚站出来,惭愧道:“鄙人无能,未能觅此子消息。”

看来他们并不通户部户籍。江时汐心中有数,站起来又敬杯酒:“非先生之过。今日案卷一览,在下亦为无事楼所震撼。二位乃英雄人物,今日得见,在下之幸。”接着她喝罢酒,继续道:“那么方公厚义,在下……该如何偿?”

方哲与她同饮,放下杯盏。半醉的中年白衣,想起往事,缓缓道:“某数访华夫人而不知所踪。江娘子,可有令师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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