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江时汐快马赶回无事楼的时候,那把火,可能刚烧完没几天。
幸存的侍女衣衫褴褛,呆滞地望向江时汐。她们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地,趋步而前,抓着江时汐的手道:“是官兵……官兵来抓的陈先生!陈先生本设了机关,甚至烧了楼中所有案牍,可是来的人太多了……江先生,他们只想抓她一个人的,压根不管我们,是有备而来……怎么办?”
侍女的手犹在颤抖,脸上挂着因惊吓而落下的泪珠。江时汐脑中浑浑噩噩,一时天旋地转,却还是先替侍女拂干泪水,故作平静地询问:“那官兵……向何处?”
“应该是……陪都琼方。”一名侍女怯生生道。
琼方……琼方。
江时汐听闻过,本朝最厉害的监牢,不是在都城,而是在琼方。那才算天牢之名,有最坚固的门锁铁链,最酷烈的刑罚工具。从建国起,没有一人能从天牢逃出,便是得益于复杂的地形和束缚。
“万宁侯……好一招借刀杀人。好啊……好!”江时汐踉踉跄跄,差点因此而站不稳。她计算着路程所费的时间,先秘密遣人各自去木辰虚和兰幽那儿报信,再快马赶向方哲。
她觉得自己杀万宁侯杀得太快了。不该一刀让他毙命,死得那么痛快——
要再来一次,她会考虑绑住那个人,一寸寸挖掉他的肉,逼他自己吃进去,才好解恨。
那是琼方的监狱。
江时汐每想到一次,都无法制止地心痛如绞。她知道,那种地方折磨人的手段,该会有多少。琼方的监牢,堪称无案不破,因为他们总有办法,逼得良民或是好人,在其中吐出他们想要的话。
连夜赶回营地的时候,营地没走,但是一片肃杀。江时汐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抬头,看得见军帐挂着数颗人头。她知道,是方哲在整饬军队,让不服于自己的人,皆命丧黄泉。
她站在方哲的面前,眼下乌青,拍着桌案道:“我要一队人马,至少五十……不,一百人。劫狱。”
方哲换了身洁净的衣服,没抬头,慢悠悠写着公文。他问:“琼方监牢,你纵带一百良将前去也无用。你要靠什么救下陈九歌?”
江时汐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满脑子是自己正在受苦的情人。她再一次逼近方哲,恶狠狠道:“给我人手。炸药我自己弄……我……我一定要救下她。”
方哲这才抬眼,一双瞳仁悲悯而理智:“时汐,你救不了她了。”
“闭嘴!你凭什么这么喊我!”江时汐暴怒,“给我人手,给我兵器!我替你杀了那么多人,我现在要救我……”
“救你的什么?”方哲平静质问。
江时汐未语,两行泪先无意识地落下。她连日的慌张,焦虑,此时聚拢在一起,顺着眼角,淌落下来。那不算示弱,算人生三十载,第一次真正畏惧天道。
江时汐睁着眼,没有管滴落下来的泪水,疯了一般地拔出刀,手发颤,却没有将刀架在方哲的脖子上。她拎着刀,不知所措,望着方哲说:“陈……陈九歌,是我此生挚友,也是我……我钟情之人。请方先生,借我兵士,我……我去救她。不行,我也要试一试。”
木辰虚此时撩起帘子,急急进来,来不及行礼,看着提刀的女人与安然的大帅,大惊。
木辰虚道:“方……将军!陈先生替我们做了这样多的事,若不帮她,教兵士如何作想?”
方哲的眼神,仍是悲天悯人的。他看向焦急的文士,疯狂的刀客,抿着笑,拍了拍江时汐的肩膀。
“我已经派人调查过了。可是,江先生……我送你百人,你若折损了,怎么办?”
江时汐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了。
她知道,这样的言语之间,每句话会有多少陷阱;她也知道,方哲不是个沉溺于儿女情长,会因为华颜而放过她的人。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江时汐盯着方哲,说:“如果真的,不管救不救的回来,这百人你给我,我……”
“方哲!”木辰虚大喝,“她们……也是朋友!”
方哲瞥了一眼木辰虚,无视了他,继续对江时汐道:“你怎样?”
江时汐颓然一般地,扔下刀,向方哲使用了从未使用过的姿势——跪向他,木然道:“我从此算你的部下了。”
方哲这才满意地,谦卑地扶起她,连连道:“何敢劳君如此。不过百人,包括那琼方混迹之法我也想得到——等会儿让军师替你揽人,今日傍晚便出发,可好?你先歇息……”
江时汐不耐烦地甩开了方哲,似第一次见到面前的人。
她皱着眉,满眼厌弃与警惕,冷笑道:“不劳将军关爱了。”
江时汐收刀入鞘,走出帐外,木辰虚打算追去,最终止步,回望了一眼熟悉的故人。
方哲还是那样温和的神情,无波无澜,似一潭古井。
一百人混入城中不算容易,也不算难;这样的乱世,每天都会有别处的难民打算进入琼方城。陪都的官商富贾这样多,总是不缺赚钱的机会。如果进了琼方,至少代表有一口饭可吃。因此守城的官兵收到了命令,但凡看到衣衫褴褛者,皆不许入城;这也令城门口多了许多商贩,若外来人愿典卖家当,换得现钱塞给官兵,那还有入城机会。
一百人的钱,方哲没给,是木辰虚塞给他们的。
木辰虚在他们临走的时候追过来,眼神闪烁,望着那一百男儿,令手下递去一把斧子:“江先生……这是世间神斧,名为鸿蒙……你也许用得上。”
江时汐没说话,点点头当作道谢,拿着斧子便走了。
身后是木辰虚的缥缈之声:“若娘子有他意……望娘子念我赠斧之事。”
那是一个,客气到陌生的称呼了。
江时汐觉得,也许木辰虚早就计算到了怎样的未来。但她不愿多想,她想的仍旧是,这一百人,还有一包炸药,够不够把那琼方城,炸得开天辟地。
江时汐背着斧子,沉重的铁让她的肩头颇不适应。
好在钱到位,一百人分散开来,都顺利进了城。
刚一进城,江时汐便见了一群书生走在街道上,愤愤而谈:“陈先生如何会通敌叛国?陈先生乃助方将军,百姓谁不知方将军屈死?……”
那一群书生,白冠巍巍,执着笔墨白纸,浩浩荡荡行走街上,对百姓道:“诸君!我九歌门这两年,教百姓识字认字,农种耕桑,皆由我等之师,陈先生所传道受业。这样的人,会是通敌叛国者?!”
书生在街上呐喊着,整整齐齐的步伐,令百姓侧目。而大多的商铺,见日已晚,不愿惹事,顺手将门窗掩上。于是那群书生所经之处,皆如秋风过境,转瞬便没了人影。
江时汐远眺着那群书生的背影。他们脊背竖直,青衣布带,却有着坚定的步子,向街旁的居民呼喊,想让他们帮帮自己的师父。
尽管这样的师父,只是在很多年前,传授过一个村的学生罢了。
九歌门。
江时汐念着这三个字。
“九歌啊……总是有人,想着你的作为的。”江时汐站在了空荡的大街上,抬头是冬日里干巴巴的暮色。那一轮圆日懒散地坠地,似睁不开眼睛一样,匆匆令黑夜接班。只一发呆,整条入夜的街上,便唯独剩下了江时汐一人。
宵禁的官兵也懒得动弹,摇摇晃晃打着哈欠走来。江时汐看见他们,笑了笑,也躲入了该去的地方。
城中不乏接头的点,几位队长围着地图,与江时汐密议如何攻破。
为首一人指着监牢,道:“陈先生的罪名,是通敌叛国,又兼妖书作者……我算过,大约在乙字房内,这般行走。”
另一人计算着炸药数量,道:“今夜子时,狱卒交接,我便于此地、此地、此地,设下炸药,先扰其布防,你们悄悄冲进去。若一刻无果,我们再派弟兄杀进去堵人。若又一刻无果,再用剩下的炸药对付前来的官兵。最多半个时辰……若半个时辰还出不来……”
那几位兵士皆望向了江时汐。
江时汐没有任何的话语,只是点头。
短短几天,军中人人敬服的刀客,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那几位兵士也是随着江时汐作过战的人,自愿前来相救,却也不愿自己的战友折损于此。终究,胆子大的人挣扎片刻,说道:“若真的……救不来。江先生,万望……万望你……”
江时汐伸出了手掌,用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她苍白的面上,勉强扯出一个笑:“半个时辰,我知道。要是救不出来,你们就先走。记得带话给华颜,替我报仇。”
“江先生!”士兵大喊。
江时汐摆了摆手,满脸疲态:“我先去休息一会儿。到了时间,记得喊我。你们都是重情义的勇士……未来,都前途无量。”
望着素衣刀客的背影,那几位兵士也渐渐无话。直到江时汐走到偏房睡熟,才有人忽然提了一句:“方将军最初让江先生来……是让她作画的。”
子夜时分。
如他们预计一般,朝廷给小卒的俸禄逐渐见少,那小卒也不欲多加警惕。只是两个炸药的声响,便引得小卒匆匆赶去。换人的空档只有四个小兵路过,江时汐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进入了牢里。
打开牢房,里面一阵血腥恶臭气扑面而来。江时汐皱眉掩鼻,那和战场上的尸臭味不同,更像是活人饱受折磨,从身上刮下来的血肉腐烂气。仔细一闻,甚至有皮肉烧熟的气息——那大约是牢中的某种酷刑,逼得人钻进烧红的瓮里,烧熟为止。
监牢的人不住呻吟,见有外人进来,抓住牢门伸出手,意欲令他们相救。
那牢房大约改建过,与地图有所出入,复杂了许多。江时汐握住了一个伸出来的女子之手,那手枯黄而泛血,还有三根针陷在女子的指甲里,令指甲乌青一片。
江时汐喝问:“你知不知道陈九歌在哪里?云中道人。你们谁说,我救谁。”
疯癫疼痛不堪的女子,偏着头哈哈大笑:“什么九歌呀,什么云中君呀,咱们这代,信圣上!圣上!韦鉴,韦鉴知道么?……”
另一些囚犯大嚷着道:“我知道!我知道!右转直走再左转,第二个路口再右转,再往里过水牢——”
“呸,你个疯婆子,知道个屁!”
“他们以为我是云中道人,关过我,我怎么不知道!”
剩下的便是牢中他人的疯言疯语。宁信其有,江时汐指着那疯婆子所在的牢笼,对手下道:“这锁好劈,你替她劈开。”
大约没见过劫狱人这么好心肠,剩下的囚犯见状,皆大呼:“我呢!我呢?!我也知道陈九歌在哪儿,我还知道哪几个小杂种上过他,我告诉你名字,你去杀……你去杀啊!”
江时汐听得这样粗鄙言语,握紧了手中的斧头,却没有回头。
她身后的弟兄也听到了,目露赤红,对江时汐说:“江先生,放心。”
顺着疯婆子的指引,众人顺顺利利到了一片水牢处。再往里,皆是冰凉污水,众多的囚犯便被关押在此,泡在水中,皮肤溃烂。狭窄的通道里,只有一个小舟,可载二人,能向深处划去。
江时汐指了高高瘦瘦的那兵士道:“你随我来。至于其余人,待在原地,或想想这水牢可有办法炸开泄流。”
她说得干脆利落,而水牢里半死不活的人,皆奄奄一息望着他们。
剩下的人抱拳道:“不负君言。”
水牢不长,小舟就算划到底,也才几息的功夫。江时汐的心砰砰直跳,她害怕见到的陈九歌,已经是一具死尸。她又怕最好的结果,陈九歌出现在她面前,是伤痕累累。她那么怕脏怕疼的人……
她……
小舟到了。
面前是这所监狱里,最深的所在。
里面是万死不得赎罪的重犯,另有几人看押。那几人都趴在桌上睡觉,丝毫没注意到有人过来。江时汐走上岸,看着四个小子,提起斧头,皆将他们脑袋砍断。
动作干净利落,连跟来的兵士都恻然:“江先生,是真的变了个人。”
江时汐从死去狱卒的腰间,摸到了钥匙,开始一间一间搜寻。没有多久,她就看到了她心中所念之人。
陈九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