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木辰虚原本打算灭烛而眠,却被一柄刀架在了脖子上。
他不用多看,不用多想,就知道会是谁。因此他早有准备地,对着前来的刺客说:“你的刀,比从前慢了。”
“其实我是想来问问你的,我知道你待九歌如同僚,虽忠于方先生,但总对九歌有些朋友之义。木先生,九歌之死,与你们有没有关系?”江时汐于暗夜中,询问道。
木辰虚叹气:“我若说没有,想必君也不信。”
江时汐说:“你不一样。九歌信过你,我也会信你。”
木辰虚为这句话,心中一动。
他诚然是很欣赏陈九歌的。楼中日月,两人也曾理得天下事,阔谈古今情。他与她皆出身于好人家,那些忠诚与义气的东西,刻在了骨子里。
木辰虚的嘴唇颤抖,似乎想着这样的话,怎样说,才能不负故人。
“方将军若有罪,至多为见死不救;朝中之罪,罪可诛。”
见死不救,已经是江时汐想要的答案了。
他们早知道,陈九歌留在楼中,要赌一赌;也可能早知道,陈九歌这一留,不一定会回还。而她被抓,也只有那一百壮士,愿意跟随。这是一个君主的仁慈,也是一个君主最大的牺牲。
江时汐收回了刀。
泣雪刀入鞘之声,木辰虚再熟悉不过。他试探性地问她:“那么,你曾说的……”
江时汐临走时,朗然大笑,似乎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一般:“我自会是他的部下!天下谁会不是呢?!”
溪江伯府的夫人,令侍女替她画好了妆。
高价买来的侍女,梳着光滑的发髻,簪着银色的莲花。她打扮得似一位故人,府中的老人知道,这侍女的眉眼,有三分似那位文人。只这三分相似,让病重的夫人,这一年的病情都轻了许多。
兰幽放下了眉笔,对着镜子,笑了一下。
她早已不再青春靓丽。白发渐长,皱纹亦生,昔日美丽的容颜,已经垂垂老矣。说美人迟暮都是可惜的,兰幽觉得,也没那么可惜。
她这一生,从一个贱籍乐户,做到了伯府夫人,已令世间赞叹。若真的有遗憾——
她到底没有做成太后。
徐牧白这一天问安的时候,惴惴不安地观察着盛装的母亲。母亲笑得和蔼,与往日无异,只说人间雪满,适合煮酒讲史。
徐牧白没有告诉母亲,她的故人,已经赴死;也没有告诉她,陈九歌的那门书生,已收为他所用。
兰幽似乎什么都不知道,望着窗外的雪,饮着热酒,说:“我儿,你虽未长成,我倒已经为你取好了字。徐牧白,牧白,字子昭。《云中君》的昭昭。”
少年愕然地望着自己的母亲,跪下,试图说些什么让母亲高兴些。
而母亲却摆摆手,说:“留我在此,再看看雪。”
那雪一直落到半夜,还没有停的迹象。溪江伯夫人,就在这暖屋厚雪中,溘然长逝。
母亲去世后,徐牧白亲自整理她的遗物,整理出了九张旧画。是江时汐年轻时的画作,明丽鲜妍,看着便像回到了十四年前的那个春天。
母亲的字迹,就留在了最后一页纸上。上面没有画作,没有颜色,只有两行诗——
幽草盈清风,而今不与同。
青崖无鹿影,有客自云中。
次年的春节,百姓没有几个有欢庆的意思。连日的大雪压弯了枝丫,杀得起猪的人家越来越少。他们念着昔日的繁华,躲在家中烧着柴火道:“田也是那个田,气候也不至于那么差,大雪还没有二十八年前的那场大……怎么就这样了呢?”
钱瑶期的谋反也在上元节时,匆匆落幕。
京中禁卫,半数为钱贵妃与其子——淮王所控制。差一点,只差一点,皇帝便被斩于刀下。
皇帝质问兵败的钱瑶期:“朕对你不好么?朕对淮王不好么?宋皇后久无子嗣,你要是再耐心个十年二十年,难道太子之位,还不是他的?”
锦衣华服的女人,正襟危坐在席上,不顾架在脖颈上的四五把长矛,冷嘲热讽道:“十年二十年?江山还会在你韦氏手中?边关将士不温不饱,城里的百姓都被蛮夷抢了多少年!你呢!你却拿国库的钱,去粉饰你的太平,涂你的佛!”
皇帝大怒,喝道:“将这毒妇五马分尸,五马分尸!”
钱瑶期却咬碎藏于牙间的毒药,不给他任何机会。端庄的贵妃,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杀了天下文人,杀了陈九歌,你以为你这位置还能坐多久?韦鉴,你不配!”
暴怒的帝王,将曾经宠爱过的贵妃尸首,仍旧五马分尸。整个钱家被灭族,引得佛沙城中,百姓暗中哀哀。
江时汐听到这些消息,是从华颜的口中。
华颜仍是青丝满头,而女道士的徒弟,却一夜之间,发色斑驳。
她为江时汐倒酒,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吐出的话语是:“这年头酒难得。你……你先喝。若是要,无事楼现在是我的,你去楼中取。酒管够,腌肉与米,够过五年。”
江时汐接过酒盏,喝得极凶。温热的酒灌下去,却没有令画师的胸臆温暖半分。
江时汐抬眼,满目苍凉。山河凝在她的眼底,皆是青山雪色。华颜心下绞痛,温声道:“时汐,你得自己好好活下去……”
“这样俗的话,你往常是不会说的。”江时汐也勉强笑道,“华颜,你好像也变了。”
女道士沉默着,自斟自饮。晚冬的最后一层积雪,正在外面悄悄融化,天气格外冷。有风吹落了枝上积雪,沙沙作响。
“我知道你在想,为什么我还在替方哲做事。”华颜扶着脑袋,想起自己的小徒弟年轻时分,爬上屋顶和她一起喝酒的日子。随便一碟小菜,就能让她们高高兴兴,喝上三五坛。月色不见得比如今澄澈,江时汐却无忧无虑,满脑子想着,怎样画世间的美人。
后来她再也没有提过,她想画什么美人啊,什么倾城颜色啊,什么华颜啊。
江时汐说:“其实我是在想。可我又想,时逢乱世,你总是要投靠个明主。天下雄霸,也没有比方哲更好的。徐牧白若有心……他还太小了。”
华颜点头,眼底颇为赞许:“你真的长大了。”
“三十多了,师父。”江时汐叹息,“你瞧我的白发,看着比你还老。”
华颜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那是你自己愁的。你如今刀法见长,暗杀一术世间难有几人及你。我不一样,我还是比你老了太多……现在已经打不过几个人了。要不是跟着方哲,谁也保不了我。”
江时汐没说话,又饮一杯。
算来人间故人,零零落落,居然只剩下华颜与宋绯了。
江时汐喝醉,掰着指头对华颜数着:“华颜,你看,你看……秋药,被万宁侯拉去宫里,做了棋子,狱中死的;兰幽,听闻九歌的事,病死的;瑶期,谋反未遂死的……华颜,你说我会怎么死?我会死在哪儿?”
华颜倒笑,明明已经扶不稳杯盏,还要往已经满了的杯子里倒酒。端起来的手一直发颤,酒泼了一半出去,打湿她的裙子。她不知道是不是在笑自己,说:“就死江湖里。江湖人,换个痛快死法。”
“怎么痛快呢?”江时汐又问。
华颜抬头,看着房梁上,落满的尘灰。她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想不出还有多少痛快办法,只好说一项最简单的:“比如我,我这辈子结仇结多了,我最好的死法,就是被寻仇,相杀而死。”
江时汐似懂非懂:“那我,可能就得是喝酒喝死的。”
“你酒量好,喝死有点难,倒是陈九歌那家伙,哪怕安安稳稳活到现在,才更可能喝到死。”华颜口不择言,确实已经醉极。
江时汐没有因为提及这样禁忌的名字,而对自己的师父有什么怨怼。反而她赞同了师父的说法:“她要生在盛世就好了。”
那样的话。文人会写诗,写辞赋,写笔记杂谈,和三五友人相聚,喝多了下水,要捉个白鹤给他们看。白鹤是天上的白鹤,她栽在潭中,身影便与水中白鹤倒影,重叠在一起,似骑鹤入云间。
江时汐那晚上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提灯,去找陈九歌。陈九歌找到了,正喝醉酒,躺在青山竹林里。只有枝叶的梅花树,立在那边看热闹,而江时汐偷偷过去,亲了陈九歌一口,陈九歌还没醒。
江时汐却醒了。
醒来的时候华颜已经走了。师父留下了纸条,让她有空回无事楼看看。说这楼现在就送给她了,没有情报的楼,方哲也不要。
江时汐没有婉拒这个提议,她立即出发,前去了曾经小住的山中。
循着记忆,她经过了那挂飞瀑,白鸟穿梭;经过了游廊曲折,蜘蛛结网;经过了被侍女每日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自己的房间,陈设宛如从前。她这才记起来,原来现在离她离开无事楼、方哲举事,也不过半年多。
她觉得像过了半辈子。
她走到了陈九歌于某个深夜里,埋藏的地方。那土被压得很死,甚不自然。没有费多大力气,江时汐就掘开了土,挖出了一个方方的小盒子。
盒子里,是一沓折叠得齐齐整整的纸。江时汐捧着盒子,点燃了灯,就着烈酒,开始读。
第一张纸,是写给她的信。
“道人九歌再拜言,时汐足下:
造化多端,天地玄黄,盖无容身处,已十年矣。某自人间鸿蒙,不识君臣父子。自知其苦如此,其罪如此。惟惊惟喜,得遇君子,乃念春风芳草,不使扰君。饭如何?春寒料峭,加衣否?苦酒应暖,添数梅子,可解酸涩。
临书无意。君得此笔墨,吾应归去。奈何奈何,日寒山低。”
余下一张,是江时汐乱续的诗句——
世间行乐复几回,堪得一夜火树开。
不枉诸君多有意,惭愧酒中记不来。
长安雪满时正丑,韵脚无计罚几斗。
纵遣梁王至天明,却嫌神仙莫能友。
各有人间悲如此,徒想山中雁未走。
只记山中鳜鱼肥,不计南柯梦长久。
青丝霜雪杯莫停,古人进酒谁堪平?
却信高山樵夫过,绿蚁也当醉辰星。
那临走时匆忙的语句后,竟还有文人的诗句——
今人若论飞花曲,亦当为我劝长鲸。
长鲸可吸北风雨,催得枝叶报客行。
再往后翻,有着陈九歌不知是醉了多少夜,偷偷写的纸条。不一定是给江时汐了,却认定江时汐一定会看到。画师知道她的意思,于是一张一张读下去,希望在多少年相识之后,终于明白她的生平。
陈九歌的字迹,从年轻时,务必让夫人们读得顺利的簪花小楷,变成后来狂妄,笔走龙蛇的行书。每个字都是江时汐见多的,也是她永生难忘的——
“非我有意,当问东君。东君不答,徒作苦吟。”
“书成道,如何论道?当以死论,为所道矣。”
“愿故人多寿,人间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