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進入市區沒多久,夏樹正要跟著其他人一起爬上冷氣支架、準備從這邊的屋頂跳到另一棟屋頂時,眼角餘光她看到一個穿著白西裝的男人站隔壁棟樓的陽台上看著她們。夏樹看到他時,他往晶離去的方向看、而後又轉頭看著緊跟在後面的她們,表情平靜,絲毫沒有任何驚訝或意外感,比起她們剛剛一路走來嚇到的一票路人,這人的反應簡直從容得過份。他是在看她們,而且看得毫無芥蒂、一點都不遮掩。
一個擺明了有問題的人卻又大大方方地行動、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有必要隱藏,莫名就讓人窩火──感覺被小看了啊。
夏樹跟著HiME們跳到屋頂上後,就自己跳到了隔壁棟的屋頂,從屋子另一邊潛進去,找到那男人所在的陽台。他倒悠哉,把菸抽完了才轉身準備走進屋子。
這是一間小型食品加工廠,晚上已經沒有人了,整間屋子都是黑的,夏樹就這麼站在暗處,等到男人轉過身來,她才對他舉起槍。
男人先是愣了一下,接著舉起雙手,笑著說:「別緊張,我沒打算做什麼。」
「那你在這裡做什麼?這孤獸是你們叫出來的吧。」男人笑得越是從容,夏樹就越是覺得被小瞧了,說話的口氣也就有了幾分不耐煩。
「不是。告訴妳也無妨,現在製造孤獸對我們一點用處都沒有,如果艾莉莎和深優在的話,放孤獸出來作一些干擾也許是必要的,但既然她們兩個不在了,我們搗蛋也就沒有意義了。」男人一派輕鬆地聳聳肩,說話的樣子像在酒吧裡聊天一樣:「就目前的情況而言,無論十二HiME大戰的局勢怎麼變化,都已經與我們無關了,因為優勝者無論如何都不會是我們想要的人。」
夏樹的嘴角浮出嘲諷的笑意,「那你現在站在這裡幹嘛?」
「蝕之祭還沒結束,艾莉莎大小姐失敗了,我們也只是暫時從舞台上退下來成為觀眾而已,這齣戲妳們還是要演完的,我們也是要把它看完的。對了,」說到這裡,男人挑起眉,語氣混著幾分恭敬和幾分客套,但聽起來依然討人厭:「我們真沒料到妳們有這麼狠,殺了她們兩個,還徹底毀壞到無法追蹤訊號的地步。妳們對我們的憎恨,這份心意,我們收到了。」
……所以這就是希爾斯對深優與艾莉莎的最後結論嗎?這樣也很好。夏樹決定不對這件事多說什麼,免得露出破綻。她虛張聲勢地聳聳肩,「總之,意思就是說,你們還是沒放棄這次蝕之祭吧。為什麼剛好一有孤獸出現,你就跟著出現在這裡了?有這麼巧的事嗎?」
「啊,我還以為妳們已經知道了呢──」男人誇張地作出驚訝的樣子,幾近挑釁;夏樹對此倒是沒什麼反應,面無表情地繼續等著男人接下來說的話。「妳們學校的學生最近搜索到很多我們的小道具,他們都送去學生會了,所以,我以為那個藤乃會長會跟妳們說這些事的。」
這句話才真的讓夏樹心裡愣了愣,但她很快鎮靜下來,「現在你就站在我面前,由你來跟我說不是更好嗎?」
男人挑了挑眉,很是遺憾自己的挑撥似乎沒起到什麼效果。「有一部電影叫『楚門的世界(The Truman Show)』,妳看過嗎?我們沒有好萊塢那種大手筆,但該有的監視器、該有的監控人力都不會少,所有跟蝕之祭有關的事,我們都會好好看著的。妳們現在追的孤獸,跟我們真的沒有關係。」他笑了一下,說道:「如果繼續把時間花在我這個觀眾身上,會追丟犯人喔?」
「不需要你擔心,有其他HiME追著。」
「妳百分之百確定她們不需要妳的幫忙?萬一這次孤獸很厲害呢?」
夏樹有些不甘心,這人講話的樣子簡直就是吃定了她會因此而立刻放棄追問更多問題的機會──而事實上,她也確實想這麼做。她們每一次戰鬥所必須應付的局勢都是未知,如果真的遇上了連舞衣她們六個HiME聯手都無法打敗的孤獸,那其實是毫不意外的。
「切!」夏樹咬了咬牙,轉身便循著原路追著其他HiME們離開的方向而去。「雪之,雪之妳有聽到嗎?雪之?」
耳邊沒有傳來熟悉的應答聲,她估計其他HiME們大概已經跑很遠了,雪之的訊息種子涵蓋範疇也就跟著她們移動離開;至於對講機,她嫌礙事,一收到小碧通知孤獸出沒後,隨手塞給一個在附近巡邏的學生會成員就離開學校了。
要是迪藍不要那麼大隻,她就能叫出來,五分鐘內要繞風華市一圈都不是問題,還怕找不到舞衣她們嗎?
都是靜留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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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邊,其實晶她們也已經快追丟了。
孤獸並不是直線往目的地跑去,而是繞來繞去,如果將孤獸目前為止的行跡畫在地圖上的話,就會看到一連串毫無章法的亂線穿來勾去;距離孤獸最近的晶,雖然一直沒能清楚看到孤獸的樣子,但她彷彿好幾次看到孤獸能直接化為地上或牆上的黑影子,制服會忽然像氣球消風一樣癱成一團軟布讓黑影子從牆上或地上伸出手來抓著跑,有時候也會化為黑色的人形「穿」著制服跑,孤獸的機動性因此而極高,可以在擁擠狹窄的市區中一路無阻地行動、在人群中穿梭也不會引起注意,人們最多只會感覺一陣疾風拂過,除了穿著制服的背影,什麼也來不及看到。而要追緝這樣的傢伙,就算是晶這樣的忍者也非常吃力,她的身手再好,也還是得用四肢的靈活度去克服各種地形與障礙,在市區飛簷走壁還可能引來人群的注意──追趕在晶後頭的小碧已經開始擔心她們這樣一夥人穿著風華學園的制服橫衝直撞,好像會有敗壞校譽的問題哪……
眼前豁然開朗,晶已經追著孤獸率先衝出了市區,腳下是一片草原,再過去就進入樹林了,眼看進入樹林再要看到人影就更難了,晶緩了緩腳步,往後看了一眼,命正緊追在後,奈緒她們勉強跟在更後面的地方。「前面是樹林,妳們幫我個忙,否則就追丟了。」
「好!」
訊息種子裡傳來命她們的應答後,晶說完了方法就停下腳步等她們。命喚出大劍,經過晶的身邊停都沒停、一直直直衝了出去,往樹林的方向繼續跑,晶一直等到奈緒也追上來,從奈緒的爪尖抓出蜘蛛絲的線頭,一邊綁在苦無尾巴上,一邊就跟在命後面跑起來;奈緒一面舉著爪子任由蜘蛛絲被晶不斷拉出去,一面也追在晶身後跑著;就在晶即將追上命的時候,晶給了命信號:「命!」
命將大劍轉了個方向,讓平坦的劍脊向上,「啊────!」命一邊跑著低吼著一邊全力揮出大劍,剛剛抓準時機跳上劍脊的晶就像全壘打一樣被推上了天空,詩帆恰到好處地讓八咫烏吐出的光彈在空中爆炸,權充照明彈,晶一看見孤獸在樹林中的身影遂射出了綁有蜘蛛絲線的苦無;這一下,晶就落在孤獸身後,可以清楚看見牠確實就只是一抹黑色的影子,沒有頭髮、沒有手指的樣子,就像火柴人一樣只是一個有著五體輪廓的黑色人形而已,說不定臉上連五官都沒有。晶原本是打算用苦無射中孤獸的影子,把牠定住,但牠似乎可以無限延伸,儘管確實被苦無定住了一角,穿著制服的黑色主體還是可以繼續逃竄,只不過以苦無為起點、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而已。
晶雖然靠著這一下,又重新追上了孤獸,HiME們也可以沿著蜘蛛絲追到剛剛苦無射中的地方、並進一步循著孤獸留下的長影子繼續往前追,不至於在樹林中失去方向,但孤獸還是逐漸與晶拉開距離,就在晶覺得自己可能要追丟孤獸了的時候,不遠處的前方傳來騷動,鳥群滿天奔竄散去,一個巨大的黑影睜著兩隻白茫茫的光亮眼睛突現在夜色之中,直到晶穿出樹林,到了另一片草原,她才看清孤獸的全貌──她們剛剛一直追捕的原來只是孤獸的「一部份」而已──這隻烏漆嘛黑的巨大孤獸就像一團黑色巨大圓球長著一大堆黑色觸手,牠剛剛只不過是伸出其中一隻觸手,並長出分枝好讓觸手有四肢能「穿」著制服偽裝成人形罷了。
「這些孤獸對觸手的愛好真是偏執到讓人不敢領教……」就算是在戰鬥狀態中,也無法阻擋晶想要吐槽孤獸品味的念頭。孤獸彷彿聽見晶的腹誹,圓滾滾的眼睛往晶這裡看過來,就在晶以為對方即將發動攻擊時,孤獸巨大的身形卻忽然消散在黑夜中,幾乎要讓人以為剛剛看到的只不過是幻影;但那個穿著制服的黑影仍舊繼續往其他地方跑去,晶反射動作地要起腳追上去,一轉頭卻看見孤獸的目的地已經在不遠處。
她看到草原上,一群穿著風華學園制服的黑影席地坐下,黑影們前面站著一個女人。晶直覺式要追上去抓住「主謀」的腳步硬生生被她的理智壓了下來,她覺得,這個女人怪怪的。
不是一個戀物癖或制服控會散發出的那種「怪」,而是一種不帶有任何強烈情緒與執著、沒有威脅性但就是不合於人群的「怪」。
她們一直追捕的黑影也在其他黑影們的最後面挑了個位置坐下,那女人看起來正在點名:「佐藤同學、山口同學、中島同學、酒井同學、荒井同學……」她最後用溫柔的聲音說道:「啊,尾崎同學你遲到了哪。」
晶隨便選棵樹跳了上去,靜靜看著。她自己也說不上來。比起「加害人」,這女人給她的感覺更像是「被害者」。但目前實在看不出來孤獸怎樣加害這個女人了。
沒多久,命也追到了,揮著大劍就要衝上前去,訊息種子裡卻傳來雪之的聲音:「等等,命!」
命已經衝出去了,根本煞不住腳步、也沒注意到雪之的聲音,說時遲那時快,一個不明物體飛了出去不偏不倚敲在命的頭上,命只短暫「啊」了一聲,就倒在地上了。
「四肢發達的猴子……」夏樹走到命旁邊回收自己的槍,順手把命拖進一邊的樹叢裡,「好了,雪之,是什麼事?」
「夏樹妳剛剛去哪了?」小茜剛跟著舞衣她們追上來,氣息都還沒平復下來,喘吁吁地問道:「我看妳中途不見了,嚇死我。」
「回去再跟妳們說。雪之有聽到嗎?」
「聽到了。」回話的是陽子的聲音。「妳們先聽我說,聽完之後,妳們決定要怎麼處理都可以。」
在夏樹她們追著孤獸出來沒多久,男生宿舍又有制服遭竊的事情很快就引起了騷動。失竊的制服原本男女比例一直都持平,但在陽子聽說這次小遙刻意晾出來的制服沒事,反而是男宿制服失竊後,她就覺得有些蹊蹺──加上這次失竊的這一件,女生制服一共失竊17件、男生制服失竊第19件。「三年前孤獸附身公車導致車禍的一連串事件裡,有其中一件,孤獸附身的是一輛要載學生出遊的遊覽車,遊覽車最後在山谷墜落,全車只有班導師一人生還,但一直都陷入昏迷未醒,直到上個月才醒來。平常只會發呆不說話,但會無預警忽然發瘋哭喊,沒多久就送進精神病院了。那一班學生就是17個女生、20個男生。」陽子頓了頓,才繼續說道:「妳們現在在的地方是精神病院的一部份,療養大樓就在附近而已。妳們看到的人,就是那位老師。」
凪說過,孤獸本質上,跟子獸是一樣的東西。如此,則孤獸為了滿足某一個人的願望或遺憾而行動,就不是不能理解的事。
與子獸有深厚情感的HiME們當然更能理解這件事。
「那個……」舞衣刻意放輕了的聲音在HiME們的耳邊響起:「我先帶詩帆回去了。」
她們轉頭,看見舞衣抱歉地笑著,手上牽著低低啜泣著的詩帆。「要是讓她驚動了孤獸就不好了。我們先走了。」
舞衣和詩帆已經做出選擇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奈緒也已經不見了。
「啊……牧野同學今天還是沒有來呢……真是的,這樣會讓人很擔心哪。」
她們聽見老師用又無奈又擔心的語氣說著。夏樹和小茜、小碧她們彼此對看了一眼,訊息種子也不再傳出任何人說話的聲音,沒有人知道該怎麼辦。
此時,一套男生制服從天而降,被扔到那群坐著的「學生」們後面,地上立刻冒出了黑影將制服「穿上」,並在最後面坐下;老師憂鬱的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啊牧野同學!以後不要再遲到了,這種態度要怎麼考大學呢?還好你們終於到齊了──」溫柔的聲音像夢話一樣在黑夜中輕舞,如睡前的晚安故事說著永遠也無法觸及的遙遠夢境,「老師答應你們一定會陪著你們考上想念的大學的。」
HiME們順著制服被扔出的方向看過去,看著晶。晶此時穿著忍者服,「哼」了一聲別過頭去,「身為一個忍者,隨時帶著忍者服裝隨時換上也是很自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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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會那裡,我會處理的。」
回到宿舍,夏樹把今晚發生的事告訴靜留後,靜留想都沒想,就給夏樹這麼一句話。
今天的靜留依然晚歸,但睡不著覺的夏樹硬是過了午夜十二點還睜著眼睛躺在床上想著晚上發生的事;直到靜留洗好澡、坐在書桌前打開電腦,夏樹才忍不住和靜留說了整件事的經過,她一點也等不到明天,不吐不快。「……我到現在都還是在想,這樣做真的是對的嗎?」
靜留兩隻腳都踩上了椅子,就這麼抱著膝蓋面向夏樹坐著,她心裡已經做好打算,將手邊的資料壓到明天再處理了。「夏樹顧慮的事是什麼呢?」
「我也說不清楚……比如說,雖然我覺得這麼做是好事,但感覺就像是拿別人的制服來做自己覺得對的事,好像是在慷別人之慨……還有,我們留那隻孤獸在那裡,其實也沒辦法保證牠以後是不是不會作亂。靜留,」夏樹原本盯著天花板的目光,轉而看著靜留,「如果是妳的話……妳怎麼辦?」
靜留笑了笑,也抬頭看著天花板,「我啊……我好像也沒辦法想到什麼萬無一失又周全的方案。不過,既然這種問題沒有絕對的對與錯,那就聽從自己心裡的聲音就好了吧?選擇一個最符合妳心目中正義的做法,或是妳單純就想那麼做的做法,這樣就好了。」
「那孤獸──」
「如果以後牠真的作怪,那到時候再解決牠就好了。我們只能決定我們現在能決定的事。」
「那那些制服被偷的學生──」
「所以我說那邊我會處理的。」
「那不就變成妳在承擔後果了嗎?」
「啊啦,真見外。我是──」靜留起身,笑著勾起夏樹的下巴,「我是需要讓妳考慮這種事的人嗎?」
「啊真是的。」夏樹彆扭著拍掉靜留的手,別過頭去,「我最不喜歡給人添麻煩了……」
「而且,這也不是夏樹一個人的決定不是嗎?」
「是沒錯……」當時那種情況下,根本沒有HiME下得了手。
「我的決定也跟妳們一樣。所以,不需要覺得我在幫妳們承擔後果。」
「欸?」
「還是說,如果妳無論如何都覺得欠我人情的話,就把妳自己打包好送給我吧?」
「啊啊啊啊不管怎麼樣妳都可以講到這裡來!」夏樹爬上自己的床,轉過身背對靜留躺了下來,「我要睡了我要睡了!」
「晚安,夏樹。」靜留隨手關了燈,房間裡只剩下外頭的月光。
直到靜留已經在床上躺好,準備閉上眼,才聽見隔壁床鋪的被窩裡悶悶地傳來懦懦的聲音:「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