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动不了了吗……”
庇护所被撕裂的碎片形成的孤岛上,伊甸和童梦并肩躺着。
托起了脊背的草地原本是花园的一部分,可现在残破的肉体中流出的鲜血成了枯草残垣间仅存的色彩。她们的上空,那个萤光院辉夜模样的恶魔在无数灵魂的簇拥之下,为这个世界吟唱着最后的安魂曲。
而伊甸,什么也做不了了……
“对……不……起……”
她侧过头看着身旁的同伴;看着她,影像一点点地变得模糊。
伊甸想伸出手去够童梦的手,可现在她就连这样做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在湿润的双目即将合上的时候,圣洁的光芒忽然填满了她的视线。一股暖意包裹住她冰凉的手,然后传遍全身,抚平了她的伤痛,让她恢复了几分精神。
在光芒中,她只能看出熟悉的、浅浅的轮廓。
“梦……?!”
“没事的,等我回来。”
“嗯……”
强光褪去以后,伊甸看到美丽的蝴蝶般的身影,振动着翅膀,飞向最终的恶魔。
为了伊甸,为了大家,为了我们的未来,为了世界——童梦一次又一次地挥舞长剑,在这流动的色彩绘成的画卷中与恶魔缠斗,虽然对手无比强大,但她全然没有惧色。
“她坚持不了多久的,你知道。”伊甸的天使法奈尔对她说,“别说打败那个恶魔,以她现在的实力,就连伤到对方一下都绝无可能。这点她自己大概也清楚吧。只不过身为人类,总是无法放弃虚妄的希望;哪怕只有最后一口气,也会抱着必死的决心,像飞蛾扑火般投向希望的幻象。”
“……”
伊甸想要起身,却连握拳都十分困难。
“没用的。”那位天使的眼中仿佛没有一丝怜悯,“虽说你有无限再生的异能,但毕竟要修复这么严重的伤需要不少时间。童梦绝对没有可能坚持到那时候,用不了多久她就会粉身碎骨。既然现在你什么也做不了,不如就躺着休息吧。等她死了,所有的秩序能量都汇集在你身上的时候,我们就会有50%的胜算。”
伊甸并没有理会天使,只是用即将失焦的瞳孔去凝望无法看清的深空。
“梦……对不起……这一次我恐怕要失约了。”
“你在干什么?”法奈尔的脸色骤然一变,因为她发现伊甸的身上燃起了紫黑色的火焰,“你想用剩余的灵力燃烧自己?你想要自杀?!真是愚蠢透顶!难道你忘了吗?无论肉身受到什么样的伤害,哪怕化为齑粉,你也不会死去的。你真的蠢到以为能用这样的方式把所有的秩序之力传导给她吗?”
“对不起……呃——!”
紫黑色的火焰越烧越旺,烧伤迅速地覆盖了伊甸的全身。守护天使在感受到同样的疼痛时,也发现了出乎她意料的情况——
“等等,这火伤是怎么回事……”天使惶恐地看着自己逐渐碳化的双手,“这是不可逆的损伤吗?怎么会这样?你的能力……不是不死之身吗?而这团灵力之焰的的确确正在燃尽你的生命……难道说……你的罪孽已经赎清——
“你已经……已经允许自己拥抱死亡了吗?!”
火焰无情地燃烧着,全然没有熄灭的迹象,灼烧带来的疼痛也在不断地加剧。
“原来如此。”天使终于明白了,“对你而言,为了这个世界燃尽最后一丝生命,就算是完成救赎了吧。多么愚蠢而又无法拒绝的念头啊,到头来我也算是真正理解了你,理解了人类吗……或许这已经不重要了吧,毕竟你已经找到了一直在追寻的答案。不过你给我听着,我是不会让你就这么简单地消失的。你让我经历了多少痛苦和哀伤,你就得用多少幸福与快乐来偿还……
“你听到了吗?!”
言毕,天使俯下身子,把一缕紫色的荧光抽离了伊甸的肉身——那是她的灵魂——只留下一具空壳般的躯体躺在草地上,任凭灵力之焰灼烧。在用自己全部的灵力锁住伊甸的灵魂与意识以后,天使放飞了捧在手中的荧光。
“那么,再见了,亲爱的少女。让我们天堂见!”
就这样,一道炽热的火光散去,草地上只留下了一个人形的焦黑剪影,就像是一个展开了双翼的希望图腾……
与此同时,被恶魔击落的童梦正在飞速地下坠。
就在她即将坠到这片极光之海的边缘时,那缕紫色的荧光接住了她。荧光在她的身子周围跳跃了一会儿,然后钻进她的手心,化作了四叶草吊坠的形状,最后融入了她的身体中。
“伊甸……”
在刹那间,童梦的双眼中闪耀出金色的光芒。无穷无尽的力量汇入她的皮肤、肌肉、血管、神经,最后充盈了她的整个肉体。在这一刻,宇宙间所有的秩序能量,都已经汇集于一身。而童梦,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炽天使(Seraph)——
天使的最终形态,
在绝望的边缘,孕育着无限希望而生;
随着共鸣到达顶峰,而与宿主彻底合二为一。
“伊甸……谢谢你……”
童梦紧紧地握着手心的圣痕,泪水无可遏制地夺眶而出。
她立即恢复到了战斗的姿态,怒吼着冲向最终的恶魔,任凭倾泻而下的灼热流光吞噬自己的血肉。
当手臂化为灰烬,取而代之的是神圣的光芒铸就的臂膊;当诡谲的色彩撕碎了她身后的蝶翼,取而代之的是六片燃烧的翅膀;当她胸前的万华镜也在混沌洪流的冲击之下四分五裂,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带翼的金色巨剑。
当她冲向上方,用光铸的巨剑刺透那恶魔的胸膛,原本谐和的旋律变得扭曲,周围的色彩也开始疯狂地躁动起来,就像一团团汹涌的乱流。
恶魔还在奋力抵抗着,想阻止剑身再深入她的躯体,但炽天使的力量已经势不可挡。就这样,童梦抵着恶魔的身躯在这空间里疾驰着,冲破了色彩构筑的牢笼。她们纠缠在一起,如两道光柱,超越了宇宙的尽头。
从时间的起点,到历史的终点;
从所有空间的起始,到一切存在的终末,
直到恶魔彻底消失,彻底地——
化为灰烬,化为粉尘,化为虚无……
虚无……
或许只有这样的词
才能形容周围这片纯净的黑暗。
在那片极光之海随着恶魔的残骸一起消失之后,童梦的周围便只剩下这毫无意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而筋疲力尽的她漂泊在其中,远远地,望见了无数灵魂绘成的星空。
“祝贺你,梦梦。”月华拉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她一起降落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她们的身边出现了小木屋旁的那棵榕树,“祝贺你赢下了最后的决战,做到了我没能做到的事,就像是每一次的考试一样。从现在起,你就是宇宙中最强大的存在了。”
“那些灵魂……”
童梦只是遥望着远处的星河。
“过去人们常说,人死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在璀璨的夜空中继续守望着尘世。某种意义上倒是很符合现在的情况,只不过他们曾生活的那个世界很快就要不复存在了。”月华说。
“他们会怎么样……?”
“他们会消失。虽说没有被恶魔吞噬,但恶魔死后,这些灵魂所依存的媒介也不复存在了。很快,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熄灭了吧,就像萤火虫一样死去。”
“那我会怎么样?”
月华停顿了一下,说:“记得我说过的吗?无论最终获胜的是哪一方,这个宇宙都不会再有生命和物质的容身之处。但你会在宇宙重置以后继续以非物质的方式存在下去,直至与空无一物的宇宙融合,成为纯粹秩序的一部分。”
“这意味着……失去智慧与自我意识吗?”
“毕竟你不再需要那样的东西了啊。”月华说,“人类所定义的智慧,其意义在于学会如何生存下去,如何生存得更好。而对于不朽的存在来说,这样的智慧又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可言呢?”
“什么意思……”
“举个例子吧。当人类还处于原始而蒙昧的年代时,狩猎是生存所必备的技巧。而现代人——尤其是我们这些城里长大的孩子——当然不懂得也无须掌握那些与自然搏斗的技能。你想想,人类历史上有许多的技艺都是因为‘不需要’而失传的,就好像无用的器官自然退化一样。所以你不必感到遗憾,不是吗?
“说来讽刺,古往今来有无数野心家都渴望变得全能而不朽。殊不知成为这样的存在后,就连感知快乐的能力都会消失,剩下的只有永恒的空虚与无聊。因为他们再也不需要欲望,抑或是满足欲望时的快乐来激励他们更好地生存。而最终的结果,也只能是演化成意识全无的‘非人’。而这,又与消亡有什么区别呢?”
说到这儿的时候,她们看到远处星辰正在逐渐变得黯淡。
“这些灵魂就要枯萎了。”月华说,“你在为他们伤感吗?不过没关系,在无尽的时间之河里,你也会忘掉这种感觉的,甚至,一切情感和情绪都会消失。别误会,这个过程不会很漫长。人类对时间的认知,本质上是对变化的感知。而在宇宙重置留下的一成不变的空白中,转瞬即是万年,你并不会难受太久。所以,慢慢忘掉这个行将就木的世界吧。
“忘掉一切,因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不,还没有,一切不会就这么结束的。”童梦的目光中显露出前所未有的决绝,“如果说毁灭是唯一的结局,那我就要改变这个结局;如果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未来,那就由我来创造未来!”
“你要怎么做呢?”月华笑了笑,“毕竟炽天使也不是神啊。”
童梦张开双臂和身后的六片翅膀;那些行将消散的灵魂有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向她们俩所在的方向飞来。
“原来如此。”月华笑了笑,“原来这就是你要给出的最终答案吗?其实从潘地曼尼南的噩梦中解脱的时候,你就已经能够听到天使的声音了对吧?因为那时,你才真正开始地直面内心的渴望。”
童梦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引领着那些星星。
它们在她的身边,在榕树的树冠与根须间飞舞着,就像是跃动的萤火虫。
“梦梦大概也是从那时候起知道自己的真实能力的吧。”月华接着说,“你的能力,就是在杀死一个圣女或是恶魔之后夺取对方的能力。虽然说只能使用一次,但或许一次就够了。如果说一开始你还不了解自己能力的实质的话,现在的你,应该已经能在夺取能力的瞬间就参透它的奥秘了吧。
“在三山市对抗暗影猎犬的时候,你因为误伤了我而学会了支配光。后来你杀死了被濑藤美耶放逐的天使拉贵尔,从他那里得到了伪造过去记忆的能力。你还潜入了辉夜的书房,取走并毁掉了恶魔玛蒙的混沌之核,从而得到了创造未来之梦的能力。在大教堂外,你又杀死了伊莎贝尔,帮助她解脱的同时,也得到了操纵时间流速和流向的能力。而就在刚才,你又击败了最终的恶魔,得到了聚合灵魂的能力。
“所以,你是想要……”
“我会为人类,为大家,创造一个天堂。”
说着,她把全人类的灵魂都聚合在一个点上,形成了一颗微小的沙粒,然后把它捧在手中。
“你是想要创造一个梦境,把所有人的灵魂都放进去吗?”
“不光是一个梦,那会是一个梦的理想乡。”童梦说,“我会改变那里的时间,即使下一秒钟外面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身在其中的灵魂也将会感知到无限的时光,他们会拥抱永恒。”
“一个永恒的、虚妄的世界吗?以你现在的灵力强度,的确能做得到吧,但你想用这样的世界来取代现实吗?”
“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妄呢?”童梦说,“在经历了那么多以后,我终于明白了。其实对于身为人类的我们而言,根本无法分辨,也无须去分辨,因为唯有所感所知的一切才是真实。过去的记忆、现在的感受,还有对未来的合理的预期,共同构成了我们的感知。而外在的客观世界,只是提供感知的材料。
“而且我明白了,谎言的本质或许是虚妄,但如果一个谎言永远都不会被揭穿,对于被欺骗的人来说,又何异于真相呢?如果一场美梦真的永远也不会醒来,那身在其中的人,又何尝不是得到了真正的幸福呢?月华,我们都曾洞悉了宇宙的真相,所以更应该明白这一点:虚妄的美好远胜真实的残酷。”
“不过我刚才也说过吧。”月华说,“就算你创造了一个完美的天堂,一个心想事成的世界,身在其中的人们还是会因为自我意识的退化而走向消亡,即使那个天堂只是个梦境而已。”
“不,月华,我要为人类创造的绝不是一个心想事成的天堂,而只是‘这个’现实的延续。在那里,大家会忘记现在所经历的事,会忘记人类与恶魔的战争,就好像今天的一切从来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好像生活一直都在正常地延续着。而在‘那个’现实中,每个人都可以寻找属于自己的意义!
“我要谢谢你,月华。”
“谢我什么?”
“其实一开始我只是想创造一个永恒的梦,好让自己躲进去——当我坚持不下去,或是败局已定的时候。虽然表面上已经变得坚强,但内心里还是当初的那个胆小鬼,我厌弃这样的自己,所以终究无法发挥出天使全部的力量。不过,在你告诉了我那一切之后,我终于不再怯懦,不再逃避。我明白了,我想要的是让大家的幸福延续下去。所以,我必须振作起来,打败最终的恶魔,获得聚合灵魂的能力。”
“那现在你自己该怎么办?在经历了这一切,在成了近乎于神的存在以后,你认为你还能回到平凡的‘现实’中去吗?”
童梦没有说话,她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魔法印记。
“清除记忆的魔法?”月华说道,“你就连自己的记忆都要清除吗?你要忘却自己的身份,忘记自己的力量,好让自己能够继续行走在‘凡人’中间吗?”
“曾经离开过洞穴的人,只有彻底忘记外面的世界,才能安然地回到洞穴中去。”童梦说,“所以,再见了月华,再见了我永远的挚友。我该回到属于我的世界中去了。”
就这样,童梦消失了。
连同榕树、那些灵魂,还有撒拉弗羽翼下的光彩,还有那凝聚了永恒的沙粒。宇宙重置的瞬间,万物皆已消逝,只剩下孤独而纯粹的秩序,以及那位曾经洞悉过一切的旁观者。
“这就是你自己内心的选择啊,终究,你还是掌握了自己的命运。”月华欣慰地笑一笑,“就是为了让你明白,我才一直在这里等着你的。现在,我的‘意义’已经实现,我最后的旅途也该画上句号了吧。”
所以,再见了,童梦,后会有期。
或许在某时某地,我们还会再相见的吧……
*** ***
在这一切结束之后……
花园残存的废墟上,猞猁舔舐着先知雪白的脚踝。
萤光院辉夜睁开眼睛,迎接着她的首先是花朵重新绽放的芳香,然后是一片辽阔的苍穹,没有一丝杂质,没有一丝混沌。这熟悉的图景如此熟悉,她曾在神谕中见过。虽然泪眼朦胧,但她的笑容从没有像此刻这样纯粹,她知道,神明没有欺骗她,神明许诺的时刻已然来临了。
弗洛拉的秘密的天台上,那位优雅老去的女士披着男友的外套,靠在他的肩头,呼吸平缓、神态怡然,已经进入了梦乡。洛伦佐先生的手指习惯性地轻轻拨弄她的发梢,仿佛在弹奏着摇篮曲。
在一家医院的病房大楼前,濑藤美耶坐在轮椅上,在护士的陪护下呼吸着傍晚新鲜的空气。虽说目光还有些迷离,但她被灼伤的身体迅速恢复着。在某个瞬间,她看到了樱花树下,那个经常来看望她的、陌生的金发少女;而她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
“丽……贝……卡……”
四目相对,万般思绪皆化作泪,泉涌而出。
这一次,她全都想起来了,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都清晰起来了。有如奇迹一般,颈上的、手背上的、脸颊上的伤疤都消失了,力量充盈着她的身体,传导到她的四肢,驱使着她站起来,驱使着她与跑来的少女紧紧相拥。
就这样,两个人的泪水伴着渐冷的余晖与飞舞的落英,彼此交融。
大约一小时后,沐浴着同一抹夕阳余晖的童梦走在放学的路上。又到了岔路口,又到了与同学们分开的时候。接下来她还要一个人走上好长的一条路。华灯初上,琥珀色的光像醇酒般倾泻在她的发丝间,像幻觉一样,似乎夹杂着风信子的味道。
——这是恰巧经过的风捎来的吗?
顺着风来的方向蓦然望去,发现了那个人的身影。
不由得,会心一笑。
“去看海吗?”
“嗯,今天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