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普兰德坐在副驾座上,今天天气很不错。夏天已经终结,秋天尚未接棒,在这种天气里杀人,血不会发粘变臭,也不会很快凝结,正是一年中她最爱的天气。
长刀被她放在后座,副驾并没有足够的位置,况且长刀天天都在使用,早已饱饮了不少鲜血。拉普兰德此刻正在擦拭平常被她收纳在腰间内侧的短刀,大战在即,她需要做万全准备。
细心地上过最后一层油,拉普兰德拽下一根头发在刀尖上比划了一下。银色的发丝刚刚接触到刀锋便断成两截。她满意地收刀回鞘。很好,有这种程度足够了。
“你的刀呢?”
她转头问德克萨斯,金发的狼只过扭头,用下巴点了点后座的位置,拉普兰德看向她所指的方向,仅仅一秒后,她的视线便回到了德克萨斯身上:“你还有抽烟的爱好?”
德克萨斯呼出白色的烟雾:“怎么,不可以吗?”
“不……只是没见你抽过。”
“戒了很久了。”
“那今天怎么……害怕了?”
“不是。”
她言简意赅回答拉普兰德无休止的问题,然后闭上嘴,将全副心力都投入到眼前一成不变的景色之中。
车在茫茫旷野中奔驰。
德克萨斯将白灰弹出窗外,耳畔的电台播放着西部牛仔醉酒时最爱听的爵士;拉普兰德在替她保养武器;而她沉浸在红离开时对她说的那句话中:
这是无谋的自杀。
嗯,也许是吧。
德克萨斯对事物并没有太多的感受,但唯有猎狼人的这句话,让她反复思索,最后,也只能付之一笑。
“好了!”
拉普兰德用刚替她保养好的刀在自己脖子上比划,然后成功失手划出一道血痕。白狼大呼小叫吵着让她替她擦血,德克萨斯瞟她一眼,单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拿起纸巾,按在她脖子上。
是的,她们都明白。
这就是最后一战了。
前方就是旅途的终点,无论在这里能不能击杀目标,任务都会结束。三千万龙门币亦或三个月的白忙活,结局都会在前方的城镇中上演。
“所以到最后还是没搞明白提示语的意思啊。”
拉普兰德又掏出地图仔细比对,但白狼的智商明显仅限于战斗相关,对这种云山雾绕的文字游戏,她十二万分不擅长。
“搞不懂也没关系,大概率是些没意义又故作高深的电影台词。”
“也许是吧。”
白狼耸耸肩,将地图塞回口袋。德克萨斯没有问她要来寻路,这三个月里,她看过无数次最后的目标地,不需要地图,德克萨斯也知道终点该如何抵达。
奥瓦里。
隐于群山之中的小村庄,近些年因为发现了金矿而发展成一座城镇。说是城镇,不过就是矿工聚集的休息区以及商人的落脚点罢了。
以上是拉普兰德知道的全部有关于终点的情报,但这些明显不够做出什么有效的推理,所以她伸手将电台音量调小,然后转头询问德克萨斯:“你了解这里吗?”
“大概吧。”
德克萨斯语焉不详,但这更引起了白狼的兴趣。
但,能说些什么呢?
德克萨斯再度点燃一支烟,在黑白的灰烬与红色的火星中,她仿佛再度看见了那日的火光:耳畔声嘶力竭的呼喊仍未消退,被暴雨冲刷后的血色更加鲜明,她身处这情景正中,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算了。”
拉普兰德不再追问,只是情绪明显低沉下来。德克萨斯见她这样,只好斟酌言辞,将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还有半小时我们就到了,要怎么做?”
是的,这才是问题的重点。
闻言,拉普兰德重新坐得端正,她抽出随身短刀,在空中虚点:“所有地图都指向奥瓦里,也就是说,目标很有可能就生活在这里,或者她和这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无论怎样,目标一定有充分的布局,没人会坐以待毙。”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如果观测到有威胁的举动,那么很简单。”
刀带起破空风声,白狼眼神森寒。
“——全杀了。”
没错,这是最好的办法。在不能确认对方行动的情况下,将水搅得越混,她们就能从中获得越多的情报。
德克萨斯点头,然后重新放大电台音量。老旧的音乐从源石收音机中传来,她们谁都不再说话。
眼前是可见的杀戮。
德克萨斯望着前路,握紧方向盘。
她们进入城市时正是中午。奥瓦里是因金矿而繁荣的新城,建筑并没有什么特色。拉普兰德从车窗望出去,当看见那座高耸入云的饭店时,不由得“啧”了一声:“修这种东西,有必要吗?”
“……”
德克萨斯没有说话。
今日的奥瓦里很明显与她所熟知的地方不同了,不仅仅是城市中随处可见的奢华建筑和街边的奢侈品店铺。德克萨斯能够闻见空气中的异常。
这种感觉很奇妙,她无法用语言解释,但她能够确定,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
“小心。”
她只能这样提醒拉普兰德,沉重而不详的气息几乎化为实体将她包围,如果不是有任务在身,德克萨斯几乎想立刻离开这里。
“我知道。”
拉普兰德的声音也变了,她的神情与往日完全不同,德克萨斯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她:白狼的耳朵和尾巴高高竖起,眼睛紧盯着远处阴沉晦暗的天。手已经按在了刚保养好的短刀上。
“德克萨斯……”
德克萨斯知道她要说什么,眼前的情况太过异常,就算普通人也会立刻发现问题:街道上只有停在两旁的车和兀自交替的红绿灯;店铺橱窗依旧闪亮,奢侈品和贵金属首饰孤独陈列于此。这里应有尽有,却唯独缺少了最应该存在的东西——
这里没有人。
一个都没有。
“按照原计划进行。”
德克萨斯没有应声,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的一切调动起来。不知为何,她对于这种气息的感应比拉普兰德要强许多。拉普兰德尚且还能理性观察外界,她却已经快要失去自控。
眼前的世界被灰黑覆盖。
德克萨斯勉力继续前进。车拐过这个路口,下个街区右拐。她意识中的阴翳越来越大,金色的眸子混沌散乱。德克萨斯只能维持住开车的手不抖,除此之外,她已经无能为力。
“来吧……”
谁?
她茫然地看向周围,周围不知何时已经暗沉如同黑夜,奇怪,明明才下午三四点,应该是这样的天色吗?
“我会饶恕你的背叛……”
意识中不明来源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纵然德克萨斯不明白眼前的情况,她也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机:
“就在这里……”
“好痛!”
理智之弦崩断前一秒,她像是被谁重重击打了后脑勺,恰到好处的痛楚驱散了眼前的阴霾。德克萨斯扭头,拉普兰德正握着刀鞘,刀柄的方向正对她后脑勺。
“……谢了。”
“没关系。”
拉普兰德对她露出微笑,银眸却依旧直视前方。车已经快要开出这座不大的城市,再往前是矿山地带。拉普兰德并不认为像目标这样的女性会在矿山里等待她们到来,在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处,她叫住了德克萨斯:“就在这里吧。”
路旁有一座小楼,和市内的高层建筑不同,这座楼只有三层。看外表像是古早时期的办公楼,不过现在已经被改造成旅馆。德克萨斯靠边停车,拉普兰德拉开车门,一跃而下。
周围一片死寂。
从拉普兰德手中取回自己的长剑,德克萨斯稍微镇定了些。此刻的她终于有余裕主动感知周围:没错,这里的气息虽然同样压抑,但比起刚才无孔不入的恐惧,已经好了太多倍。
她对拉普兰德点点头,白狼立刻会意。长刀出鞘,白狼用刀锋挑开旅馆虚掩的门锁。神经已经绷紧到极致,只要有任何一点动静,拉普兰德都会毫不犹豫,一刀斩下!
但是,并没有。
旅馆大厅依旧空无一人,拉普兰德扫视周围:摆放整齐的桌椅、尚未枯萎的花朵、盛装着茶水的玻璃杯……只一眼,拉普兰德便断定,这里不久前依然有人。
那么现在……
她有很多疑问想问,但现在明显不是什么好时机。旅馆大厅四面都是玻璃,长呆在这里目标太明显。身经百战的白狼自然不会主动以身试险,她牵起德克萨斯未执剑的手,向楼上走去。
台阶,安全。
楼梯,安全。
房间,安全。
白狼回身掩上房间的门,身处密闭空间总是会让人稍感安心。拉普兰德松开德克萨斯的手,然后收刀回鞘。
“这里暂时安全。”
德克萨斯点头。现在的她的确没有感觉到什么危险。神经松弛后,疲倦便成倍袭来,德克萨斯坐在沙发上,少见地将自己摊成一个大字。
“为什么?”
她听见拉普兰德自言自语,恰好是她也想问的问题。
“为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这座城市,也不知道目标的方位,更不知道目标的所思所想。她们只能确定自己已经陷入巨大的麻烦。预想中搜索整座城市揪出目标接着去领三千万龙门币的计划已告破产,和猎手比起来,现在的她们反而更像是猎物。
“真让人不愉快啊。”
拉普兰德站在窗边,银眸中倒映着阴沉的天空。
该怎么做?
现阶段,只有以不变应万变这种不是办法的办法。敌人迟早会来袭,时间早晚问题。比起没头苍蝇般在城里乱撞,找个地方等待即将到来的攻击,胜算会更高。
但是,拉普兰德心里仍旧有个疑问:
她们手里只有五份地图,加上猎狼人红主动赠予她们的地图,也仅仅六份而已。但是据德克萨斯和遇见的第一个小男孩杀手所说,加入这场游戏的成员至少有八位……
那么,剩下的人呢?
拉普兰德并不认为其他人会主动放弃任务,三千万龙门币可以买到泰拉大陆任何顶级杀手为其卖命。
如果他们来了,一定也会和自己做相同的选择:安静呆在某处,等待目标亲自上门,在那之后,就是简单的性命相搏。
但是,如果他们根本来不了呢?
拉普兰德脑内灵光乍现,她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但转念一想,又好像什么都不清楚。委托人、杀手、目标、真相……所有东西搅和在一起,最终只能煮出一锅正体不明的粥。
“德克……”
拉普兰德正想呼唤德克萨斯帮她思考。但就在此时,她突然捕捉到了某种非常细微的声音:
与此同时,躺在沙发上的德克萨斯猛然睁开眼睛!
鲁珀族对危险的敏感冠绝泰拉,超越世间一切种族。几乎同一时刻,拉普兰德和德克萨斯都听见了那一声异响。
紧接着,是第二声。
“叩。”
对视一眼,她们同时确定心中所想:
鞋底踩踏地面的声音!
没有给她们太多时间,那声音接连响起,最终汇集成略显机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门外。
“怎么做?”
“我来。”
她们用口型做无声交谈,白狼主动承下主攻手的任务。拉普兰德将手放在门把手上,另一只手按住刀柄。
“叩。”
这次不再是脚步,而是货真价实的敲门声。拉普兰德将耳朵轻轻贴在门上,门外一片死寂,除了穿过楼道的风声,没有任何声音。
“叩!”
第二声敲门声响起,力道比上一次大了许多。拉普兰德瞳孔紧缩。虽然这突如其来的脚步声很奇怪,但,没有再拖延的时间了,如果想活命,就要主动出击!
“锵啷!”
迅捷无伦地抽刀,拉普兰德对着木质门板狠狠击出!
……
不对。
击碎门板的瞬间,拉普兰德并没有砍中肉体的实感,她突然明白这脚步声的违和感从何而来……
太过规整了!
木屑翻飞,她终于在阴影中窥见门外的场景:并没有任何人,只有一个和人身高几乎等同的机械小车。机械臂的一端蜷曲着,做出敲门的姿势。
佯攻!?
还不等她思考,房间窗户霎时全部破碎,数个黑衣人同时击碎玻璃,一跃而入!就在黑衣人跃入房中的下一秒,天花板突然被什么东西大力撞击,整个掉了下来。跟着天花板掉下来的,还有一群同样身着黑衣之人!
还没有结束!
门外那机械小车的机械臂终端突然变形,黑洞洞的炮口露出暗红的光。
没时间解释了!
她调动全身所有的反应神经,然后将站在身后的德克萨斯狠狠扑倒——
“轰!”
烟尘冲天而起,拉普兰德在一片狼藉中连续翻滚,然后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弹起,她抬眸,面前正是两个黑衣人:
一刀!
落下的砂石刺穿了她的皮肤,带起大溜血花,但这丝毫没有迟滞白狼的脚步。她将穿在刀上的两个黑衣人狠狠甩出,又砸倒了一旁正准备扑上来的黑衣人。
“铛!”
拉普兰德瞳孔急剧放大,刀剑相交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没有回头看的时间。但是她知道,那是德克萨斯替她挡下黑衣人一刀的声音。
哈。
她笑了,手中双刀挥出,两个黑衣人躲避不及,被她同时贯穿胸膛!
接着,背后传来鲜血喷溅的声音。
真好啊。
白狼手中动作不停。不需要语言解释,只要挥刀,她就能感受到背后德克萨斯的存在。和黑衣人令人厌恶的湿热鲜血不同,她们后背每一次的偶然碰撞,都将自己越来越高亢的温度传递给对方。
这一刻,她们心意相通!
“喂!”
一刀挑落一个正准备释放源石法术的黑衣人,拉普兰德突然听见背后德克萨斯的大声呼喊。她稍稍偏头,德克萨斯的金瞳直直撞进她的眼中:
不需要语言,只一眼,拉普兰德就已经明白德克萨斯的全部计划。没错,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这座三层小楼已经千疮百孔,继续打下去,绝对逃不了两败俱伤的场面。
那么……
拉普兰德放声大笑——
飞吧!
从三层小楼的外墙面直接滑落,这种事情对其他人来说可能是天方夜谭,但对常年游走于生死边缘的德克萨斯和拉普兰德来说,不过是基本功而已。
在原先如此小的空间中闪转腾挪尚且占了上风,现在战场过度到楼间小巷,她们自然更加得心应手。血雨一蓬又一蓬。最后杀到性起,拉普兰德干脆捏碎了手中的橙色矿石!
银色光芒从刀柄激射而出,贯穿了两个正在空中极速下坠的黑衣人。
然后,世界重归安静。
“就这样?”
拉普兰德擦了把脸,她很注重外套的洁净,却对自己的脸并不怎么在意。随手将那把不明血污甩到地上,她终于有空看向德克萨斯。金发的狼和她同样狼狈,血几乎要糊住眼睛。
“原来你也会这么惨啊。”
“……”
德克萨斯没有理睬拉普兰德,她眉头紧锁,看不出一点击退敌人的欣喜。
“先不说别的,你来看这个。”
德克萨斯蹲在某个黑衣人身边,毫不在意他已经被打碎一半的躯体,她专注地在他腹部的伤口掏摸,在她手心,某个铁制铭牌正在闪闪发亮。
“嗯?什么啊……”
拉普兰德收刀回鞘,她蹲在德克萨斯身边,顺着德克萨斯的视线看去——
流光一闪,
世界冻结。
拉普兰德直到倒下的瞬间,她的唇边依旧带着笑意。
而另一只狼并未看向她软倒的身体,德克萨斯攥紧手中的铭牌,站起身。
“铿!”
德克萨斯松手,一把拉普兰德从未见过的,刻着家族徽章的短刀应声而落。
“……”
德克萨斯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回头看已经昏迷的拉普兰德。
她只是慢慢地朝前行去。每走一步,头发和瞳孔颜色都加深一分。
直到巷口,她停下脚步。
黑发褐瞳的狼遥望天空, 眼神中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感。
“……我来了。”
“应你的邀请。德克萨斯家的末裔,这可笑无聊任务的目标,标价三千万龙门币的鲁珀,我,德克萨斯……”
“前来应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