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用死来证明我的存在。
——当然,不是用自己的死。
德克萨斯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龋龋独行,沾满鲜血的刀在身侧晃悠,但她并不在意。天色已晚,路旁街灯渐次亮起,是温柔的暖橙色。真好啊。这颜色让她想起久未再见的父母,只存在于记忆深处的温暖:健壮的鲁珀男人将幼小的她一把扛上肩膀,她笑着喊爸爸放她下来,和父亲的大笑相对,母亲掩口微笑看着这对父女的日常游戏,然后摸摸她短短的小尾巴。
这是记忆中最后的场景。
在那之后,连天火光占据了一切。
她抬起头。不知何时,街道两旁站满了黑衣人。他们没有言语,也没有表情和动作,他们只是并排站在那里,注视着德克萨斯,目送她去唯一的归处。
监视吗?真是多余的举动。
德克萨斯哂笑,脚下步伐不停。即使没有黑衣人的指引,她也知道终点在哪里。
奥瓦里啊。
她呼出一口长气,脑中刚刚忆起的画面已然模糊,但场景却愈发鲜明。和拉普兰德同来时的路上,某座黑色大楼静默矗立。德克萨斯不知道它如今的名字,却熟知它的过往。她生于此,长于此,最终,她无法确定自己是否会长眠于此。
这些都不重要。
她攥紧手心,金属制的铭牌边缘锋利,血滴落在地,她浑然不觉。
她已知道自己的前路。
迎着黑衣人的视线,德克萨斯缓缓行入一片漆黑的大楼入口,这里没有灯,她却能看得清黑暗中的一切:
到处都是血和尸体,以各种意料之外的姿势倒伏在各处,德克萨斯甚至看见一只断手,握着她惯常最爱用的源石剑。转过角落,她同时与数十只眼睛对上目光,漂亮的琥珀色瞳孔,连失去生气的模样都如此相像。
是我……?
灰黑重新覆上眼前的世界,有什么声音透过黑暗直冲大脑,尖锐的哭喊?刺耳的蜂鸣?低沉的咒骂?不,都不是:
她仰头,大楼里看不见天空。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背叛者。”
冷漠、沉静、无感情,无机质般的色泽,和随处可见的尸体同出一源。所有琥珀色的瞳眸亮起,双唇同时开合,长着同样面孔的,地上腐败破损的数十具“德克萨斯”对她露出笑容:
“你是,背叛者。”
……
背叛者?
踏过脏污和骨,碾碎脚底的血肉,德克萨斯继续前行。过往的记忆渐渐复活,她突然想起曾经在楼梯间因为避让不及,洒了爸爸一身茶水的事。只是那记忆早已泛黄,她想认真回想,却发现,除了这件事本身,她已经忘记了所有。
爸爸的脸、后来的应对、自己的心情、全部都不记得。甚至就连这件事,都只是模模糊糊的印象,说到底,真的有这件事吗?
或者……
德克萨斯的指节因为过份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刺进肉里。掌心的铭牌已经被血沁满,金属与肉摩擦,她却感觉到些微的快意。
背叛者。
已经不能再回头,唯有继续前进。
黑衣人如同鬼魅般再度出现,斗篷中树枝般干枯的手指探出,齐刷刷指向同一个方向:
顶楼。
果然,不带拉普兰德来是对的,如果是这个女人,说不定会直接用炸药把这幢大楼炸塌,然后把他从自以为的王座上拉下来。
德克萨斯脑中突然跳出这个想法,一秒后,她才恍然察觉自己在想什么蠢问题:拉普兰德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这是必死的战斗
但是,不知为何,想到那只吵吵闹闹的白狼,她脸上泛起不可察知的微笑。
继续前进吧。
通往顶层的路上净是自己的尸体,偶尔混杂着父母的断臂残肢,德克萨斯冷眼望着这一切,任凭处处燃烧的红在眼底投下深沉的阴影。
前进。
她跨过五岁时,在已死去的保姆怀中一脸茫然无措的自己。
继续前进。
她走过螺旋状楼梯的一半,身旁是十岁时在山林里面无表情咬断绷带,痛饮烈酒,替断臂做清洁包扎的自己。
不断前进。
她听见顶层华美大门被狂风吹拂,巨大的呜呜声,像极了此刻身边的少女:站在黑色西装的队列里,聆听那个男人的话语,随时准备为他的一声令下而出手。
即将到达顶点。
她看见无数个自己在尸山血海中挣扎、在午夜如同幽灵徘徊、站在哥伦比亚的天空下,一脸无聊的漠然。
脚步终于停下,黑色的大门像某种亘古不变的存在。沉默的巨兽蹲在这里,把守着地狱的入口。
德克萨斯伸出手,手心的铭牌混合着温热的血贴在门上,冰冷和炽热冲击大脑,她没有表情,手臂微微用力:
门开了。
预想之中的一片漆黑并没有出现,突如其来的温暖灯光甚至让德克萨斯感到些许不适应。五秒后,她放下挡在额前的右手,再次用自己的眼睛看清了这里:
没有断壁残垣,没有尸体,没有穿着西装面色森冷的家族成员。记忆中巨大的会议厅此刻看起来仅仅只是个小小的客厅。沙发上铺着天鹅绒座巾,吊灯中摇曳着暖光色的光,德克萨斯甚至看见,房间的角落里,自己最熟悉的咖啡机轻轻颤动,焦香和苦涩在房间中流动开来。
“你来了。”
平静的男声从咖啡机的方向传来,德克萨斯抬眼望去,果然看见了那双熟悉的蓝色眼瞳。
什么变了,好像又什么都没变。
金发男人端着两杯刚刚萃取好的咖啡,走到她身边,随手递过来:“尝尝看,你喜欢的豆子。”
她无言地接过,却没有喝。
“还在生气吗?”
刷得锃亮的马靴、笔挺的西装裤管、黑色马甲、白衬衫,折痕妥帖自然的袖口、红色领结——再往上,熟悉的青色胡茬,金色的发丝束成马尾软软垂在脑后。他的外表没有任何变化,连同那双时时含笑的海蓝色瞳眸。
“坐吧。”
他指指沙发的方向,自己先走了过去。德克萨斯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没什么想说的?还是说,想在这里就拔刀,像上一次那样?”
“……为什么?”
德克萨斯觉得自己正身处荒谬的梦中。房间的布局她再熟悉不过,每次出完任务回到哥伦比亚后,她总会在咖啡机里放入喀兰产的咖啡豆,然后躺上沙发,对她而言,这是唯一有效的休息。
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男人的蓝色双眸注视着她。和从前无数次结束任务后的长谈一样,他坐在沙发上,对她举起杯子,深棕色的液体闪闪发光:“你想问什么?”
“你为什么还……”
“我为什么还活着,是吗?”
男人打断了她的话,咖啡在杯中旋转一圈,在灯光下激荡出新的色彩:“德克萨斯,不要问些蠢问题。”
是啊,这是个蠢问题。但此刻除了这句话,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早就说过,从决定收养你的那天开始,我就已经准备好要将你培养为全叙拉古最出色的杀手,按照之后的表现,你也的确在这条路上走的很平稳”
“只不过,你杀不了我。”
与谈论午餐吃牛排还是汉堡无异的语气,男人仰头将杯中咖啡一饮而尽,喉结上下耸动,德克萨斯看见他血管中涌动的青色液体。
毫无疑问,他还活着。
刺杀失败了。
德克萨斯对这个结论并不意外,她从未想过眼前这个正在微笑的男人,自己的养父,居然会被自己如此轻易地一刀就斩下头颅。
“德克萨斯。”
他放下玻璃杯,从沙发上起身。客厅并不大,仅仅数十步后,他站在她面前,和往常无数次相同,他伸出手——
黑色西装与白色斗篷碰撞。
毫无预兆。德克萨斯被男人拥入怀中。
“你的欲望仅此而已吗?追寻那毫无意义,得到后也会很快失去的自由?”
德克萨斯没有说话,她任由男人双臂越来越用力,像要将自己束缚进他的体内。
“我写给你的信,收到了?”
“……”
“我知道你收到了。虽然那地图背面的女人只是你童年的保姆,那些城市只是我瞌睡时随手甩上去的墨点。但三千万龙门币实打实,如果……”
海蓝瞳眸中,嘲讽笑意隐现:
“如果谁能发现这一切不过是我和养女玩的小游戏,然后杀了你。我也会将这三千万龙门币付给他。”
“你想做什么?”
暗含怒气的嗓音,德克萨斯终于用力从男人的拥抱中脱身出来。手心的血蹭到他黑色西装胸前,男人不以为意,他盯着德克萨斯的手,出神般轻轻抚过自己胸前的血痕:
“还记得我说过的吗?”
金发在额前飘动,男人重新回到沙发前,坐下,然后露出天真如孩童般的笑意:“我需要和你一样有天赋,有能力的人效忠于我,然后。”
“我们一起重塑这个残破的世界。”
她直视他的眼睛,已经看过无数次的眸子里不掺杂任何杂质,还是天空般的湛蓝。这个男人疯狂起来,也总是冷静的。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
“不……德克萨斯,你不会拒绝。一路走来,你已经看清了这世界的本质:逐利者为了一己私欲,不惜以全城献祭。友情连同理想被背叛,在荒野中被埋葬。父亲利用女儿出逃,丝毫不在乎她本该拥有的人生。人命被杀手肆意玩弄,整个小队的性命不过在别人一念之间。矿石病的阴影笼罩在所有人头顶,没有人能够幸免。连你的那个朋友……”他说到这里,声音里已带有明显的笑意:“孤狼的朋友,那位能够背叛所有人的孤狼的朋友,也不过是……”
“闭嘴。”
橘色源石刀出鞘!德克萨斯低头深呼吸,黑色长发垂落,琥珀色的瞳孔掩藏在黑发之中,只有雪亮尖刀架在男人颈项间,发出渴血的嗡鸣:
“为什么不可以?”
“……闭嘴。”
天真的笑意变得残酷,男人用力以食指擦拭自己胸前德克萨斯留下的血迹,然后,他握住了正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锋,鲜血从掌心一滴滴流下,他仿佛对这份疼痛浑然不觉,笑意愈深:
“我明白的,有朝一日你也会背叛她。像现在你用刀指着我一样,你也会带着嘲讽自己不幸命运的苦涩,然后面无表情地终结她的性命。”
“因为,德克萨斯——”
“闭嘴!”
源石刀斩下!德克萨斯黑发在空中飘散,穿过发丝和粘腻的空气,她琥珀色瞳孔瞬间变得通红!
“你只爱自己。”
……
……
……
你只爱自己。
“写给你的信一共八封,我知道你已经全部收到了。但过去这么久,哪怕是我女儿这么优秀的记忆力,也肯定会有漏记错记的情况出现。”
“那么,就由父亲来替你读一读这封感人的家书吧。”
橘色光芒一闪,盛大的辉煌后是盛大的死亡。男人似笑非笑,双指之间,源石刀寸寸断裂。
“逃离不是自由。”
“代价。”
“家族之爱。”
男人声线低沉,他平视着正捂住胸口,大声喘息的德克萨斯,面无表情。
“一人,八月前。”
“酒吧,音乐,教堂。”
在旅行中收集的信息到此为止,男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顿住了。
但这并不是结束,仅仅一秒后,他用更加沉静的音调继续读出了剩下的内容:
“精神自杀不被信服。”
“后果:成为虚伪的遗忘之人。”
世界被红色填满,沙发、咖啡、天鹅绒座巾、漂亮的吊灯、整间房屋开始自燃,伪装褪尽之后,空无而巨大的顶楼终于在灰烬中露出狰狞的面目——黑衣人团团围住他们。无数黑衣人在静默中摘下兜帽,只有一张面孔——
男人表情悲悯,在无数相同的琥珀色眼眸围绕中,他下达了最后的审判:
“我的女儿德克萨斯啊。”
“于此,迎接命运吧!”
动手!
在听见男人准确无误地念完八张地图背面的暗语后,德克萨斯瞬间丢掉了手中已经成为废铁的刀柄。她早已预想到这一刻的到来。所谓父女亲情,效忠,重塑世界都是托词和借口,从被他带走的第一天,德克萨斯就明白,自己不过是这个男人生命中再多一件的玩具罢了。
——但是,谁说玩具不会成长,不能做自己命运的主人?!
她从斗篷内侧的口袋中掏出了自己一直以来偷偷藏着的东西。这还是刚遇见拉普兰德时获得的宝物,足够纯净,强大。德克萨斯数次因为害怕感染矿石病而想过将它卖了换钱,但最终还是留到了今天。
德克萨斯握紧手中巨大的至纯源石,她几乎不需要源石刀做引导,只要运转源石技艺,至纯源石里的能量源源不断地涌出,在她身边形成浮沉的橙色光海。男人望着她手中的源石,故作夸张地惊叹:
“几个月不见,你成长了很多嘛,德克萨斯。”
“……”
没什么好说的了。事已至此,没有人会回头、没有人想回头、世间之事哪有那么多选择。
从一开始,就没有。
“剑雨!”
她终于对着曾经最尊敬的养父,用出了至今为止最强的源石技艺!
连天的光芒在黑夜中爆发,光雨如同流星,向着既定的目标狂坠而去。扭曲狂乱的色彩瞬间爆炸,德克萨斯差点被爆风掀翻在地。双手已经因为过度扩充源石能量而刺痛,但她依然不愿放手!
剑雨还在继续!
数十把,数百把,数千把剑呼啸着,咆哮着,向着命运既定的敌人,献上自己全部的生命!
德克萨斯左手持源石,右手轻巧的翻转,插在后腰的匕首便进了手中。
没错,剑雨只是佯攻,于千万光芒中一闪的利齿,才是狼最大的杀招!
成败在此一举!
……
世界突然安静。
血液随时间一同凝固。
漫天光雨静止,然后落下。橙色的光芒,和之前的剑一样,寸寸断裂。然后沁入地面,不再出现。
“你成长了很多,德克萨斯。”
“不过,我说过的。”
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的身后,黑色西装已被断剑的粉末覆盖,源石的橙色光点在他肩上舞动,他不以为意,甚至没有弹去这致命的浮尘。
“当啷!”
手中匕首滑落至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更加残忍的声响紧随其后:男人干脆利落地捏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扭——
“你杀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