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吗,霍利!”
我缓缓地睁开了眼,那一瞬间我竟觉得自己从地狱里走了一遭。杰克逊拍打着我的脸庞,他的脸已经染上了一层泥土,只有那双澄澈的浅灰色眼睛逃过了一劫。他见我醒了似乎松了一口气。耳边已经没有蜜蜂的嗡鸣声,剩下的只是子弹在空中翱翔所发出的声音,似乎还不止这些,在远处,传来的是一声声惊心的惨叫。炮弹砸在沙滩上,升空的泥沙似乎还夹着些什么,黑乎乎的一团。待我看清了,那在空中旋转的竟然是一只断臂。
杰克逊见我出了神,一把将我从地上拽起,冲我大叫着:“你在发什么呆?!”我没怎么见过他发过火,原来他生气时是这般的。眉头一皱,在额间形成一个小小的山峰,在他那英俊的脸上,竟显得一丝滑稽。
我这才回过神来,撕开抢上的塑料袋,拉一下栓。
“我们的集合点在哪里?”丹尼尔斯被德军炸的昏头转向,他扯着嗓子,躲在掩体后,冲我们这边大叫着。
“特纳中尉!特纳中尉!”米勒用手护着自己的头盔,叫着正趴在前方的特纳,“叫你的兄弟攻上滩头!快!”米勒抓着掩体,以至于自己不被翻涌的海水冲走。他整个下半身子都浸泡在水中,他一指挥,手在海面上扫过,撩起大片水花,溅在了我的脸上。
“大家听我命令,跟着我冲!”特纳挥舞着手臂,向我们发动了命令。
我提起枪,半蹲了起来,低着头向前跑去。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海水所侵蚀,粘在我的皮肤上,那种感觉是极不舒服的,就好似有一万只蚂蚁在你身上爬行,你想要赶走他们,却又不能,只能忍受着这酷刑。
“上尉!我们的集合点在哪里?”身后又传来丹尼尔斯的声音。
“该死的,总之不是这里!”米勒骂了一句。
我迈开双腿,尽量将力气放在脚上,向前移动着。可只要我一站起来,哪怕是半蹲着,无处不在的子弹总会从我的身边扫过,像是在警告我一般——在往前走,你就会丢了你的小命。我感觉心底毛燥燥的,想要冲破囚笼,但囚笼的门是紧锁着的。无奈之下,我只好折了回去,移动到米勒上尉那里。
果然,我还是需要命令,命令是我精神上的支柱,我可以为了完成命令不顾自己的生命,但没有命令我只会止步不前,在原地徘徊。
米勒上尉已经穿过汹涌的人潮,和丹尼尔斯他们躲在一个掩体后面。
“怎么办,长官?”保罗护着脖子上的相机,问着。
“海堤!快攻上海堤!”米勒猛拍前面士兵的背,吼着,“先攻占海滩再说!让出路来!”
“走出去就死定了!”
“滩头的每一处都被瞄准了,留下来必死无疑!”
米勒注意到了我,他一抚歪下来的头盔,向我发出了命令:“霍利!到原定的集合点去!”
“是的,长官!”
我猫下身子,向前移动着。
德军的机枪一秒都不给人喘息的机会,我躲在掩体后,拿起枪,想要瞄准碉堡的德国佬。可那该死的距离竟然离得那么远,再加上炮弹所掀起的浓雾挡住了碉堡里的德国佬。
该死的!
我继续向前移动着,身边传来全是士兵们惊心的惨叫。我看到躺在沙地上的一个士兵捂着肚子,大声地喊着妈妈。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脸,我顺着他的手看下去,他的肚子已经被炮弹炸烂了。暗红色的肠子、肝脏喷涌而出,有的甚至还流在了地上,沾满了沙粒。
我尽量不去看他,向前跑着。
“伏下来,伏下来!”
耳边是络绎不绝的惨叫和子弹的声音,我感觉我快受够了,心底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布满我的全身。
我必须得到达原定的集合点!
“砰——”
又是一枚榴炮砸在了沙地上,上升的泥土突然落下,落在我的头盔上。耳边又回复了宁静,但下一秒,蜜蜂们又在我的耳边嬉笑打闹。我看着发生的一切,士兵被掩体压倒,高声大叫着;子弹射穿正在飞奔的士兵,他直直地倒了下去,没有痛苦。一切是那样的真实又是那样的虚幻,我何曾想过,这样恐怖的事情就发生在我的面前。我低下头,看着手,那染满了泥土,可恍惚间,我的手上却充满了鲜血。
我竟然感到了害怕。
我摇摇头,迫使自己不要再想这些了。我匍匐前进,等到了一个安全的位置,又猛地跃起,向前奔去。
“快走,快。”我听见身后有人虚弱地催促着,那声音小得可怜。
炮弹还是一发又一发地落在沙地上。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烟尘,我想要咳嗽,但喉间似被人给封住了一般,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在朦胧之中,我前进着。
我望了一眼,顶上的碉堡,只看得见那机枪发射子弹时所擦出的火星。
浓烟已经布满在了我的眼前,如果不是这些炮弹和子弹的声音,我竟有些觉得自己身处的并不是战场,而是在一个美丽小镇上,烟雾缭绕的早晨。
“来吧!快!”那是米勒上尉的声音。
终于看得见铁丝网了。
我向前一跃,身子重重地落在了铁丝网前的沙地上。米勒上尉他们已经在那里了。
“霍利,报到!”
“韦德他们在哪里?”米勒问到。
“我没有看到他们!”
“该死的。”我听见他低声骂了一句。
米勒上尉一把抓过左边的士兵,冲着士兵手里的电话,叫道:“海岸后勤工作队,装甲车都无法登岸,滩头上没有DD坦克,D1缺口还没打开!”
“特纳中尉!你认得这是哪里吗?”
“是原定的集合点,却没有支援部队!大家都走散了!”
米勒又抓过左边的士兵。
“海岸后勤工作队,第一波攻击无效,无法攻占海滩!重复,无法攻占海滩!”
“我们都混在一起了,长官!这里有F、A和G连的弟兄和海岸爆破队员,以及陆战队长!”丹尼尔斯握着枪,对米勒上尉说。
特纳从人群中匍匐到米勒的跟前。
一个炮弹炸在了我们的左边。
“海岸后勤工作队!海岸后勤工作队!”米勒上尉抓过那个士兵,可刚才的炮弹击中了他。我永远也不想回忆起那个可怜的士兵,他的脸上竟然被炸出了一个窝!整个五官全没了。我看到沙地上还落着他被炸飞出来的眼珠子。
米勒一气之下丢下那个已死的士兵,抓过电话:“指挥官,指挥官,指挥……”电话的连线已经被子弹给射穿了。米勒气恼地将那该死的电话和电箱扔了出去。
“韦德,报道!”韦德冲了过来,落在沙地上,迅速地换着枪上的子弹。
“有看到其他人吗?”
“杰克逊和梅利在后面!梅利严重失血,他说他中了有100枪,杰克逊说他没救了!”
我转过头看着后面的杰克逊,他正跪在地上,替一个士兵止血。我看清了那个士兵头盔上的标志,那是个医护兵。
“我们去救其他人吧,我们走吧!”史蒂夫催促着。
“他是军医!”杰克逊用手压着那个士兵出血的地方,大声反驳着。
“去叫他,杰克逊!”米勒大叫着。
突然一颗子弹射过史蒂夫的腰部,就连那挂着的水壶也射穿了。我看着那水壶里原本清澈的水往外流着流着,竟然成了红色,就像鲜血一般从那个小洞里涌了出来。
“我办到了!我们替他止住血了!止住血了!”杰克逊兴奋地大叫着,可那该死的子弹穿过了那个医护兵的头盔。杰克逊猛地丢掉手中然满了暗红色血液的绷带,一切的功夫都白费了。
“去你的!给我们一次该死的机会!混蛋!你这个混蛋!”
“去把他给我叫过来,霍利。”米勒上尉叹了口气,说。
我猫下腰,小跑到杰克逊的跟前,拉住他的手臂,说道:“走吧,杰克逊!嘿!是我,霍利!”
杰克逊的情绪完全成了暴走状态,军医的使命是救人,可就在刚才,他白白地让另一个军医丧失了生命,军医在战场上可是很重要的!
“去你的!”他还在小声地骂着。
我将他拉到了铁丝网那里,他猛地哭了出来,眼泪顺着他的脸颊,哗哗地向下流着。我从未见过他哭,他曾说过他不会哭,因为他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可这一刻他哭了。
我看着哭泣地像个孩子的杰克逊,脑子里某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霍利伤心害怕时就哭出来吧,没有人会听见的,当然,我也会替你保密的。”
我为什么要哭泣呢?
我看着杰克逊。
他又是为何而哭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