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1

眼前的是一幅她既陌生卻又熟悉的場景。

也許，這裡是二級或三級平層的某一處？她不清楚，她向來搞不明白那些複雜的術語。不過，眼前的景色並未讓她感到不安，於是她決定四處看看－這肯定不是什麼壞事。

這裡，看上去是某處懸崖邊，身後遠處是一棟氣派的建築物，前方則是一片峭壁。陡峭的山壁下黑壓壓的，也許是森林、又或許是人們傾倒廢棄物的地方，她不知道，她總是沒有勇氣向下看看──總是？

這地方可真夠奇怪的，尤其是那不知從何而來的樂聲。很輕快、很令人放鬆，這種樂器的聲調她有點印象，但是名字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伴隨著這聲音一齊灑落下來的還有遠方地平線上的陽光，漂在破敗城市天際線旁的是淡金色的、溫和的旭日──還是日落？她希望是後者，因為落日總是令她更有安心感。

天色逐漸變暗，落日尚未完全沉淪，芎頂已有幾顆偷跑的明星閃爍起來。這一切都讓她感到十分熟悉；像是回到了萬物起使的所在，周遭的事物無不令她感到懷念，教人有股衝動想好好地躺下，如同跳入某人溫暖的懷抱中。

她突然感覺眼眶有點發酸，於是她用力揉了揉雙眼。可不能被這種鬆散的氣氛絆住腳，還有更重要的任務在等待著她…

她理清思緒，用力甩了甩頭。但是睜開眼的時候，不遠處又有個東西吸引了她的視線。

一架鋼琴孤獨地佇立在懸崖旁。

天啊，誰會在這種地方放一架鋼琴？發出一聲低呼的同時，她的注意力已被不自覺的吸引。於是她情不自禁地走向它－眼前的是一台破舊的平台式鋼琴：木製外殼有多處損傷痕跡，最左邊的踏板也早就不見蹤影。她的右手輕輕撫過琴鍵蓋，然後在一陣生鏽的吱吱聲中掀開它的面紗。鋼琴旁有一把顯然不配套的椅子，外表嶄新的公園長椅彷彿還能聞到新漆的氣味。

就算是心智平層裡的空間，這也未免太奇妙了點，她心想。但是，為什麼她又感到如此輕鬆、如此心平氣和？

她一邊思考著，一邊在鋼琴前慢慢坐了下來，一隻手指放在中央c的位置上。可惜，她並不會操作這種樂器。況且，這種被當成廢品般丟棄的東西，顯然也不能正常工作了吧。

她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按下琴鍵。琴鍵像是久未上油的機械零件般抵抗著她的施力，發出的聲音也十分混濁、音調失準，似是一個多年不曾開口說話的人般發出一道輕輕的嘆息。果然不行啊，有個人告訴過她，鋼琴不論是彈奏起來或是聽起來，都應該是清脆的、動人的，才不像這樣──有個人？

是誰曾和她並肩溫柔絮語？自己又在這種地方做些什麼？她迷失在自己的心智裡了嗎？

突然一些片段浮現在眼前，她看見一道虛幻的黑影穿越空間走來，在自己的身邊坐下－但她卻不看清那人的臉龐，只覺得那影子與自己十分相似。

你是誰？她發問，但影子只是沉默不語，逕自開始彈奏一首不知名的曲子。旋律很悲傷、很緩慢，短的只有十幾個小節，但是能令每個聽者的心靈平靜下來。她閉上眼，沉浸在曲子中，這些音符讓她想起一些事情、想起了自己為何在此。

她望向影子（影子也回看著她），緊接著她開口吐出一個名字、一個她再熟習不過的名諱。

＂夢想家＂。

白 2

＂你可真是發現了個好東西呢，破壞者。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不知道，這是什麼？我只是在想這大東西會不會有什麼價值。＂

＂這是一架鋼琴，piano。所謂的piano其實是piano-e-forte的簡略，意思大概是能夠彈奏出強弱聲音的琴。＂

＂聽起來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她可是被稱為樂器之王的東西呢，你看。＂

＂阿…這個看上去像是鍵盤的構造倒是挺美的。＂

＂白色的52個、黑色的36個，嘻嘻，好像是在說白色的總會勝利呢－＂

＂诶？我覺得如果反過來的話也挺好的吧。＂

＂你說的那種叫做大鍵琴，是鋼琴的前身，早期的鋼琴設置據說也有反過來的…＂

＂恩、恩…那麼這東西要怎麼發出聲音？＂

＂普通地彈奏就可以了，不過既然被丟在這種地方，代表她跟報廢物也差不多了吧。＂

夢想家用右手敲了幾個琴鍵，卻只能彈出不成調的微弱音符。

＂不行了，這孩子作為鋼琴已經和你一樣了。＂

＂什麼意思啊！？＂

＂撤回前言，音量這麼微弱的話連作為娛樂消遣都沒辦法了吧。＂

＂唔，那真是可惜阿…＂

＂你可別想把它撿回去哦，基地裡沒有用處的東西已經夠多了。＂

真可惜，我原本還想看夢想家彈鋼琴的呢。

破壞者把原本已經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她覺得如果夢想家聽到這話，肯定又會想點法子捉弄她了。

＂不過，裝作彈鋼琴的樣子的話，有投射屏的電腦倒是可以做到呢－唉呀，你是不是在想「你怎麼連這個都會」？＂

破壞者其實在想夢想家為何知道她內心的想法，因為太過驚訝，甚至忘了要反唇相譏。

稍晚，她享受到了夢想家為她舉辦的小小演奏會，兩首童謠、兩章複雜的古典樂作品，還有將近一百年前的流行歌曲。那晚她真的非常開心，高興的像個孩子收到一個玲瓏精巧的音樂盒一般。從此，不時在腦海中自動循環的樂聲便成為她日常的一部分。

她記憶中的夢想家總是那樣子，是個陰陽怪氣的傢伙…但是偶爾又對自己非常溫柔。畢竟，誰會給自己討厭的人念故事、一起看星星，或是一起聽喜歡的音樂呢？

她想要把她這種溫和的樣子深印在記憶中，等到哪天她們不用再打仗了，她就要把這些往事掘出來，好好地挖苦她。順便告訴她，人形的生活並不總是那麼枯燥而缺乏希望的。

那個時候，那個叫做夢想家的人形能打從心底笑出來嗎？

她真心的如此期望著。

白 3

細雨開始從灰暗的天空中飄落下來，輕微的寒意終於喚醒了這呆滯的人形。

不久前，主腦伊萊莎放棄了對鐵血工造的指揮權，使得多數鐵血人形陷入了混亂無措的狀態，其中也包括了破壞者，她此時正試圖從自己迷失的心智迷宮中走出。不久之前的片段只告訴她，她剛才率領著亂成一團的鐵血士兵從帕拉蒂斯手下節節敗退，完全無暇思考自己究竟是如何逃出生天。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夢想家正站在自己眼前，似乎在對自己說著些什麼。

但是那些話破壞者尚且無法理解，她甚至對夢想家用武器指著自己毫無反應。她還沒有辦法接受伊萊莎離開的事實，夢想家說出的話像是過耳邊風一般。

我們被拋下了，所以我們是無用的累贅嗎？她想到。

是夢想家，她是來救我的嗎？還是她來告訴我，作為一個人形生存的意義為何？

非常難受，非常痛苦，巨大的打擊讓心智完全無法運轉。眼前的夢想家好像在說些什麼，就像往常一樣討人厭的、嘲諷的口氣。但看到她，讓破壞者覺得似乎好受了不少。

＂…要不是代理人給你設置了保護密鑰，天知道你還得死在我手上多少次呢。＂

那種事情，她早就明白了。

她並不傻，她明白作為人形，被丟在戰場上等死時常只是戰術的考慮。雖然被叫去送死令人恐懼，但是總還是有醒來、總還有見到你的機會。所以她雖隱隱約約的察覺到這件事，也只是壓抑著不去多想而已。相較之下，她們在執行任務之外所建立起的事物，比起這些瑣事才更加重要－這是她們身為精英人形與眾不同之處，難道不是如此嗎？

眼前的夢想家還在說著什麼，繼續用她那個冷淡的態度嘲笑她所看見的東西－嘲笑代理人的失態、嘲笑著毫無用處、呆若木雞的自己。但是破壞者從夢想家眼底看不見一絲笑意，她以前所具有的那種餘裕以及從容不迫的感覺已經蕩然無存。她清楚感受到這個拿著武器的人形和自己一樣，徬徨、無助，只是在無謂地宣洩著無處可去的不安。

＂我一直沒說出來…不過我非常討厭你，知道為什麼嗎？＂

突然一具飽含惡意的話讓破壞者完全清醒了過來，她感覺到眼淚擁了上來，和雨水一起洶湧地灑落在地。

所以，不久之前她還說喜歡她，不過是一種戲言而已？

＂你跟我是同一個機型開發出來的，一個老舊、到處都是缺陷的通用機型。SF/DSB1-0138和0139雙軌DSI-8型，代號……＂

真的嗎？她從來不知道還有這種淵源，破壞者一瞬間非常驚訝，但是很快又感到高興。原來，她和夢想家之間還有這種千絲萬縷的微妙關係。至於姊妹，或是名字之類的，只不過是次要的資訊。這是否就是人們口中的＂緣分＂呢？

但是夢想家似乎對此怒不可遏，為什麼？這明明是如此值得喜悅的事情。

＂……你的存在，就是我最大的汙點。＂

為什麼呢？

＂你討厭我嗎？＂

可是我喜歡著你啊。

＂這還用說？＂

明明在這種時候，你還特地來找我，明明你自己也不知道前進的方向…

＂如果你恨我的話，那就儘管開槍吧，反正伊萊莎已經拋棄了我們……＂

破壞者努力地驅動著乾涸的喉嚨，用幾乎聽不清的聲量大聲吶喊著。

＂但是我並不討厭你…不，我喜歡夢想家阿。所以，你不要死，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如果夢想家這麼討厭她的話，那就動手吧。不過，這是最後一次她死在她手上了，所以要把藏在心智底部，最真誠的那些心意毫無保留的傾訴出來。

＂活下去？為了被岸防砲轟成碎片嗎？還是為了被其他勢力的人押回去，從這具素體上盡情壓榨情報？＂

破壞者直視著夢想家的雙眼，她從容的笑臉早已崩潰，留在臉上的是一個盡力忍耐住情緒、茫然而又空洞的表情。雨水和血汙沾在她身上，濕透的黑髮毫無章法地黏在臉頰旁──很難看，但卻是最真實的她。

＂如、如果是夢想家的話，一定有辦法的－＂

如果可以的話，她還想繼續待在這樣的她身邊……

＂那麼我又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樣吧，只要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放過你。笨蛋姐姐，你說我們鐵血是為了什麼存在的阿？＂

＂……＂

破壞者回答不出來，就像夢想家說的，這個問題對她來說太過困難、她的喉嚨好像也再無法發出聲音了。一陣沉默，就連周圍雨水刷拉刷拉的聲響好像也離她們遠去一般。

就在這時破壞者聽見一身沉悶的響聲，夢想家的槍落在了地上──那把她幾乎不離身、如同她本人一般漆黑而危險的武器──她放棄了，或是無力再扣動板機－亦或是，她已經和破壞者有了同樣的想法。

於是破壞者貼近她，使勁地用勉強還能活動的雙臂擁抱住對方。她以此無聲地傳達著一個訊息：也許從現在開始，她們可以不為了服從命令而活…往後的生命僅僅是為了自己、也為了她們倆彼此。夢想家愣了幾秒，然後用顫抖的雙手回應了她。

＂你果然是個笨蛋啊。＂

＂恩…＂

＂笨蛋啊，只要乖乖做個笨蛋就好了。只要當個，重啟之後就忘記一切的笨蛋就好了……這樣就足夠了……＂

她們就這麼站在原處，任由時間流逝，直到那場冷雨結束為止。

灰 0

驟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大雨暴力地沖刷著地面的血跡與殘骸，然後又灰溜溜地走了。只留下幾片灰雲，還有灰濛濛的天空和滿地難辨的廝殺痕跡。

片刻之後陽光從雨雲身後探出頭來，照亮了帕爾迪斯基基地附近的平原，也照亮了那空無一物的地方、照進了無人造訪的美術館；順便為遠方的懸崖帶去了旭日的光明，為兩個趕路的身影提供前進的道標。

潛艇基地裡的大規模紛爭還在持續著，但這已經與那倆人毫無干係。除了如何尋找一個暫時的落腳處，她們此時已無須為了其他的事物煩惱。當然，在爾後的路上，如同往常的拌嘴和冷嘲熱諷還是少不了的。

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是，在誕生過後經歷了這麼久的時間，她們兩人終於有了一致的想法。

＂只要還有你在身邊，那就已經足夠了。＂

(end